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元节家宴变故起,叶韫一直等着父亲开口,告诉他关于身世的真相,却没成想被送来易安别院,意外与李浔相识。

    眼见孤女李浔身世之谜遽然揭开,证实是容栩公主的亲生骨肉,那么他便不是真正的侯府嫡子,顶此名头活了十七载。

    试问他叶韫倒底姓甚名谁,是安济堂弃婴还是另有来处,为何有人觊觎,有人欲除他而后快?

    这尴尬无比的处境,令少年日日如坐针毡,心潮汹涌无休无止,与其煎熬下去,他只想求个痛快的答案。

    是夜,奉朔侯叶靖渊唤他到书房来,叶韫攥着衣袖紧张万分,心想终于到了水落石出的地步。

    “韫儿,为父知道你心切,换作是另一个人,怕也想尽快知晓自己的出身来历……”叶靖渊在书房来回踱步,斟酌再三道,“可你身世背后牵扯甚多,还不到真相大白的妥当时机,礼儿,你能理解为父的苦衷么?”

    有苦衷么,叶韫抬头望着两鬓已有霜染痕迹的侯爷,他神色凝重,方才语气里饱含着挥之不去的无奈。

    奉朔侯素来性格刚毅,不苟言笑,实在不擅长安抚晚辈,为了让少年平静下来,只得尽力一试。

    什么是背后牵扯甚多,什么叫妥当时机,叶韫听得脑袋嗡嗡作响。

    他不由反复琢磨着这句话,许久艰难分辨出,侯爷变相承认了,他亲生父母并非寻常百姓,身份十分特殊,或许有什么苦衷,将叶韫寄养在奉朔侯府。

    至于是什么原因,看样子侯爷是决意不肯多透露了,少年心灰意冷,暂时歇了念想。

    “父亲,我先告退了,您也早些歇息罢!”叶韫决意今夜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叶靖渊微微颔首,任由他从书房独自离开,其实怎会看不穿少年那点心思曲折。

    长夜漫漫,叶韫留下一个极其落寞的背影,仿佛在自嘲与周遭格格不入,他既不属于易安别院,更不属于奉朔侯府,恍若孤魂野鬼般游荡。

    叶靖渊何尝不想将所有秘密一朝统统见光,再无需讳莫如深藏着这个惊鸿少年,始终担忧奉朔侯府遭遇什么飞来横祸。

    可是他不能轻举妄动,隐忍十余年,甚至做下不少违背心意之事,决不能功亏一篑。

    多年来,叶靖渊眼前总是浮现起爱妻临终前的模样,盈盈于睫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坠落,寒意不绝如缕渗入他心间,至死难忘。

    她放下公主之尊,请求夫君原谅调包孩子一事,她想出这个计策本出于故人情谊,却最终害得女儿意外夭折,都是她任性妄为犯下的错。

    她还声泪俱下恳求他,无论如何要悉心照顾韫礼,这孩子身世极尽坎坷,再容不得有人伤害他,哪怕是当今圣上亦不行。

    如今,亲生女儿失而复失,他连夜为亡妻焚香一束,想告诉她这足慰平生的意外之喜,他们的汐儿没有离世,好好地回家了。

    一儿一女,便这样罢,以他叶靖渊如今威名赫赫的奉朔侯身份,旁人亦不敢随意置喙。

    想及此,为防万无一失,他召来手下弗届卫统领翟季,吩咐道:“小公主的事一旦被外界知晓,明枪暗箭,风波难免,得提前防着她被宵小所害,礼儿那边也是同样道理!”

    “属下知道,侯爷放心!”翟季心领神会,毋需多言。

    念羽医馆内,李浔将与相依为命十余年的师父作别。

    明日,她便要跟随奉朔侯府一干人等,坐上马车启程回京师,情不自禁眼圈泛红,不住用手背拭去泪水。

    李浔深知师父心意已决,是不肯同去京师的,好说歹说半天油盐不进,人各有志,无法勉强。

    “浔儿,好好哭什么!你能回到亲生父亲身边,是难得的好事,该高兴才对啊!”

    李岩年勉力露出微笑,实则字字句句重逾千金,藏在衣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从稚气女童独力抚养成妙龄少女,从未成家的李岩年一夜当了父亲,将昔日恋慕之人的女儿视如己出,世间能做到这般的,实属罕见。

    他卸下了负罪感,犹如心中大石落下,如释重负,得以解脱。

    终于还了李浔侯府嫡女的身份,对于公主,也算是最好的交代,但求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原谅他知情不报的一点私心。

    虽说心痛骤止,李岩年笑言连洛诰亦不必继续服用了,但李浔明白他隐瞒着身子每况愈下的实情。

    “师父,你是不是……喜欢我娘亲?”她清脆的嗓音惊醒了还处于自欺欺人状态的李岩年。

    “呃……浔儿你……”李岩年满面红潮,流露出心事被人揭穿的窘迫,他完全料不到少女会直截了当问出口。

    “小时候,我见你常常拿着那块玉玦出神,最近才知道玉玦是她的……”

    李浔暗骂了自己一句多嘴多舌,可她忍不住猜测当年他们之间是否另有故事,又不好以养女身份开解师父,不如忘了母亲凌知嫣,余生率性而活,这多少有些怪异。

    师徒二人沉默以对,许久,李浔才听到一句幽幽喟叹:“一个有心,一个无意,纯粹是段见不得人的过往心事而已!”

    翌日清晨,赵管家早早起来准备妥当,他知道侯爷向来不喜挤在马车里,便拿新鲜黑豆碾碎了喂饱神驹吉量。

    这次前往京师,除了赵管家辛嬷嬷随行,自然还有病愈的慕灵,棠城府邸算是彻底搁置了,一车人马热热闹闹上了路。

    李浔掀起帷幔一角,痴痴望着别院与医馆渐渐消失于视线之中,她还想着等在京师落了脚,哪天师父改了主意,再接他过来也不迟。

    叶韫时不时瞥向她,提不起劲说些什么,倒是清清楚楚听见附体在李浔身上的申狸,得意洋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啧啧啧,何必愁眉苦脸的,浔丫头又没不要你,真是的!”猫魈毫无忌讳张口就来,惹得叶韫索性闭目养神……

    京师,悦客楼上。

    鹤监丘效岳正下跪向一位蒙面纱的女子请罪:“劳烦姑姑代为向主子言明,效岳办事不力实属无能,辜负了主子栽培,可否戴罪立功洗心革面?”

    那名女子身份显是更为尊崇,丝毫不将鹤监放在眼里。

    她冷哼一声,只道:“鹤监向来挺有能耐的,怎地沦落到要向我请罪,怕是明白主子不想见你了罢!”

    丘效岳眼神一黯,如遭雷击,身上似压了千斤顶,令他直不起身来。

    他虽知惹恼了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却不知怎地怀着侥幸,盼不降罪于他,可一连数月未得召见,她终究失望,视他为弃子了?

    面纱女悠然望向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手指轻轻叩着窗沿,低声道:“你可知为何功败垂成?最蠢的是你选中侯府姨娘秦芸兮,她在宫中做婢女时就不是个聪明得力的!”

    丘效岳一凛,当初苦苦寻求突破口,谁知奉朔侯府坚固如铁桶一般,也就从邵芸兮那里堪堪撬开一道缝隙。

    “再者,寂翕庵绑人惊动了弗届卫,虽说顺藤摸瓜拔除了内奸,但绑错人本身毫无意义!”

    丘效岳欲张嘴分辩几句,冷静下来想了想确实欠考虑,于是忍气吞声任由她指摘。

    “后来荷塘偷袭更是不伦不类,难道要明目张胆杀了那个孽种么,他可还是明面上的小侯爷!”

    面纱女声音倏然拔高,像在教训一个冥顽不灵的幼童,毫不客气将驭鹤所主事说得一无是处。

    “行了,话我会带到,至于主子如何定夺,端看你造化了!京师不是棠城,他们身份特殊,又有圣上注目,今后切莫再轻举妄动,回去等我消息!”

    面纱女转身入内,不再理会丘效岳。

    日落西山,丘效岳仍跪在地上满心悲凉,大意轻敌是真,后悔不迭是真,卖力办事却一地鸡毛。

    他趁着暮色,痴痴望向皇宫方向,喃喃道:“我只忠心于你一人,马前卒鹰犬爪,旁人骂我辱我毫不在乎,但求你不要弃我于不顾……”

    京师包罗万象,暗流涌动,一场疾风骤雨正在酝酿之中。

    人间千百回重逢,是恩是怨,孰是孰非,自有后人评说。

    身世之谜一朝揭开,命途嬗变深陷局中,李浔与叶韫必将应对波谲云诡的新局面。

    冥冥之中注定,几番苦心经营后,猫魈申狸的夙愿终将得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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