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皇后又小坐了一阵便起驾回宫,傅絮柔匆匆跟上皇后的鸾仪,竟不敢多看我一眼。

    皇后一走,生了皇长孙的孟青姝愈发众星捧月,风头无两,被王妃和世家夫人们围在一处。

    我眼瞧着那边的热闹,不自禁扶了扶额头,想来是方才一齐向皇后敬酒时饮了两盏,渐渐酒意上头。

    孟良娣忽然走上来,她伸手替我斟酒,婉转笑道:“这些日子我身子不便,多亏有妹妹照料殿下的起居,我敬妹妹一杯。”

    她执杯敬我,仿佛忘却了方才对我的刁难,这般倏然而至的热情难免令我多想,我抬手时,酒水沾了下唇,便悄悄倒了。

    桐秋送来解酒的蜂蜜水,我喝了一口,问她:“惊乌找着了么?”

    桐秋摇头。

    自来了东宫,惊乌便常绕我膝下,可今日孟良娣抱着孩子,我怕黑猫惊吓到孩子不曾带它出门。

    方才宫娥来说惊乌不见了,我便一直心不在焉想回去。

    “走吧。”

    我起身离席,出门时微微一晃,桐秋将我扶住了。

    她瞧了瞧我:“选侍脸色不好,不如去偏殿歇会儿。”

    “我没事。”

    我自是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身子绵软,心口惶惶,脸颊也渐渐发烫,不知何起的醉态叫我心惊肉跳。

    我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知酒水中定是被人下了什么。

    我出口试探:“惊乌大抵去了太子那里,你扶我去临华殿看看。”

    桐秋低眉劝我:“选侍先往偏殿歇息,奴婢替你去看看。”

    我已明白什么,趁她不备骤然将人一推。

    我隐隐知晓是孟青姝要害我。

    这般歹毒下作的手段,不仅要我死,还要我死得令太子厌弃。

    我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奔上去往临华殿的曲廊。

    这宫里唯有太子能救我。

    曲廊上脚步凌乱,是桐秋喊了人来追我。

    我恍恍惚惚看见骆祈昭的身影就在前方,他脚边有一只黑猫。

    那个不好风花雪月的人也会站在廊桥上望月亮吗?

    我来不及多想,就像从前我拉住他的衣裾那般,我用尽力气扑过去。

    与那时不同的是,这次他接住了我。

    夜色太浓,我有些瞧不清他的脸,可他唤了我一声“阿意”。

    这个世上,只剩一个人还会唤我“阿意”。

    原来我又认错了人啊。

    他不是太子。

    他是……晏从嘉。

    17

    我心慌意乱,喘息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惊乌绕在我脚边轻蹭,我扶着栏杆看它,却没有气力去抱。

    晏从嘉开口:“你的猫又丢了?”

    我愣了愣,心一下揪扯着疼起来。

    从前裴允客居太傅府时,我总是偷偷将我养的猫儿放入他的院子,然后佯装去找,每次他都甚有耐心地问我:“阿意你的猫又丢了?”阿兄与他坐在一处,故意笑话我:“她啊是个傻姑娘,什么都能丢。”再后来,他学会了藏我的猫,猫儿一不见,我便知道他答应带我一道出门了。

    这次你会带我走吗?

    可你早就不是裴允了。

    我额上沁出汗来,不想与他纠缠在此,让人看尽丑态。

    可那人欺身上前,让我无路可走。

    他伸手想摸我的脸,我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厌恶地避开,他的手指轻轻碰到我的唇。

    我失神间,他指尖骤然用力一抹,鲜润的唇脂尽数被他抹掉了。

    他柔声与我说:“我从前认识一个姑娘,我忘了她许久,最近才想起她的模样,你和她很像。”

    我不敢抬头,声音微颤:“……元霜身子不适,请侯爷容我告退。”

    他却问:“你怕我么?为何不敢看我?”

    我扣紧手指,慢慢翻起眼睫,却骤然望见他幽邃眼底沉着的泪光,像月亮碎在了里头。

    那双眼睛我在心底描摹了千百遍,有淡漠,有愁思,有情动,唯独没有这般的……悲伤。

    原来你也会悲伤啊。

    可你屠城灭国时怎没有一点点慈悲的心肠?

    你身上负着累累的血债,欠我的,欠阿兄的,欠阿爹的,欠整个太傅府的,欠被屠尽的平都的,甚至是灭了国的南平的,这些血淋淋的仇怨,全因你是挥军南渡的主帅,能征善战的靖平侯。

    裴允,我的噩梦里都是你,我呼喊着你能救救我,可噩梦醒了,却发现你才是这场噩梦的始作俑者。

    你可知那种滋味到底有多绝望?

    我宁愿你温雅的皮相下是颗冷若冰霜的心,而不是像这样故作情深,仿佛我才是那个罪孽深重的人。

    回忆如浪潮汹涌拍打过来,一下将我的意志拍得粉碎,我再站不住,身骨像被融了一般,突然倒下去。

    晏从嘉伸手将我拢入怀中。

    他的嘴唇翕动,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不禁伸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他近在咫尺的气息乱了。

    我好似回到了及笄的那一年,我在桃花林里蒙住了一个人的眼眸,用力踮起脚,堪堪吻到他的唇。

    我欢欣地说:“裴允,我长高了。”

    你娶我可好?

    可那一切不过都是妄想的梦。

    裴允没有回来。

    阿意死在了及笄的那一年。

    我的眼底氤氲起雾气。

    炽盛的药性发作起来,让人像条干涸欲死的鱼。

    我攥紧他的衣襟吻上去。

    唇上许久才有回应。

    初时像羽毛落下,浅尝辄止,慢慢地,辗转似疾风似骤雨,摧枯拉朽。

    他的气息那般浓烈炙烫,他的手臂像要将我揉进身体。

    我几乎要溺毙在这样的深情中,可我一闭眼,我的阿爹阿娘,我的阿兄嫂嫂,还有许多血淋淋的面孔都在看我,甚至,连傅絮柔都在看我。

    我居然萌生出杀死他的念头。

    兴许我们一起死了更好。

    我悄然拔了发髻上簪子,想要替我的父母兄嫂报仇。

    这时影影绰绰一行人沿着曲廊而来,连水面也亮起来,宫池里数只小舟挑灯夜行。

    我知晓是太子来了。

    18

    我早知太子会来的。

    孟青姝既下了手,又怎可能轻易放过我?她定会想方设法让太子看一出好戏。

    簪子当啷一声落地,鲜血自手腕上滴落。

    晏从嘉拽住我的手腕,眼睛里的月光更亮了。

    自血口蔓延而来的疼痛让我清醒了许多,我告诉他:“有人下药害我,我不想连累你……”

    晏从嘉一把将我打横抱起。

    我们与太子迎面撞上。

    我拔了簪子,发髻散落,一见人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孟良娣跟在太子身旁,得逞地笑起来:“妹妹这是怎么了?醉酒竟醉到靖平侯的怀里,还这副形容……”

    她话音未落全,我听到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霜儿,孤找你许久了。”太子伸手替我撩开了汗湿的额发,温柔得骇人,“来孤的怀里。”

    晏从嘉的手臂微微收紧,勒得我有些疼。

    燕羽跟在太子身后,拿了一件斗篷将我遮盖严实,毕恭毕敬地说: “秦选侍落水,多谢靖平侯相救,侯爷送到此便行。”

    晏从嘉岿然不动。

    燕羽提醒他:“陛下还在临华殿中。”

    骆祈昭展开手臂,仿佛在等他:“从嘉,你又忘了孤的猫了。”

    那似一句咒语,晏从嘉慢慢松开了手。

    骆祈昭将我抱到怀里,大步流星而去。

    我搂住太子的脖颈回头去看晏从嘉,那人融在夜色中,像极了他在我梦里一抓就散的影子。

    裴允,我不会再想你了……

    骆祈昭将我带入临华殿的偏殿,重重丢上榻,然后使尽万般地折腾我。

    他欺压在身,狠狠按住我划伤的手腕,我疼得眼角濡湿,忍不住蜷缩起来,向他求饶。

    他毫不理会。

    “殿下,圣上在找了。”燕羽在门外催促。

    骆祈昭大汗淋漓地起身,看了看掌心的血,撕了块布将我的手腕包扎好,又俯身来亲我湿漉漉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轻柔:“孤知道这次不是你的错。霜儿,你说过满心是孤,孤信了,若欺孤,孤是会恼的。”

    我穿好衣裳想出去,却发现殿门被人锁了起来。

    我靠在门上发了会儿愣,听得门外经过的宫娥轻声说:“听说了么?秦选侍居然与靖平侯幽会,还衣衫不整地抱在一块儿,东宫都传遍了……”

    “可真不要脸啊。”

    她们絮絮叨叨,很快走远了。

    我慢慢蜷回榻上,像只被锁在金笼里的伤雀,只有缩紧身子才能让自己暖和些。

    我倦乏得几乎睡着时,门上突然有启锁的声响。

    我惊了一惊,坐起身来。

    一人踏进门来,穿着殊异的紫色内官服,而东宫的侍人都着青绿衣,连品阶不低的江长离穿的也不过是绯袍。

    推门的内侍说这是陛下身边的赵常侍。

    “你可是秦选侍?”

    我朝他见礼,赵常侍对我打量了又打量,告诉我,圣上召我去献舞。

    北邺皇帝残暴,即便在那无人问津的掖庭,也常常能听到皇帝骇人闻见的暴行:烹煮活人,滥杀朝官,后宫的妃嫔更是因皇帝的喜怒红颜薄命的不知几许。

    我轻道:“妾不善舞,不敢御前献丑。”

    赵常侍冷笑一声,回转了身,不由分说:“南女善舞是出了名的,秦选侍妄图欺君吗?”

    宫娥们捧着衣饰渐次入内。

    她们将我头上的钗环摘下,又替我重新净面梳妆。

    镜中洗去胭脂的面庞,像一场新雨过后的初发芙蓉,我静静瞧着,居然陌生极了。

    这是死了的阿意,不是秦元霜。

    妆面的宫娥为我淡扫黛眉,轻点朱唇,将一袭绯红的广袖齐胸衫裙裹上身,又取缀饰的面纱簪上我的耳鬓。

    我心神不宁地迈出门,看到守门的小内侍被侍卫扣住了。

    皇帝是要杀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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