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燕羽将我关了起来,说我触怒圣颜,被陛下下令禁足。

    他对骆祈昭一贯忠心,骆祈昭中毒,呕血又失明,为了朝堂安稳,他也不会让人知晓此事。

    骆祈昭说他要让我生殉陪葬,我反而微微松了口气,不过就是一死而已,我不怕的。

    可我想到他呕血的模样,心中没有报仇雪恨的快意,倒像丢了什么东西,有些神思迷惘。

    那一日,他问我是不是从未对他有过一丝真心,其实我有过的,只是不愿意告诉他。

    在我还以为他是我心上人的时候,我真心实意地想要跟着他。

    可是我逐渐恢复了记忆,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记起那些刀光血影的梦魇,我开始痛恨北邺人,厌恶他是北邺的太子,于是偷偷想要暗害他。后来皇帝把我送给晏从嘉,我离开了东宫,我已经放弃了,可他在承天关险些将我逼疯,我才又想杀了他。

    我以为这样的方式还要等很多年,足够我忘了他的好,只记得他的恶,可他突然就要死了么?

    日落月升,我慢慢不再去数自己被关了几日。

    那天宫娥进来送饭,燕羽早已下令她们不许与我说话,我并不想为难她们,所以从来不曾开过口。

    她出去后,我听她与门外的宫娥说,惠妃被禁足了半月,陛下还不放她出来,也不知因何事触怒了圣颜?

    另一名宫娥轻轻道,陛下喜怒难测,前阵子日日召幸的庾美人刚被燕常侍送了白绫,昨日陛下又带着新进宫的赵婕妤去了瑶泉宫避暑,新人胜旧人罢了。

    我颦眉听着,不是很明白她们说的,骆祈昭是好了吗?

    原来全是无用功啊。

    我心想,这次他定然不会放过我了。

    他早就说过的,我若敢行刺他,他不会原谅我了。

    他会怎么折磨我呢?剥开我的肚子?将我丢进军营?还是要派兵去屠城?

    除了死,每一样我都害怕。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

    夜里我梦见阿兄。

    我向他哭诉,我尽力了,可还是没能为你们报仇。

    阿兄宽慰我,他说,算了阿意,往前看,别回头,你还有一个亲人不是吗?

    我摸向自己的肚子喃喃道,这是仇人的孩子,我以为你们不喜欢的。

    阿兄说,你小时候最喜欢荡秋千,你说墙外的风景更好,如今迈过了心里的墙,也能看到不一样的。

    我醒过来,脸上已被泪水浸得冰凉,正茫然地望着虚空,却突然看到纱帐外有一道黑影。

    我害怕地蜷进被褥。原来这还是梦里,阿兄走了,江长离来了。

    我一直梦见江长离满身鲜血地来掀我的纱帐,他满眼怨恨地要将我也拖进地狱。

    纱帐微微一晃,我瑟瑟发抖地往里缩,受惊地急唤:“骆祈昭,救我!”

    可这次无人将我抱进怀里了,也无人哄我说:“别怕,朕在。”

    我想起骆祈昭带新美人去了瑶泉宫,再也不会管我,愣了许久,渐渐嘴角咸湿。

    我居然在一场欺骗中自己丢了心。

    后来,我的肚子开始一阵阵发疼,一会儿便浑身湿透了。

    没有见红,羊水也未破,我不知道是不是要生了。

    我踉跄着想去叫人,却不慎摔下了床。

    我趴在地上许久起不来,肚子更疼了,疼得忍不住呜咽出声。

    我慢慢爬到门口,用力地拍打殿门才引得人来察看。

    片刻之后,许多人进来了寝殿。

    有人喂我汤水,又有人喊我用力。

    我冷汗淋漓地嘶叫。

    我从未想过女子生产竟是这么撕心裂肺的疼,堪比受刑。

    原来傅絮柔与我躲在地窖中,一声声唤我姐姐的时候,居然忍受着这样的痛楚吗?

    可我如今能唤谁呢?

    昏昏沉沉中,我好似看到了骆祈昭。

    我忍不住去拉他,啜泣着告诉他:“骆祈昭,我好疼,你救我啊……”

    他不与我说话,慢慢捏开了我的手。

    我还想去拽他,那道人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终于死心,心想我又认错了人,那不是骆祈昭,骆祈昭去了瑶泉宫,他没有听到我这么求他。

    若是听到了,他一定会心软的。

    我在无尽的痛苦里起起伏伏,终于听到孩子落地的一声啼哭。

    有人说:“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子!”

    33

    我生下孩子一个月后,被解了禁足。

    可是骆祈昭留在瑶泉宫一直没回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来看看,就算他以为这是晏从嘉的孩子,也不来看看吗?

    那一日乳母将孩子哄睡了,我将他抱到怀里,孩子软乎乎的,我越来越喜欢。

    “惠妃娘娘。”燕羽的声音叫我一怔。

    他冷眼睨我,怪声怪气地说:“陛下为你的孩子赐名‘骆白’,接旨谢恩吧。”

    我抱着孩子没有动:“陛下呢?他不来看看孩子吗?”

    燕羽冷嘲热讽地笑起来:“看什么?看他长得像谁?”

    我未作声,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想见他。”

    燕羽打量了几眼如今的春华殿,嗤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未将你废弃冷宫,已是圣恩浩荡,便不必痴心妄想了。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想要什么样的美人不可得?”

    我回眸问他:“他真的好了么?”

    燕羽眯了下眼睛:“陛下正当盛年,惠妃慎言。”

    不是我要这样想,而是前朝已有新帝病重的流言,新帝歇在瑶泉宫迟迟不归,两月未上朝,朝中人心不稳了。

    燕羽又冷笑:“燕北作反,陛下谋定而后动,不日就要御驾亲征,这次誓要扫平逆乱,惠妃带着孩子就在宫里静待捷报吧。”

    我心头一颤。终究还是要打仗吗?

    骆祈昭出征那日,我抱着孩子去了宫墙上,我许久不见他,可依然只看到他一个远去的背影。

    燕羽未随军,他跟着我上了宫墙。

    我说:“我不会跳下去的。”

    燕羽却说:“你跳下去也无妨。”

    他远眺着大军开拔北去:“你最好盼着陛下能凯旋而归,陛下早有旨意,他若不归,你与你的孩子都要为他殉葬。”

    我抱紧怀里的孩子,梦呓似地道:“我不怕的。”

    新帝出征后,邺京时有变乱,但骆祈昭似乎早有预料,在前朝后宫皆备足了人手,心怀不轨的人很快便被镇压下去。

    那时我才明白,除了过于残忍狠毒,他是一个多适合当皇帝的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秋去冬来,邺宫又开始簌簌地下大雪。

    我抱着骆白在窗前望雪,孩子抓了些晶莹剔透的雪花在手心,我眼看着那雪慢慢化成了水。

    骆白睡了后,我躺在他身边辗转反侧才慢慢睡去。

    骆祈昭又入我梦了。

    他搂着我唤我霜儿。

    我埋进他怀中:“你回来吧,别打仗了。”

    他许久不应我。

    我又说:“我不会骗你了,你做一个好皇帝,我与你好好生活。”

    他低头来吻我,像以前一样,将我的唇脂都吃掉了:“好。”

    那夜,我睡得很安心。

    翌日,燕羽忽然来我的春华殿。

    他许久不来了。如今宫人称他“中贵人”,听说前几日有朝臣骂他专擅朝政,是弄权的奸宦,被他持节杖毙了。

    他屏退了侍从,独身一人走进来。

    我刚刚起身,正在梳妆。

    他说:“惠妃,陛下殡天了。”

    我的手一抖,金钗落在地上,我慢慢拾起,将金钗簪上发:“陛下昨夜才与我说,他要回来了。”

    燕羽面无表情地道:“陛下毒发于阵前,此时是秘不发丧。”

    我抬起眼睛看他,不肯相信:“你胡说。他的毒已经好了。”

    燕羽冷冷一笑:“陛下若驾崩于邺京,世家虎视眈眈,这天下必定大乱。他是不想骆氏的江山旁落他人,所以调军于燕北,他早知自己一死,承天关必破,燕北军很快就能长驱直入邺京。”

    我呆坐片刻,回转过身,拿起唇脂轻轻抿上,谓他:“我知道了,你出去等我吧。”

    他冷眼看我:“你真的愿意为陛下殉葬?”

    我平静道:“我说过,我不怕的。”

    “陛下已改了主意,你毒害他,他不愿与你死后同穴。” 燕羽将一个木匣放到我面前,“这是大邺玉玺。陛下说,先皇后奉玉玺得皇后位,你可效仿之。待靖平侯来了,你们一家团聚吧。”

    我望着那木匣,蓄在眼中的泪终于淌了出来。

    你不回来,哪里还有一家团聚?

    “我不会效仿先皇后,你放我离开吧。”

    燕羽说:“你想清楚了,你放弃的是什么。”

    我拿手拭掉脸上的泪:“皇帝连自己的孩子都难容,何况是别人的。”

    燕羽盯了我半晌后才明白我说的,气笑了:“最毒妇人心,你这个女人真是好狠的心。倘若不是陛下心软……”

    他没有再说下去,颔首道:“事已至此,走了也好,为陛下的血脉,我会安排周全的。”

    他转身离开,临走又说:“告诉你吧,陛下盛年亡故,并非只因你的丹砂。他当年在南境山城中的毒箭,其实一直余毒未清,这么多年备受煎熬。既知天命有归,才会心有不甘,万事急切。”

    我离开邺京那日,正逢天子的灵柩回来,满城缟素。

    燕北军大破承天关后,燕羽已派人去见晏从嘉,因为朝中的世家勋贵没了新帝的压制,已经蠢蠢欲动,风雨欲来。

    我带着孩子坐船南下,回到了江南。

    幸好北边的战事并未殃及南境,一路上也有许多南渡的百姓来到这里避祸,江南早已重建得如同以前一般富丽繁闹。

    我在坊间开了一家小小的胭脂铺,让我与孩子衣食无忧。

    上门的夫人们都叫我“秦娘子”。

    我没有改名,孩子也没有改名,骆祈昭起的名字很好,我只是在前面加上了我的姓氏,孩子如今叫秦落白。

    我偶尔会从那些官家夫人口中听到一些邺京的事。

    她们唏嘘于新帝即位两年便暴毙,又说靖平侯认祖归宗,持武皇帝的遗诏登基了,原来曾经的新帝真的是篡逆之辈。

    她们还说靖平侯登基后,追封了他已故的侧夫人郑枝意为皇后,如今六宫空置,马上便要选秀,江南世家们都在筹备,也想家中出一位得宠的嫔妃。

    又是一年清明,我去郊外祭扫,路过一间茶铺歇脚,旁桌正说起邺京中有一位郡王被赐死。

    有人不知是哪一个,同坐的人替他解惑:“乐陵郡王是厉太子长子。”

    他拿手指比划道:“才六岁。”

    对面的人诧异:“一个稚子能犯什么大罪?”

    同伴取笑道:“那是厉太子血脉,皇帝哪能留着养虎为患,让他长大了作乱吗?”

    我静静听着,五味杂陈。

    晏从嘉登基的第二年,废掉了骆祈昭在位的年号,又为他加恶谥“厉”,称他为“厉太子”。

    原来晏从嘉已经那么憎恨他。

    “阿娘。”五岁的孩子歪头凑到我脸前,眉梢眼角间依稀有些骆祈昭的模样,他悄悄问我,“你是不是害怕?”

    我笑笑,替他擦掉嘴角吃饼留下的芝麻粒:“走吧,我们去看看外祖和舅舅。”

    他牵着我的手仰头问我:“你每年都不给阿爹烧纸,又说阿爹死了,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骗你。”

    “我不信,你不烧纸,阿爹就是还活着……”

    原来孩子也懂。

    烧纸,是思念故人。

    可在我心里,你只是在那一日策马而去。

    归期未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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