“那是...”韩芬望着空中的金光残影。
阿因惊恐未定：“甚么？”
韩芬摇头，瞧向晕厥的两名山匪，不再多想，上前补了两枪，便抓住阿因下楼。
院中尸体横陈，血气弥漫，墙脚蹲着二十有余的山上村民，皆被绳索捆缚，由五六名山匪管看着。
韩芬撞见他们，顿住脚步，握紧枪柄。
两拨人对视着，空气凝滞。
大门外马声嘶鸣，又有三人奔入院中，提醒此处的同伴离去。
为首一人点头，看向韩芬：“不杀女人，跟我们回寨就行！”
韩芬目光如鹰盯视那人，手上动作缓沉，攥拉阿因到自己身后，红缨枪一抬，冲前伸出——
枪尖铮铮，不言自明。
“西渠女子就是难驯，看来只能杀了。”那人喝道，又歪头一瞧，“诶，后面这小丫头细皮嫩肉，倒不像此处的！”
“滚！”韩芬怒斥，不允许对方龌龊视线的一息停留。
阿因捏着她腰带，脸颊贴向她脊背：“芬姨姨...”
韩芬往前扔了一把暗红迷粉，趁机抱阿因跳到堂内檐下，压低声音，飞快道：“听着，你知道地下酒窖的小通道，等会就从那跑，进城后去投靠李裁缝，记住没？”
阿因泪眼模糊，还不待开口，山匪已持刀砍来。
“快跑！”韩芬一推她肩膀，便转身迎战。
夜色里，刀枪朗朗撞击，闪出迅疾银光。
“她还能往哪里跑？”
一声狞笑，屋檐上倒吊出一人，屈膝翻转，落到阿因身旁。
韩芬以一敌二本是自顾不暇，见状却不念己身安危，硬生生接住对面一刀，便将长枪甩向檐下那人，径直奔去。
可那人侧身躲过，伸手，雄厚的掌心按向阿因肩膀——
噗通！
却被墙沿袭来的一股无形劲风掀翻在地。
众人侧目看去。
圆月高悬，暗云浮动，红衣少年立于墙沿，身旁飘围数团沉炽的火光，艳艳灼灼，但他的姿态却是冷清散漫的。
他抬起右手，四指微屈向前一勾，阿因便凭空飞起，落至墙沿。
她如壁虎趴墙，缓了两息，抬头望去——
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近乎艳色的俊美。凤眸焰瞳，额间绽着五瓣金红莲印，右侧编扎数股小辫，以弯月银饰固定，垂眼时，不经意的一派风流。
夜风拂过，吹动他宽大的绯红衣袖。
“就是你？”他微微俯身，打量她面容。
山匪惊呼：“梁南火族为何在此？！”
少年极轻地蹙眉，并不理会墙下喧哗，只望着她：“手伸出来。”
“啊...？”阿因跪坐起身，下意识躲开他，扭头寻找韩芬。
韩芬早就跳到墙下，背贴墙壁，仰头喊问：“你就是来接阿因的人？”
这少年是梁南人，而阿因便来自梁南，那约莫就是他了。
阿因闻言一愣，再次看向他：“你...你就是来接我回家的人吗？”
“手，伸出来。”少年冷声道。
阿因慌忙递出手，一瞧掌心都是污泥，又在衣袖上揩擦一番，这才伸了过去。
少年俯身，指尖藏红芒，划过她手掌。
迅疾的刺痛后，血珠冒出。
阿因瑟缩收手：“你...”
少年指腹蘸取两滴血，眉心紧皱，口吻隐隐有丝厌恶：“就是你。”
他绷着嘴角，面色冷峻，掏出锦帕擦血迹，本是一抹就没，却反复搓抹，仿佛那是极难忍受的脏污。
“大少主，”一名黑衣卫兵出现，俯首而立，“据情报，有一批水族后人匿藏为匪，故意撺掇作乱，掩护山中那拨离开。”
“只是不知，这群山匪中具体有谁。”
少年撩起眼皮，视线一扫墙下：“那便都不留。”
-
次日。
酒馆后院内，阿因坐在水井边，盯看前方紧闭的房门。
韩芬与那陌生少年进去一个时辰了，仍没出来。
阿因垂头，睫毛虚眨两下，泪水不知觉再次涌出。
从前盼望传说中的家人，如今真要离去，心底却似长满青苔，淋淋落雨，潮湿而阴郁。
但...又隐隐期待。
真是百感交集。
“五小姐，您先回屋吧。”站在一旁的卫兵道。
阿因吸了吸鼻子，抬头问：“为何喊我五小姐？”
“您是火族宗家的五小姐，幼年意外失踪，”卫兵恭谨道，“这次大少主正好接您回家了。”
阿因眉头一蹙：“所以并没人告诉你们，我在这吗？”
卫兵微愣，低声道：“应该没吧...属下不知。”
那就好奇怪了...如此说来，发现她只是误打误撞？
可为何四年前，那人却言定今日有人接她呢？
前方门扉轻响，韩芬从屋中走出。
“芬姨姨！”阿因立刻起身，奔了过去。
韩芬侧身躲开，垂下眼帘：“莫再这般喊我。”
“为何...？”
话音未落，红衣少年迈出门槛，斜瞟阿因一眼：“收拾收拾，半个时辰后，跟我走。”
-
屋内水汽蒸腾，阿因泡在浴桶中，凝望手心伤口，那是条细长的棕褐色，与掌纹交错而过。
两滴血，他便认出她吗？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阿因歪头看去。
“芬姨姨...”
“说过了，不许再这样喊。”
韩芬捧着一套银朱色衣裙，面无表情放下后，走到浴桶旁，为她浇泼温水。
“你竟是火族，还是宗家孩子...”韩芬扯唇冷笑，眸光哀戚，“这样好的出身，在我这乡野酒馆当小帮工。”
“甚么火族？”阿因摇头轻喃，“我不知...”
韩芬抚她发丝的手一顿，泪珠闪动，闭眼，唇边逸出一声叹息，又用尾指挑抹了泪。
“你回家就知道了。但只一点，此后切莫与人提起我。”
“...为何？”
“你大哥勉强信了不是我将你拐走，你为了我好，也别再提。”
阿因垂眼看水面，喉头哽了几下，又问：“那我还能来见芬姨姨吗？”
“别来。”韩芬沉声道，盯她一眼，“一辈子都别来。”
“...那我想芬姨姨，怎么办？”
“你会有自己的娘亲，到时你想她就行。”韩芬唇线抿直，拉她手腕站起，“小阿因，我们的缘分...尽了。”
-
铜镜前，阿因抬起手臂，打量身上的衣裙。
韩芬摆正她脑袋，为她梳发：“幸好之前从李裁缝那拿了一件女孩衣裳，不然你今日还穿着小伙计的衣服回家。”
“这就是为我回家备着的吗？”
韩芬怔然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阿因低头扯袖口：“但是没有我自己的衣服方便。”
“别动了。”韩芬拍她脑袋，微有哽咽，“甚么你自己的，你以后都得穿女子衣裳，那才是你自己的。”
阿因闻言一愣，看向铜镜。
镜中少女青丝半挽，面如凝脂春雪，窗边风起，桃色发带轻扬，飞过明亮双眸，又落向白皙耳垂。
“我不会梁南那些复杂的发髻，便只这样罢。”韩芬转过她下颌，打量一番，“嗯，在你脸上抹锅灰果然是对的。”
语落，拉起阿因的手，牵她向门口：“这就走吧，回你家去。”
“芬...”阿因想起她的叮嘱，收了声。
-
云兽源自梁南云都，性乖张，善腾飞，肩高约五尺，通体雪白。
此时，酒馆门口正停着这样一辆华丽的云兽车，金丝楠木的车身，丝绸门帘花纹繁复。
阿因这是初次见到云兽，抬头仰望着，瞠目结舌。
云兽眸光如炬，冷瞥阿因一眼。
虽被驯服，野性仍存。
“五小姐，您请上车。”一名卫兵躬身跪趴，露出脊背。
韩芬不大不小嗤笑一声，透出对这做派不满。
阿因亦是不解：“你...你让开行吗？”
卫兵一愣，抬头：“五小姐？”
“我...自己能上去。”阿因挠挠鬓角，“我很会爬树的，这高度不算甚么。”
周围很静。
无论是趴地做凳的，还是准备搀扶她的，听此一言，都有些发怔。
他们已经习惯在外如此“照顾”梁南贵女。
一道淡漠的嗓音从车内传出：“随她作甚，快些。”
“是。”卫兵起身退后。
阿因手撑车辕，深吸一气，抬脚借力翻跃。站起后，她略略拍打裙摆灰尘。
“芬...”阿因回头，咬唇憋泪，“那我走了。”
韩芬微微一笑：“走。”
阿因欲言又止望她几眼，韩芬面色一沉，她便立刻掀开车帘——
正撞上火如莲的目光。
车壁雕刻金红莲纹，地铺软毯，中间摆了一张矮方桌。
他坐在桌前，冷眼看她：“还要耽误多久？”
阿因赶忙进到车厢，手脚局促，贴挨着椅子边沿坐下。她想着与韩芬再告别，挑开窗帘，但后者已转身离去。
酒馆两扇棕褐色大门微敞，一缕混浊的风吹过，夹杂土粒翻滚。
阿因紧咬着嘴唇，闷咽泪水。
车身一晃飞起，阿因侧额，半张脸探出帘布缝隙——顷刻间，地面遥远，酒馆只成了指腹大的一点黑，四周高风吹怀，云絮缭绕。
忽然，她有些脊背发冷，回头一瞧，碰见火如莲打量来的视线。
阿因慌忙松开窗帘，不再多余动作。
“大哥...”她低唤。
火如莲眉心一跳，身体有一息僵硬。
他冷声问：“可记得四年前送你来此处的人？”
“...不记得了。”阿因讷讷道，“有人说，我是被卖到这里的，但你确实又来接我了。”
这点火如莲也听韩芬讲过，他思来想去，甚至觉得是人牙子的胡话歪打正着。
“那你六岁之前在哪？”
阿因使劲回忆，只抓住一些残存画面：“好像是一个乞丐院子里...”
火如莲微怔，“嗯”了一声，扭过头。
他靠窗望向云深处，俊目长眉，威仪秀异，几缕黑发随风扬起，天清红衣，更衬一身利落风流。
大哥真好看啊...阿因心想。
“你是莲血。”忽地，他掀眼看来。
阿因垂下目光，捏了捏耳垂：“...甚么，甚么血？”
“莲血。”他注意到她的异样，眉骨轻抬，“那晚你金莲护印触发，我才寻到你。”
“金莲甚么？触到甚么？”
“......”
“大哥不是为了找我才来西渠的吗？”
“...不是。”他睨她一眼，转过头，面色几分懊恼。
似乎在责备自己为何开口与她搭话。
这不知、那不知的。
阿因嘿然一笑，不再追问。
车内寂静许久，阿因靠倚壁面，百无聊赖间，便将目光又投向他，只是轻悄的，不让他发现。
他从怀中掏出几封信，一页页看过，眉头紧皱。
瞧着瞧着，他撩起眼皮——
阿因慌忙垂眸，又耐不住好奇，便向他笑：“大哥在看甚么？”
“别多问。”他沉声答。
阿因叹一口气，俯首枕在手臂上，迷迷糊糊睡去。再醒来时，火如莲坐在对面，指背抵腮，支着头望她。
四目相对，他没有半分慌张，淡而懒地移开视线。
“大少主，云兽车直进都城吗？”门外卫兵问。
“嗯。”
阿因打了个哈欠，顺嘴出口：“云兽车不能进城吗？”
问完便想起他的忌讳，讪讪一笑。
他却答道：“嗯，除了驯养馆的云兽入城，其余皆是不可，只停守城外换乘。但我们家——火族——梁南辖领家族，偶尔几次没甚。”
我们家...
阿因不得不承认，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心口异样的踏实暖沉。
何况，她还隐约感到，大哥是为告诉她一些甚么。也许他无意述情，她却实在领了。
车身缓慢降落。
“到了。”火如莲语气淡漠，“你出去吧。”
阿因原地磨蹭一会儿，瞧他真没动静，便掀开车帘，怯怯探出头。
春日的光明净，一双纤秀的手率先闯进视线，沿着那葱白指尖，阿因抬眸，瞧见一张含泪的美人面。
阳光下，那美妇人向她伸手，柔声道：
“我的小五，你终于回家了。”
阿因惊恐未定：“甚么？”
韩芬摇头，瞧向晕厥的两名山匪，不再多想，上前补了两枪，便抓住阿因下楼。
院中尸体横陈，血气弥漫，墙脚蹲着二十有余的山上村民，皆被绳索捆缚，由五六名山匪管看着。
韩芬撞见他们，顿住脚步，握紧枪柄。
两拨人对视着，空气凝滞。
大门外马声嘶鸣，又有三人奔入院中，提醒此处的同伴离去。
为首一人点头，看向韩芬：“不杀女人，跟我们回寨就行！”
韩芬目光如鹰盯视那人，手上动作缓沉，攥拉阿因到自己身后，红缨枪一抬，冲前伸出——
枪尖铮铮，不言自明。
“西渠女子就是难驯，看来只能杀了。”那人喝道，又歪头一瞧，“诶，后面这小丫头细皮嫩肉，倒不像此处的！”
“滚！”韩芬怒斥，不允许对方龌龊视线的一息停留。
阿因捏着她腰带，脸颊贴向她脊背：“芬姨姨...”
韩芬往前扔了一把暗红迷粉，趁机抱阿因跳到堂内檐下，压低声音，飞快道：“听着，你知道地下酒窖的小通道，等会就从那跑，进城后去投靠李裁缝，记住没？”
阿因泪眼模糊，还不待开口，山匪已持刀砍来。
“快跑！”韩芬一推她肩膀，便转身迎战。
夜色里，刀枪朗朗撞击，闪出迅疾银光。
“她还能往哪里跑？”
一声狞笑，屋檐上倒吊出一人，屈膝翻转，落到阿因身旁。
韩芬以一敌二本是自顾不暇，见状却不念己身安危，硬生生接住对面一刀，便将长枪甩向檐下那人，径直奔去。
可那人侧身躲过，伸手，雄厚的掌心按向阿因肩膀——
噗通！
却被墙沿袭来的一股无形劲风掀翻在地。
众人侧目看去。
圆月高悬，暗云浮动，红衣少年立于墙沿，身旁飘围数团沉炽的火光，艳艳灼灼，但他的姿态却是冷清散漫的。
他抬起右手，四指微屈向前一勾，阿因便凭空飞起，落至墙沿。
她如壁虎趴墙，缓了两息，抬头望去——
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近乎艳色的俊美。凤眸焰瞳，额间绽着五瓣金红莲印，右侧编扎数股小辫，以弯月银饰固定，垂眼时，不经意的一派风流。
夜风拂过，吹动他宽大的绯红衣袖。
“就是你？”他微微俯身，打量她面容。
山匪惊呼：“梁南火族为何在此？！”
少年极轻地蹙眉，并不理会墙下喧哗，只望着她：“手伸出来。”
“啊...？”阿因跪坐起身，下意识躲开他，扭头寻找韩芬。
韩芬早就跳到墙下，背贴墙壁，仰头喊问：“你就是来接阿因的人？”
这少年是梁南人，而阿因便来自梁南，那约莫就是他了。
阿因闻言一愣，再次看向他：“你...你就是来接我回家的人吗？”
“手，伸出来。”少年冷声道。
阿因慌忙递出手，一瞧掌心都是污泥，又在衣袖上揩擦一番，这才伸了过去。
少年俯身，指尖藏红芒，划过她手掌。
迅疾的刺痛后，血珠冒出。
阿因瑟缩收手：“你...”
少年指腹蘸取两滴血，眉心紧皱，口吻隐隐有丝厌恶：“就是你。”
他绷着嘴角，面色冷峻，掏出锦帕擦血迹，本是一抹就没，却反复搓抹，仿佛那是极难忍受的脏污。
“大少主，”一名黑衣卫兵出现，俯首而立，“据情报，有一批水族后人匿藏为匪，故意撺掇作乱，掩护山中那拨离开。”
“只是不知，这群山匪中具体有谁。”
少年撩起眼皮，视线一扫墙下：“那便都不留。”
-
次日。
酒馆后院内，阿因坐在水井边，盯看前方紧闭的房门。
韩芬与那陌生少年进去一个时辰了，仍没出来。
阿因垂头，睫毛虚眨两下，泪水不知觉再次涌出。
从前盼望传说中的家人，如今真要离去，心底却似长满青苔，淋淋落雨，潮湿而阴郁。
但...又隐隐期待。
真是百感交集。
“五小姐，您先回屋吧。”站在一旁的卫兵道。
阿因吸了吸鼻子，抬头问：“为何喊我五小姐？”
“您是火族宗家的五小姐，幼年意外失踪，”卫兵恭谨道，“这次大少主正好接您回家了。”
阿因眉头一蹙：“所以并没人告诉你们，我在这吗？”
卫兵微愣，低声道：“应该没吧...属下不知。”
那就好奇怪了...如此说来，发现她只是误打误撞？
可为何四年前，那人却言定今日有人接她呢？
前方门扉轻响，韩芬从屋中走出。
“芬姨姨！”阿因立刻起身，奔了过去。
韩芬侧身躲开，垂下眼帘：“莫再这般喊我。”
“为何...？”
话音未落，红衣少年迈出门槛，斜瞟阿因一眼：“收拾收拾，半个时辰后，跟我走。”
-
屋内水汽蒸腾，阿因泡在浴桶中，凝望手心伤口，那是条细长的棕褐色，与掌纹交错而过。
两滴血，他便认出她吗？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阿因歪头看去。
“芬姨姨...”
“说过了，不许再这样喊。”
韩芬捧着一套银朱色衣裙，面无表情放下后，走到浴桶旁，为她浇泼温水。
“你竟是火族，还是宗家孩子...”韩芬扯唇冷笑，眸光哀戚，“这样好的出身，在我这乡野酒馆当小帮工。”
“甚么火族？”阿因摇头轻喃，“我不知...”
韩芬抚她发丝的手一顿，泪珠闪动，闭眼，唇边逸出一声叹息，又用尾指挑抹了泪。
“你回家就知道了。但只一点，此后切莫与人提起我。”
“...为何？”
“你大哥勉强信了不是我将你拐走，你为了我好，也别再提。”
阿因垂眼看水面，喉头哽了几下，又问：“那我还能来见芬姨姨吗？”
“别来。”韩芬沉声道，盯她一眼，“一辈子都别来。”
“...那我想芬姨姨，怎么办？”
“你会有自己的娘亲，到时你想她就行。”韩芬唇线抿直，拉她手腕站起，“小阿因，我们的缘分...尽了。”
-
铜镜前，阿因抬起手臂，打量身上的衣裙。
韩芬摆正她脑袋，为她梳发：“幸好之前从李裁缝那拿了一件女孩衣裳，不然你今日还穿着小伙计的衣服回家。”
“这就是为我回家备着的吗？”
韩芬怔然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阿因低头扯袖口：“但是没有我自己的衣服方便。”
“别动了。”韩芬拍她脑袋，微有哽咽，“甚么你自己的，你以后都得穿女子衣裳，那才是你自己的。”
阿因闻言一愣，看向铜镜。
镜中少女青丝半挽，面如凝脂春雪，窗边风起，桃色发带轻扬，飞过明亮双眸，又落向白皙耳垂。
“我不会梁南那些复杂的发髻，便只这样罢。”韩芬转过她下颌，打量一番，“嗯，在你脸上抹锅灰果然是对的。”
语落，拉起阿因的手，牵她向门口：“这就走吧，回你家去。”
“芬...”阿因想起她的叮嘱，收了声。
-
云兽源自梁南云都，性乖张，善腾飞，肩高约五尺，通体雪白。
此时，酒馆门口正停着这样一辆华丽的云兽车，金丝楠木的车身，丝绸门帘花纹繁复。
阿因这是初次见到云兽，抬头仰望着，瞠目结舌。
云兽眸光如炬，冷瞥阿因一眼。
虽被驯服，野性仍存。
“五小姐，您请上车。”一名卫兵躬身跪趴，露出脊背。
韩芬不大不小嗤笑一声，透出对这做派不满。
阿因亦是不解：“你...你让开行吗？”
卫兵一愣，抬头：“五小姐？”
“我...自己能上去。”阿因挠挠鬓角，“我很会爬树的，这高度不算甚么。”
周围很静。
无论是趴地做凳的，还是准备搀扶她的，听此一言，都有些发怔。
他们已经习惯在外如此“照顾”梁南贵女。
一道淡漠的嗓音从车内传出：“随她作甚，快些。”
“是。”卫兵起身退后。
阿因手撑车辕，深吸一气，抬脚借力翻跃。站起后，她略略拍打裙摆灰尘。
“芬...”阿因回头，咬唇憋泪，“那我走了。”
韩芬微微一笑：“走。”
阿因欲言又止望她几眼，韩芬面色一沉，她便立刻掀开车帘——
正撞上火如莲的目光。
车壁雕刻金红莲纹，地铺软毯，中间摆了一张矮方桌。
他坐在桌前，冷眼看她：“还要耽误多久？”
阿因赶忙进到车厢，手脚局促，贴挨着椅子边沿坐下。她想着与韩芬再告别，挑开窗帘，但后者已转身离去。
酒馆两扇棕褐色大门微敞，一缕混浊的风吹过，夹杂土粒翻滚。
阿因紧咬着嘴唇，闷咽泪水。
车身一晃飞起，阿因侧额，半张脸探出帘布缝隙——顷刻间，地面遥远，酒馆只成了指腹大的一点黑，四周高风吹怀，云絮缭绕。
忽然，她有些脊背发冷，回头一瞧，碰见火如莲打量来的视线。
阿因慌忙松开窗帘，不再多余动作。
“大哥...”她低唤。
火如莲眉心一跳，身体有一息僵硬。
他冷声问：“可记得四年前送你来此处的人？”
“...不记得了。”阿因讷讷道，“有人说，我是被卖到这里的，但你确实又来接我了。”
这点火如莲也听韩芬讲过，他思来想去，甚至觉得是人牙子的胡话歪打正着。
“那你六岁之前在哪？”
阿因使劲回忆，只抓住一些残存画面：“好像是一个乞丐院子里...”
火如莲微怔，“嗯”了一声，扭过头。
他靠窗望向云深处，俊目长眉，威仪秀异，几缕黑发随风扬起，天清红衣，更衬一身利落风流。
大哥真好看啊...阿因心想。
“你是莲血。”忽地，他掀眼看来。
阿因垂下目光，捏了捏耳垂：“...甚么，甚么血？”
“莲血。”他注意到她的异样，眉骨轻抬，“那晚你金莲护印触发，我才寻到你。”
“金莲甚么？触到甚么？”
“......”
“大哥不是为了找我才来西渠的吗？”
“...不是。”他睨她一眼，转过头，面色几分懊恼。
似乎在责备自己为何开口与她搭话。
这不知、那不知的。
阿因嘿然一笑，不再追问。
车内寂静许久，阿因靠倚壁面，百无聊赖间，便将目光又投向他，只是轻悄的，不让他发现。
他从怀中掏出几封信，一页页看过，眉头紧皱。
瞧着瞧着，他撩起眼皮——
阿因慌忙垂眸，又耐不住好奇，便向他笑：“大哥在看甚么？”
“别多问。”他沉声答。
阿因叹一口气，俯首枕在手臂上，迷迷糊糊睡去。再醒来时，火如莲坐在对面，指背抵腮，支着头望她。
四目相对，他没有半分慌张，淡而懒地移开视线。
“大少主，云兽车直进都城吗？”门外卫兵问。
“嗯。”
阿因打了个哈欠，顺嘴出口：“云兽车不能进城吗？”
问完便想起他的忌讳，讪讪一笑。
他却答道：“嗯，除了驯养馆的云兽入城，其余皆是不可，只停守城外换乘。但我们家——火族——梁南辖领家族，偶尔几次没甚。”
我们家...
阿因不得不承认，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心口异样的踏实暖沉。
何况，她还隐约感到，大哥是为告诉她一些甚么。也许他无意述情，她却实在领了。
车身缓慢降落。
“到了。”火如莲语气淡漠，“你出去吧。”
阿因原地磨蹭一会儿，瞧他真没动静，便掀开车帘，怯怯探出头。
春日的光明净，一双纤秀的手率先闯进视线，沿着那葱白指尖，阿因抬眸，瞧见一张含泪的美人面。
阳光下，那美妇人向她伸手，柔声道：
“我的小五，你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