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江南的六月,细雨缠缠绵绵下个不停,薄雾笼罩的天空像是上好的灰色绒幕。腐旧的桃枝和蓄势的苔藓谱写着生命交织,蓝紫色的绣球花悄悄绽放,即将开启它名为“无尽夏”的一生。

    循着那说不清是泥土与落花的气味走过斑驳的拱桥,踏上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像蜷缩于燥热的梦,又隐约能感受到一丝朦胧的凉意。

    “据知情人士透露,至今没有露面的画家Landis已于近日回国,国内许多收藏家闻风而动。不知Landis后续有何规划,我们将持续关注……”

    扎着低马尾,穿着白衬衫套着一件宽宽大大围裙的女子坐在画架前,手持画笔仔细端详着面前的画作,时不时在画作上增添几笔。纸上画的是一片旷达的原野,白云低垂,牛羊成群。

    听到某个绘画论坛自带的诵读功能念到这条消息,女子放下画笔,在已经五彩斑斓的围裙上蹭掉右手上的颜料,拿起手机关闭声音。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在这一方天地里奏响难以忽略的交响曲。

    林叙站在窗前,回国寥寥几日已不知道见过这幅场景几次。江南的梅雨季就像老画家笔下未干的墨色,在欣赏者心中泛起愁绪的涟漪。

    林叙的思绪就随着细密的雨丝飘回两周前的法国。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一尘不染的病房,病床上向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女人突然清醒地喊出她的名字:“叙叙”,声音如记忆中一样轻柔。

    林叙诧异地找来主治医生,确认女人此时的精神状态格外清醒。

    “叙叙,带妈妈回家吧。”

    女人端坐在床上,背脊挺得很直。被她自己盘好的头发不再微微遮住脸颊,露出端正动人的五官。她没有提到那个男人,牵住林叙的手,十分平静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在林叙16岁那年,妈妈乔英发现向来温柔顾家的丈夫出轨,并且和第三者育有一个8岁的儿子,起名林灿。灿阳如炬,径直灼伤她的心。

    乔英生于书香门第之家,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而她自己在钢琴上的天赋出众,早早定下出国深造的未来。却被意外结识的林斐然吸引,打定主意陪他留在国内。彼时的林斐然一无所有,是个空谈理想的穷小子,乔英父母自然不同意,但是一向乖顺的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逆反,与家人从此断绝联系。

    抛弃了家人与事业的乔英无法接受丈夫出轨这一事实,与林斐然对峙争吵之时被他失手推倒,脑袋撞上茶几,再次醒来便神志不清。得到消息匆忙赶来的乔家父母为女儿办理了离婚手续,又将外孙女接回家中,抚养她长大。

    法国读书期间,化名Landis的林叙已经在法国现代艺术圈崭露头角,得益于此,有能力照顾妈妈的她说服了两位老人,将妈妈接到法国,送进专业的疗养院,期盼着离开了伤心之地接受治疗的乔英能够康复。

    而今天是她第一次清醒。

    林叙没办法拒绝她的要求,立即准备回国事宜,最终在一周前落地苏市机场,和妈妈一起回到了故乡。

    曾经的家早已被林斐然出售,不想打扰外公外婆的林叙在一条古巷中租下一间小小的平房,既是住所也是画室,而情况只是好转但未完全康复的妈妈则住进了苏市疗养院。

    收回思绪,林叙将手机静音,再度拿起调色盘和画笔,细化未完成的画。

    邵北禾匆匆进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外表看起来丝毫不起眼的门店内部别有洞天,画室不大,但布置得井井有条,每一处角落都透露着主人的巧思。墙面被刷成米白色,墙壁上错落挂着大大小小的画作,其中多是山野、湖泊等意境幽谧的自然画。画作间隙还用枝条或海浪细致填补,彰显着大自然蓬勃的生命力。

    剩下的一面墙壁有一个落地窗,深绿色窗框,与窗外白砖墨瓦的古巷街道形成对比。一个气质恬静的少女坐在窗边,侧脸轮廓自然流畅,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一笔一笔勾勒着画作。

    手中电话另一端的男人还在大声询问着些什么,邵北禾连忙擦掉屏幕上的水珠挂断电话,不愿出声打扰专心的少女。

    林叙满意地点点头,停下最后一笔,脱下围裙随手挂在凳子上,隐约听到房间内多出一道浅浅的呼吸声。转头探究地望去,蓦地被门口浑身湿透的男人吓到。再仔细一看,男人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虽然发丝被淋透,但依稀能看出曾经被仔细打理过的痕迹。

    确认此人衣着得体不像歹人,林叙犹豫着出声询问:“这位先生?”

    邵北禾被清冷的声音打断思绪,回神后惊觉自己的行为好像不是很合理,右手在背后用力攥了攥,清清嗓子舒展神色道:“抱歉,我走到这附近时雨突然下大了,这附近只有你这开着门,我就擅自进来了。”

    林叙看看窗外,果然,丛丛乌云不知何时聚集在上空,雨丝变大,树木的枝叶也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那你等雨小了再走吧。”林叙转身上楼拿了一个新的纸杯,灌满温水,想了想又找出一条吸水的新毛巾,一起递给傻站在门口的男人,“那边的椅子可以坐。”

    邵北禾双手接过,感激地笑笑:“谢谢。”

    手机再次震动,邵北禾坐在椅子上又一次挂断来电,打开某聊天软件找到房镇的名字,这人两次被挂断后已经在聊天框发了好几个问号。

    想起刚刚中断的对话,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在键盘上打字。

    邵北禾:刚才雨突然下大了,找了个地方躲雨

    房镇:没事就失联活该你挨浇,你不是跟叔叔打赌回国肯定会做出一番事业吗?想好展览的主题了吗?

    邵北禾:主题栖息地。我今天就是来考察场馆的,你别在旁边说风凉话,我要是感冒了直接赖你家传染你。

    房镇:滚滚滚!

    想起刚刚撞入的清冽眼眸,邵北禾再度抬头环顾画室,轻轻用指腹敲打着手机壳,心中盘算良久。

    对房间内多了一个人感到不自在的林叙一边将晾干的画摘下,一边寻找着合适的位置挂画,目光时不时瞥过坐在一角敲击手机屏幕的男人。

    不知道是不是被察觉了,林叙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走来,身高差异带来的压迫感让她不舒服地后退半步。

    “抱歉,你是要挂起来吗?”敏锐察觉到对方的动作,邵北禾立即停住步伐,开口为自己的举动解释:“我觉得这里很合适。”刚刚仔细打量过这间画室的他一下子指出一个位置。

    接收到疑惑的视线,邵北禾坦诚道:“我是一个策展师,有点算职业病吧。你这里布置得很有生机。”

    “谢谢你。”

    雨不知不觉停下,邵北禾自觉告辞。一次因阵雨的邂逅,两人没有交换姓名。

    ·

    一个难得的晴天,林叙曾经的高中同学兼好友刘一含找上门来。

    “叙叙,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呀,都不告诉我,还是我听一个关注的艺术博主说Landis回国了才知道的。”刘一含惊奇地打量方寸画室,黏黏糊糊地抱住林叙的胳膊,像只栖息的考拉。

    “也就回来一周多,想安定一阵再联系你。你呢,之前那么珍惜的头发什么时间剪的?”

    林叙撩撩朋友毛茸茸的头发,手感很好,心里有点惋惜。

    “之前有段时间心情不好嘛。别说我了,你收拾一下我请你吃饭。”

    林叙被她一副尽管来吃穷我的表情逗笑,难得哭丧着脸配合:“这么多年没吃到地道中餐,我体重比高中还轻呢。”

    “委屈我们叙叙了,今天尽情吃!”

    说是要吃顿好的,但刘一含开着车不知不觉就拐去了高中那条路,校门口有一对老夫妻开的馄饨店,开了十几年,无数个厌倦了食堂的日子里,刘一含和林叙都是在这解决的午饭。

    小店座位不多,但很干净。此时正是周末,学生们放假,店里人并不多。店主老奶奶坐在原木柜台前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见有人来了便和蔼笑着,笑得脸上的皱纹更皱了些。

    “奶奶,两小碗玉米馄饨,一碗不要香菜。再要4只生煎包。”刘一含熟稔地点餐,之后拉着林叙坐下。

    林叙环顾一圈惊讶地问:“装修居然一点没变。”

    “那是,口味也没变。不过我们高中那会还卖奶茶,近几年开始不卖了。”

    老爷爷这时拎着一袋东西从门外进来,刚好听见这话,也跟着笑:“我们年纪大了精力越来越不行了,正好隔壁开了奶茶店,我们就不做了。”

    林叙回忆了一下,这里做的奶茶价格便宜,用料也足,味道很特别,于是也面露遗憾:“好可惜,最爱喝爷爷做的香芋奶茶了。”

    两人逗得爷爷哈哈大笑,馄饨和生煎也做好了。

    一个个小巧的馄饨躺在热气腾腾的汤碗中,被清澈的汤水小心翼翼地托起,玉米清甜的香味与高汤的醇厚巧妙融合。林叙忍不住吸吸鼻子:好香!

    两口吞掉一个生煎,再喝一口馄饨汤,胃里暖洋洋的,看着熟悉的人和物,沉甸甸的满足令人心安。

    也许这就是妈妈想回家的原因吧,即使会触景生情,想起难过的经历,但还是忍不住思念这里。

    “我看新闻说你回国后还没公开过一部作品呢?怎么想的。”刘一含长着肉肉的圆脸和大大的圆眼,整个人圆圆滚滚可可爱爱。而吃饭速度极快且表情享受,吃相很下饭,和她吃饭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但她总是早早吃完,然后闲不下来的嘴就开始说这说那。

    面对好朋友饭桌上熟悉的追问,林叙心中又多了几分回国的实感:“才回来多久啊,那种事情不着急,我现在也不太缺钱。”

    勺子慢悠悠地搅动着热汤,葱花时而聚拢,时而散开,随细腻的涟漪缓缓浮动,一如此时林叙的内心。

    林叙敛眸,收起流淌的异样神色,继续平淡地说:“以后应该会定居国内了,一切都从长计议吧。”

章节目录

误入她的雨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竹溪涧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竹溪涧并收藏误入她的雨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