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不咸不淡。

    扶宣的新位置在扶织后面,起初扶织很不放心,生怕在这人背后搞小动作整蛊自己,暗道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结果超出扶织的意料,有时先生讲课太快,下课后她去问旁人无果,他还会主动将书本递来给她补上。

    扶织不是不讲理的人,作为补偿,把药给他,二人的关系无形中总算缓和了些。

    几日后,扶织再次下山,代表九宁府迎接远客,跟着扶斐杰一行人,还带着个厚着脸皮跟来的扶宣。

    九宁洲四面环海,常有百姓出海打渔,靠海吃海,九宁府特地派人修了边防,海上交通发达安全,故此大部分州府都会选择走水路抵达。

    路途不算近,众人无聊,又都是年岁相仿的少年人,很快谈起天。

    扶织坐在一旁,一张图纸铺开在桌上,画着大荒十三府的地貌图,星罗棋布。又拿出一本册子,查阅着待会该怎么招待。

    各家风俗不同,扶织第一次代表家族会客,心中格外谨慎。

    大荒十三府对外时是一个整体,但内部实在不算团结,常有摩擦冲突。每打一次,各家便会重新站队结派,互相都不对付;座位安排上更是严格划分,决不能出现两家死对头坐邻座的局面。

    九宁府在十三府里实力靠前,也是难得不参与站队的大州府,这些年几方都不得罪,如今作为东道主,更要做到事无巨细,不能拉仇恨。

    就连接送的船只数量都要保证绝对相同。

    扶织用笔勾画着,全然没注意到身边坐了个人。

    “星清府和苍牧府不能挨在一起。”扶宣突然出声,“他们祖上有人联过姻,但最后闹得不好看,这些年虽然没有闹事,但一直膈应着。”他解释道。

    扶织没停笔,继续勾画,声音平淡:“看来你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一个常年养在外面的公子,怎不会为日后归家认祖做好打算?

    扶织心中一清二楚,世族大家从没有手足情深,更没有兄友妹恭;日后二人不兵戎相见,就已是最好的局面。

    他当然是做足了功课。

    不过她不在乎。

    那边扶宣似乎没听出来,被夸了得意忘形,继续说些没心没肺的蠢话。

    扶织不理他,继续下笔,思路清晰一些,笔迹流畅。

    数日后,大船在一处海滩搁浅。

    舱门打开,众人陆续下船,刺眼的光散去,不远处海天相接,浮光跃金,一轮红日浮上海面。偶有船扬帆而过,惊起一滩飞鹭。

    很快,几艘大帆船缓缓驶来,靠岸,一队人马陆续下船,气度轩昂。两队人视线相撞,扶斐杰首先行礼:“昱姑娘。”

    这是云都府的人,和九宁府一样,都是年轻壮实的后生弟子,同样回礼。

    领头的姑娘肤色较深,眼神中稚气未脱,见扶斐杰性子温和,也非常爽快道:“早就听我父亲提过,说九宁府有一位年轻不凡的少家主,敢问就是阁下吧?”

    “…………”

    “之前一直以为是位姑娘,原是位公子。”昱茗微手扇着风,又说。

    九宁府这边的弟子脸色顿时不太自然,支支吾吾,几道目光投向扶织,相视;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没人敢问,负责操办夏典的人何时成了扶斐杰。

    扶斐杰不失礼貌微笑,开始寒暄。

    也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事,先前别家有客来访,也常常将扶斐杰认成少府主,夸他谈吐不凡,后生可畏。

    连一些不常到府内的外门弟子,都常常把二人弄混,以为扶织才是旁支所出。

    扶织顾及他的面子,又将步子挪了回去。

    “在这呢!”

    说话的是扶宣,在身后两手搭上扶织的肩,她下意识要躲,却听他在背后笑音未改,纠正道:“这位,这位才是少家主,姑娘你认错人了。”

    扶宣的眼尾微挑,神情肆意,天生一副笑脸,和一群端方乖巧的九宁少年不同,紫衣翩然,动作一大,束发甩到左肩,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扶织不喜欢被人碰到的感觉,才要动,肩上一沉,硬生生被他按下去:“别动。”

    声音只有二人听见,很诡异地,扶织听了话。

    众人惊愕,昱茗微愣住,看向扶织的眼神闪过一丝错愕,再看一眼扶斐杰,恍然大悟:“真是这位姑娘?”

    扶斐杰也道:“是了,舍妹扶织。”

    昱茗微赶紧赔不是。

    略显尴尬地寒暄片刻,等其他家的人陆续到齐,一行人回船出发。

    海上生明月,夜色笼下,风浪比白日里急了许多,偶有几个大浪袭来,拖着大船晃晃悠悠。

    海与夜蓝成一片,天地之间只剩下黑与深蓝。

    大船分四层,做工华美,明灯千盏,火树银花。各家弟子攒动来往,热闹一片。

    追逐嬉戏间,有两家之间不对付的弟子遇上,认出双方的家袍,相视片刻慌忙走开,擦肩转身,旋即对着对方的背影狠狠“呸”一声。

    一楼多是男弟子,吃酒划拳,谈天说地;二楼三楼女弟子居多,文静些的凑一起说话看书,外向些的同样喝酒谈天。

    扶织忙完交接回来,饭还没吃就有些晕船,头晕耳鸣,食欲大减,只想上四层好好歇息。

    这时有人迎面过来,扶织看不清楚,下意识让开,对面却又往她让的方向一停,站住:“扶姑娘?”

    看清后,扶织只知道他是岚丘府的人,但想不起在哪见过。

    对面的人笑嘻嘻道:“我姓江,十多年前,我随父亲来过九宁府,那时你还是个小团子,我还抱过你呢。”

    后面坐着一大排打着赤膊的精壮少年,闻言哄堂大笑,惹得二三层的人倚着栏杆往下看。

    几百道目光看着,少年像打了鸡血,叉着腰继续打诨:“不记得了?你那时还总叫我江哥哥。”

    扶织稍作回忆,如实摇头,“我不认识你,失礼了,借过。”作势要走,那江姓少年又将手臂一撑在墙上,他身形高大,肩宽膀圆,扶织的头还痛着,轻轻拧眉:“请公子让开。”

    船上灯火明亮,落到扶织眼里有些刺眼。

    船身颠簸,昏沉感更加强烈,眼前人的影子都看不真切,那人不动,扶织没站稳晃了晃,绕道走开,那少年伸手一拔,扶织发间的簪子歪了歪,虽然没掉,但头发却是肉眼可见的散了。

    “你…………”

    少年高高举起簪子:“就交个朋友 。”他一眼瞄到扶织腰间的白玉剑,立马露出很懂行的神情,唉出声:“这剑一看就是宝物,你如何会有?”

    宝物么?

    她只知道这剑从她七岁起就跟着她,少年挠挠头,看一眼自己的剑,无所谓道:“也是,毕竟你们女人家就喜欢好看的,但论杀妖,我认为还是…………”

    他越说越投入,手中比划唾沫横飞,和几个吹捧他的人油腻地讨论起来,从剑骨说到剑气,再说到自己是如何得了这柄剑,看似头头是道,实则不知所云。

    说完,岚丘府的少年们都鼓掌叫好,全没注意到别人看笑话的眼神。

    扶织勉强听完,少年很爽快抽出剑道:“这样吧,你把剑我交换几日,用完后我告诉你些意见。”

    “…………”

    没动,对面径直把剑塞来:“放心,我家中有许多铸剑的师长,我自幼就跟着他们,大荒境内的好东西见多了,又不会私吞。”

    他抬举一般,作势要拿扶织的剑,下意识抬手使出一掌,少年脸一歪,火辣辣的痛,注了灵力,清脆响亮。

    “不需要。”

    满座皆惊,几名赤膊少年赶忙上来查看,为首的少年想抓扶织,察觉周围数道目光又说:“你这姑娘怎么这样凶悍?开句玩笑便动手!还打人脸,是不是有些过了!”

    几个男人都比扶织高壮,光着上身,此刻围着像一堵肉墙,挡住了大半的光。

    她其实只是想推开他,眼下被围住,一点歉意烟消云散。

    这时二三层有姑娘相继探头出来,劝阻;不料几名汉子火气更大,朝同门骂了几句,“你这腌臜货!坐了这么久,没看见是她先动的手?凭什么叫我们闭嘴!”

    扶织静静地看着几人骂街。

    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姐妹尚是如此,什么德行一目了然,直视几人漠然出声:“若再拦我,明日便自己游回去。”

    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别家弟子见状,胆小的连连躲开,生怕惹一身腥,正义感强些的温声劝阻。

    被打的少年忽然笑出声,摸着被打的侧脸,舌尖顶腮,嘴角上扬,凑近一步:“到底是九宁府的人,够狠。”

    扶织不为所动。

    少年说完抬手示意,肉墙般的少年们勉强散开。

    走上居室,扶宣坐在里面用膳,脱了外袍,修身的中衣修饰出精瘦的身躯,扶织在一旁坐下,靠墙小憩。听见声音又倏然睁眼,是他夹来一个鸡腿。

    “我看见了,刚要下去帮你,你就打他脸上了,”扶宣调侃着,“豪杰!”

    四楼很安静,四下灯火柔和旖旎,一炉清香缕缕飘烟;这样舒适的环境,扶织反而清醒了些,坐直身说:“我不认识他,他还偏说与我定了娃娃亲。”

    “啊。”

    他笑出声,对上扶织的目光立即收住,故作一脸严肃:“我是笑他不自量力,山鸡还想配凤凰。”想一想,敛起几分笑:“你早该打的,等他说完再动手,定要以为你是欲拒还迎。”

    正所谓男人最懂男人,扶织嫌弃:“他又不是你。”

    “…………”

    那少年不是他,不能想打就打,扶宣的目光变得阴恻恻的:“我能和他比?”

    这人最爱胡扯,也懒得和他争论,动筷吃些东西,恶心感散去。扶织又拿起图纸,细细查看。

    几条水路被扶织用朱笔描红,划分开错杂分布的各大州府,一目了然。

    如若不出意外,按来时路返程是最快的,可据随行的天象师观测,这几日海上有雾,虽然只是薄雾,但海域地处和巫族南部的边界,不算安宁。

    巫族消息灵通,不可能不知他们渡海一事,巫族又最擅以巫术蛊惑风向天气,实在危险。

    这片海域极深,不比寻常的水域,若是发生意外,全无生还可能。

    扶织不敢赌上几百号人的性命一搏。

    扶宣还在吃水果,见扶织眉头紧锁,问了缘由,扶织又思量要不要与扶斐杰斟酌,他难得正经一回,睫帘微垂道:“确实是,和长兄说一下也好………”

    这一声“长兄”提醒了扶织。

    其实她看得出来,扶斐杰被揭穿时有些难堪,以至于今夜都没怎么开口说话,神色也不大好。

    身为长兄,他素来自持克己,极少有流露情绪的时候。

    扶斐杰也傲,扶织明白,他受到的目光比自己多许多,当然就比她更傲。

    一五一十地说出,扶宣听完嗤之以鼻,朝嘴里丢一颗提子:“你真宽容,人家都要到骑你头上了,你还觉得人家可怜;况且我也没说错,他本来就不是少家主。”

    这话够直白,直抵她的内心。

    说得不错,扶织没再细想,索性道:“算了,我明日去和他说。”

    对面那人的目光在扶织身上来回打量,扶织不自在地偏头:“不过,明日你别再提起就是。”

    月色入户,扶宣抱臂靠后,五官立体,和扶织一样的好骨相,“我发现你真是有趣,对这种想把你拉下来的,你视若珍宝,我护着你,你反而嫌我烦人。”

    “我才没有……”扶织开口一半,又被他打断:“现在憋屈,把你扔我东西时的劲拿出来,也不至于被人认错。”

    “什么?”

    扶宣重复一遍,还没说完,扶织也打断他,站起来,“谁扔你东西了?”

    胡说八道。

    他莫名其妙:“不记得了?那夜你不让我进屋,还把我行李全扔了,害我一个人收拾好半天。”

    扶织更不明白;她很少直接与人动手,就算再讨厌扶宣,念在那仅有的一点血缘,和亡母的教导,也不会直接扔他东西示威。

    “真不是你?”

    扶织脸色微红,实则已经在爆发的边缘徘徊:“说了不是便不是,我若要扔,早就连你一块扔到门外去!”

    一时间各执其词,谁也不服。最后扶宣大手一挥,暂时熄火。

    扶织不欲争论,只当这人失心疯发作。

    明日还要赶路,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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