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病恹恹躺了几天,有日晨起替太子穿衣发现他腰间的香囊已有些旧样,想起这还是我在私宅时为他缝制的。待他上朝去后,我叫宫娥去拿了针线和锦缎,欲再制几个香囊以备太子用。

    燕羽亲自送来了干花与香料,从前也是如此,太子的贴身之物俱是要经他查验的。

    燕羽夸我:“温柔小意,知情识趣,这才是我认识的秦姑娘。”

    是啊,我素来是知情识趣的,不然太子也不会千里迢迢将我从江南带来邺京。

    我正缝制着香囊,宫娥进门说,平城县主来看望我。

    我一愣,不慎叫针尖扎了下手指。

    血珠子渗出来,我垂眼放嘴里含了含,顺势掩去了心绪。

    我还未找她,她却先来了。

    傅絮柔进门摘了斗篷,她的喜好与从前大不一样了,春水似的丝绣衣裳拢在身上,略施粉黛轻挽发,我瞧着她 ,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恍若隔世。

    “秦姐姐,我们见过的。”她温温柔柔,话说得十分轻软,可那声音,一听便知嗓子坏了。

    我不动声色地与她见礼,她也还我一礼。

    “上次未有机会与你说话,恰逢今日进宫与皇后娘娘请安,便想着顺道来看看姐姐。”

    顺道?东宫与凤安宫可不顺道。

    我无心拆穿她,瞥了一眼她的肚子:“县主身子重,坐下说吧。”

    上回她穿着斗篷,不曾注意到她的身形,如今再看,这肚子颇为显形,大抵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

    我若无其事地拿簪子轻拨熏炉,随手加了几味香料进去,袅袅烟气散出,我才觉得胸口纾解许多。

    我低头继续手中的绣活,如叙家常一般道:“上回见县主似有抱恙,如今好些了么?”

    “无碍的,旧疾罢了。”傅絮柔一只手轻搭着肚子,她自进门便盯着我瞧,如今又拿起案上绣好的香囊端详,“秦姐姐的绣工真好,不知家乡是哪里?”

    我仿若寻常道:“我是江南平城人。”

    “你也是平城的?”她呢喃出声。

    我抬起眸,正见傅絮柔古怪的脸色。

    她生硬地扯了下嘴角:“难怪我见秦姐姐亲切,原来这般有缘。我从前也有个姐姐,后来……”

    我看向她,她也望着我,好似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来,我问了一句:“后来怎样了?”

    “她……”傅絮柔轻蹙眉尖,有片刻的失神,惘然道,“没什么,许久不见她了。”

    我心头发冷。你亲手将我推进地狱,原来到头来不过只是一句“没什么”。

    她拿着一只缝制好的香囊看了许久,上面绣着并蒂双莲的纹样:“秦姐姐做的香囊甚是精巧,能不能送我一个?”

    我笑应:“你喜欢便拿去吧。”

    14

    翌日,太子起得甚早,天未亮便带着人出宫去了。

    我起身后闲来无事在水榭边喂鱼,惊乌贪嘴,从我怀里一跃而出,也围着鱼池子转。

    我正漫不经心地撒鱼食,一道婉柔之声慵慵懒懒地随步而来:“我当是谁有此闲情逸致,原来是秦妹妹。”

    听她喊得亲昵,我不由疑惑回头,伺候我的宫娥桐秋福身行礼,称呼她为“孟良娣”。

    我未曾在意过太子的女人,可孟良娣我是知晓的,我在宫外私宅时,便听燕羽提起这位勋贵之女孟氏,说东宫属她最得宠,她还怀上了太子的孩子。

    孟良娣挺着大肚子,双眉勾得妩媚,身形也依然纤秾合度,她立我身前,盛气凌人地打量:“听说殿下新纳了一位选侍,我身子重,不便拜访,原想着妹妹会来,可等了这些时日也无缘相见。”

    她是拐弯抹角地斥我不懂礼数。

    我朝她见过礼,瞧着她醒目的肚子,情不自禁伸手过去:“孟姐姐几时生产?”

    她陡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炸起毛来,十分凶悍地将我的手打红了,既惊且怒地呵道:“放肆!”

    她大抵也惊觉失态,胸脯起伏间稳下气息:“别以为我不知你是谁!被殿下养在外面的南奴贱人,仗着几分姿色便敢舞弄到东宫!怎么?自己无所出,就惦记别人的肚子?”

    我蹙起眉,厌烦她胡言乱语地辱骂,垂睫道:“良娣不喜见我,也不必动怒,妾告退就是。”

    她抬起下巴冷笑:“生得狐媚,还使得一手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听说昨日平城县主去你的屋里坐了坐,回去便腹痛难忍,险些保不住孩子,此事惊动皇后,连太医署的御医都去了。”

    我悄然抿了抿唇,淡声道:“我与她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她?”

    孟良娣睇视着我,眉稍艳丽又咄咄逼人,忽而讥讽一笑:“你是南女,她也是南女,同是亡国人,可惜同人不同命,你是心中嫉妒。”

    我寂幽幽看她一眼:“我跟着太子有何不好?难道良娣是觉得太子不如靖平侯?”

    她呆了一呆,恼羞成怒:“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她扬手欲打我,我哪能任她揉捏,一把挡开了她的手。

    我转身招呼惊乌回来,黑猫陡然一记窜上来,将她惊得一跳,身旁侍女紧忙将她扶住了。

    “妾告退。”我虚虚一礼,她这次没有气急败坏地怒骂,只是护着肚子恶狠狠地瞪着我离开。

    我慢慢走回去,不由自主攥紧了手心。

    傅絮柔来时,我焚了大量含麝香的香料,确实算是害她,可她来看我,还拿走我的香囊,又想做什么?

    若她打算以此大做文章,我先发制人,总好过平白担了莫须有。

    我渐渐平复下心绪,幽幽瞧了一阵案上早已换过的薰笼。

    烟气袅袅,是太子最爱。

    纵然皇后问罪又如何?

    无凭无据,我没有任何错处。

    15

    那日风平浪静。

    骆祈昭回来时,我正歇在榻上午睡。

    他坐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端详我的脸:“今日孟青姝要打你。”

    “我不怕她。”我拿脸轻蹭他的手掌。在南平时,他马踏尸骸,会拿沾血的手掌蒙住我的眼睛。

    骆祈昭并未再问什么,他对我是不是暗害傅絮柔的事似乎毫不在意。

    我捏了捏今早为他亲手挂上的香囊,上面鱼戏莲叶,甚有意趣:“殿下喜欢么?”

    他低头看了一眼,吻上我的耳鬓,气息微重:“孤喜欢的是你。”

    一个月后,东宫喜得麟儿,从前最得宠的孟良娣替太子诞下长子。

    转眼到了皇长孙的满月宴,夜幕降临,东宫张灯结彩,王公亲贵携着夫人们俱来道贺。

    圣驾亲至,连皇后也来了。

    宴开两处,勋贵公卿随太子伴驾临华殿,女眷们则拥着皇后聚坐紧挨在旁的云光阁。

    我坐在东宫妃嫔的末端,悄然瞥向皇后。

    宫人们都说,皇后病弱,却艳若芙蓉,凤仪端庄,果然如是。

    孟良娣让乳母将儿子抱去皇后那里,皇后抱过孩子,一双似蹙非蹙的罥烟眉舒展开来,眸中柔情似水,满是怜爱。

    我微微失神。

    皇后的颦笑间透着晏从嘉的影子。

    傅絮柔紧挨着皇后,我偷看皇后时,与她的目光不经意间一触,她仓促地躲闪过去,不愿与我对视。

    开宴后,歌舞起。

    皇后忽然柔柔开口:“听闻太子近日新纳了一位秦选侍,本宫还不知是哪一位。”

    我心头骤然一紧,不得不立起身来。

    皇后的目光瞧过来,我规矩地垂睫行礼,许久才听得她含笑说:“果真是标致的美人。坐下吧。”

    我应声落座。

    原以为皇后是因傅絮柔的事故意发难,竟是猜错了么?

    我正心思游离,忽闻上首的孟良娣矫揉造作地道:“皇后娘娘称赞的是,秦妹妹来自江南,江南绮罗地,人自然也是灵秀多才。臣妾听说秦妹妹精于丝竹管弦之乐,尤其琵琶可谓一绝,南音温软靡丽,我大邺少闻,听来定是耳目一新,不如请妹妹献上一曲,以助雅兴。”

    席上的后宫嫔妃与世家夫人们神色各异地齐齐看过来。

    我轻轻抿唇,孟良娣刻意若此,便是想以位卑低贱、取悦于人的南女身份羞辱我。

    皇后尚未说话,我缓缓起身,落落大方地恭谨道:“若是娘娘不弃,妾愿献丑。”

    桐秋取来琵琶,我怀抱琵琶坐到殿中。

    低眉信手三两声,轻拢慢捻续续起调。

    初为春朝后秋夜,南音婉丽,细细淌出指尖,不知不觉勾得心潮起起伏伏。

    我的琵琶习于南平皇宫,与公主同承一师。

    南平曾经歌舞升平,圣上更好风雅,名士大家纷纷聚于平都,希望以一词一曲得幸于圣上。

    怎奈何文风兴盛的礼乐之邦,终是被北地驰骋而来的二十万虎狼踏为平地。

    国破,梦也碎。

    琵琶声追着心事,嘈嘈切切错杂难分,我的手指飞快地当心拨画,血肉刺痛中,金戈风雷声戛然而止。

    一曲终,云光阁中悄然无声。

    我敛容而起,捏起受伤的指尖,将心事收拢得滴水不漏。

    皇后似乎听得入神,竟也如梦初醒般,望向我问:“此曲名什么?”

    我垂首轻道:“回娘娘,此曲名《破梦》。”

    她眉尖若蹙,若有所思,神色有几分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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