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会让何亭晚的细软塌头发油得更快,也会让她的心情莫名低落。少女正沉默着盯着自己的成绩单,这是她前些天四调的成绩,她考了645分,排班级第三。其实这成绩已经很好了,只是她无法因为这而获得安全感。之所以好好学习,只是为了被人需要而已,如果被需要了被在意了,才能被慰藉着活下去。少女自懵懂而自我的初中时期开始,便自说自话地将活下去的理由或是动力变成了被他人需要,似是怯弱的讨好者抛弃自尊,实则是利用他人而舒心地保全自己。

    她是个冷漠到狂妄的人啊。

    “你数学多少分?”徐亦用气音和右边的贺也谦谈论道:“我去,你怎么考的145分?”他看着对方竖起的成绩单,不由得一阵惊呼。啊啊,不愧是学霸呢,真了不起——少女翻了个白眼,视线移回自己的成绩单,语文122分,数学124分,英语134分,历史85分,政治91分,地理89分。差了21分呢,光是数学。她抬手卷起一小簇自己的短发向外拉,尽管又短又糙,上了高三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剪过头发了,原本整齐到脖颈中间的短发也微微长长了一些,发尾稀稀拉拉的并排在肩头之上。她一直都不太喜欢自己的短发,因为这个是彭观云强迫她剪出的发型,不打理好就会显得乱蓬蓬的,曾经亦是被取笑攻击的痛处。少女拧开矿泉水瓶喝下,因为不够专注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又不好意思放下了水瓶。啊啊,为什么我会这样在意别人呢?“哎,你多少分?”徐亦回过头来问她。“什么?”“总分呀。还有数学。我才考600出头呢。”少女轻咬下唇,干脆将成绩单递给了对方,偷瞄一眼贺也谦的背影后便说道:“我去厕所了,你看完就放桌上吧。”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在意我呢。少女朝外走去,肉眼可见的便有细小而肮脏的灰尘浮于空中,令人生厌的阴风随着人来人往扑面而来。

    那个时候,在那个黯淡的叫人快要窒息的三月,她牵着讨厌的人的手去了充满恶意而苦痛的地方。初中时期,那最糟糕的一段过往,为了完完整整地将自己的伤疤展示给贺也谦,所以她告诉了贺也谦她的一整个过去。

    例如拼了命学习考个好成绩是为了去一中见到他,例如伪装温柔善良的模样是为了获得其他人的喜欢与夸赞,例如拯救奄奄一息的小羊是为了被它深爱至死。

    “啊啊,麻烦。”少女垂头盯着脚尖往前走,有些人但并不拥挤的走廊里,还有认识她的三班的人。“什么?”少女疑惑地站在她面前。“啊?啊,吴静怡啊。”何亭晚惊愕地猛抬起头,却又松了一口气地感叹着他人的名字,“没什么,就是觉得...尝试新风格的衣服好麻烦。”她赶紧说谎模糊他人的注意力,却又暗自窃喜着能被人搭话。若是被人关心了,也能成为活下去的动力之一吧?

    “哦哦这样啊。诶,你这回考多少分啊?万京才考了550,我570。”吴静怡却压根不在乎这样拙劣的谎言,而是不同频地转移话题道。“哦,很厉害了哦。我640,不过贺也谦考了690呢。”

    “我怎么了?”贺也谦冷淡的声音从身后突兀地传来。少女猛一激灵,回头看向对方,只见贺也谦平静似水的神情,不由得一阵怒气涌上心头。“说你成绩好而已。”少女尽可能平和下来,但是她就像曾经面对贺也谦的肖望冬一样有些失态了。“哦,贺也谦啊,你好啊我叫吴静怡。拜拜。”少女说完一堆话后便走远了,看起来像是往办公室走去。

    “为什么?”

    “什么?”少年疑惑地看向她。“你装什么?想看我笑话直说。”见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何亭晚才总算说出了真心话。“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担心。”少年的目光移到她的头发,看见她头顶那撮翘起来像是二次元呆毛一样的头发,又收回了视线继续道:“你的头发,翘起来了。”“我没有笑你,也没有对你产生恶意。何亭晚,你今天状态不太对。”

    啊啊,为什么被你察觉到了啊?为什么你就不能因为那个人的霸凌选择自杀呢?贺也谦,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你了啊...

    “走吧,翘课。”少女内心混乱着说出逾越的话语,猛地察觉到了什么时又有些忸怩不安起来。“嗯,那,我们去请假?”贺也谦忽地轻笑一声,稍稍后退了一小步道:“就算你讨厌我,我也会把你当成朋友。何亭晚,你是个很好的人。”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那个时候,她对贺也谦说了自己的初中时期的事情。陈玥是个交际花,在人人都自我到自大的程度时,只有陈玥会善解人意地关心所有人,像是长了五十个大脑一样关心着班级内的每一个人,而她只是其中之一。因为普通而悲哀的原生家庭,少女格外渴求着他人的爱意,即便是朋友,她也想要成为独一无二的。在充满了阴暗的嫉妒与憎恨之中,她们的友谊变得脆弱而可悲。后来是谁夺走了她对她的关注,又有谁完全占据了她的心脏,于是扭曲的感情变得一塌糊涂。

    两人就慢慢疏远闹掰了。

    “我早就知道你了,知道你初中就被孤立了,所以上高中之后我就有在接近你了。呵,谁知道你早就识破了呢。”少女拉回自己的思绪,干脆拽着贺也谦朝逃课的小路走去,“说起来怪好笑的,我初中成绩只能算一般,是后来上了初三之后我就拼命死学,学到连跑八百米都能昏倒,就是因为我想要来见你,我想要拯救你,就像那些烂俗的救赎小说一样让你把我当做唯一。”

    一中分数线478分,少女呕心沥血地学习,最终中考考了483分才能进入一中。又在高一努力学习,才能在选科分班时来到一班和始终优秀的贺也谦成为同班同学。

    路上并没有其他人,因为现在是大课间的自习时间。贺也谦就算翘课了也没有人管,毕竟老师只觉得他成绩够好了做什么都行;可是她,有着那样的父母,若是被他们知道了自己做出的叛逆之事,免不了回家被训斥一顿,但那又怎样呢,没有比一个人孤独地烂死要痛苦的事情了。

    “好缺爱...”少年就着她沉默的一小段时间里,说出了犀利的评价。

    不知何时长起的青葱翠绿茂盛得令人厌烦,稀松平常的白砖花坛围着细小的野草,除去恶心的风吹乱少年少女的头发,便是后山附近的垃圾场传来的阵阵臭味,若是连乌鸦都停栖在那里,就会有更多的人选择死亡了吧?

    “是啊,我缺爱缺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了已经...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为什么非要捅破我的本质呢?”少女停下步子,转身用力拽住贺也谦的衣领,因为身高差距较大而不得不踮起脚来威胁对方,因为距离太近而感到头昏的双眼,她就身处这个不真切的真实之中,连带着所有苦痛都模糊不堪。

    “你还真是孤高啊贺也谦,和肖望冬说的一样。你被讨厌就是情有可原的。”少女说出中伤他人的话语,表情也逐渐狰狞起来,“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讨厌你了,贺也谦,你简直高高在上得令人作呕,家里有钱还不是照样被霸凌了,成绩好还不是照样没人喜欢你。没有人会爱你,就像没有人爱我一样。 ”

    分明看不清本质却有着想要故作成熟的本能,少女试图将自己置于与少年相反的位置从而对峙,可微微颤动的双手早已暴露了连正解都找不到的她的自我。

    “你想去哪里?”贺也谦抬眼瞥向天空,触目可及的只有灰蓝色的天空与灰白色的云层,覆盖了闷热的太阳。“我想去w市,去学心理学,又或者学金融,总之我喜欢的人在那里。不,应该不能说是喜欢,而是想要成为的人。”少年缓缓收回视线看向何亭晚的双眼,她看起来马上就要哭了。很少见,但是也能理解。毕竟那个时候她也哭了,应该和我一样拥有痛苦的过去吧。

    即便苦难是无法相互比较的。

    少女却忽然卸力,一瞬间便推开了贺也谦的身躯,随即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站稳。“啊,啊啊,这种事情谁知道啊。我不想去上大学,我只想高考完了就去死,考的越好,就能死在越远的地方。我要一个人跑去海边,去谁也找不到的深海里自杀。但是...但是,我不敢。”

    而且溺死的死相很丑,我不想连死了都要这么窝囊。

    “走吧,快到了,出去了,你就能稍微好受一点了。”少年轻轻叹了口气,转而主动朝对方伸出手。“海里太冷了。”这般没头没尾的话,却能莫名其妙的让人哭泣。“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啊,明明我一直都在诅咒你去死。我明明、明明一直都很嫉妒你、羡慕你,明明总是带着恶意朝你靠近,明明你也很早就察觉到了真实的我了......”

    啊啊,说出了真心话了,一直悉心维持的温柔善良也崩塌了,像是爆炸的气球一样。

    少年听着对方的啜泣声,又一次抬眼看向天空,在接收到灰色的画面后又迅速收回视线。实在是太吵了,她的哭声,我的心跳声,就连不知所踪的飞机声也混淆其中。“那你就继续讨厌我吧,继续贯彻你那虚假的温柔善良,至少这也是你的生存方式。”

    何亭晚第一次向他示好时,是在他和肖望冬打架之后,他撑着墙壁抬手擦去嘴角的血痕,面前的少女面露担忧地看着他。那是高一上学期,第二次被肖望冬欺凌时,原来那么早就被人盯上了啊。贺也谦没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翻身离开了小小的缺口,做出并不习惯的逃学行为。

    在这又要逐渐炎热起来的春夏,在这并不美好的四月末尾,少女的心理正在崩溃。

    她羡慕又嫉妒着贺也谦、万京、向子笙,甚至是小羊。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比她更好都比她更讨人喜欢。贺也谦有着与生俱来的感知力、比伪装出来的温柔贴心要真实有效得多。少女努力想要拥有的温柔、这份令人痛苦又焦躁的温柔,旁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地便拥有了,这般云泥之别的对比将她的自我融化进了泥沼之中。万京可以那样深爱着自己的弟弟,向子笙和向子方的亲情、又或者是不必在意他人感受的小羊,她们为什么可以活的不受束缚呢?

    说起来,那天她带着贺也谦坐地铁时,她还故意把对方的手攥得紧紧的,来来往往的辨认不出年龄的人会注意到他们,何亭晚就会油然而生一股快感。毕竟疾步来往的人中大部分都是独身一人,唯独他们是两个人。

    贺也谦还是一副慷慨大方的样子任由何亭晚牵着甚至抱着。明明是互相厌恶的关系却能做到这样的亲密接触。啊啊,我这种缺爱的人还真是恶心啊。少女怀揣着这样的自我厌弃与人接触着。在狭小的初中校园里,贺也谦去了花坛底下坐着,在那里她告诉了贺也谦她所有的苦痛。

    她的初中是在一初上的,那里是很一般的学校,很少能出成绩好的人,何亭晚便是其中之一。一初的保安管的不严,通过窄小的缺口,少年少女可以轻易地进入学校里面。三月还没能长开的绿叶野花和老树,这些轮回了三年,她却记了六年甚至更加久远。

    其他初中生还在上课,何亭晚便领着贺也谦坐在楼下的花坛边上,她告诉了对方她的全部痛苦,就连难以启齿的原生家庭,她也毫无保留地说了出口。并不是希望被贺也谦拯救和同情,而是单纯因为堆积太久了的快要喷薄而出的情感要将她溺毙了,连带着最初渴望被人所爱的梦也一并埋葬。

    大男子主义又毫无能力的父亲,被驯服的像狗一样的母亲,还有被扭曲的爱意浇灌着成长的小羊,这种普通到有点典型的家庭,却成就了缺爱又可悲的她的一切。需要很多很多的爱,于是向他人寻求,从某个人身上索取够了便会抛弃她,然后假装深刻地痛苦地追忆。

    要是有人可以得到我的全部感情,然后将它们连同我的自尊一齐碾碎抛尸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心甘情愿地自杀了,像田微一样,死后被讨厌的万京记一辈子。啊啊,为什么会想死呢?过去经历了什么呢?明明连那些痛苦都快要忘记了。听说生病了就是会变的记性差呢,我要是生病了,如果是用“生病了”这个与己无关的理由,或许就能轻松地活下去了。

    父亲不爱母亲,母亲将情感全部发泄于她,从始至终受到的记尽是扭曲而偏执的负面感受,被不懂得爱的人养大的她,又该从哪里学会爱人?回到家就能听到的关心也只盘踞于“饿吗?”“冷吗?”这些浮于表面的问话,就好像只要能吃能穿就能在这一塌糊涂的世上莫名其妙地活下去了一样。

    即便后来遇到又失去了陈玥,少女仍旧深陷泥潭无可自拔。就连一向自诩为讨好型人格的真实自我,也不过是极端利己的。譬如与她已经闹掰了的同班同学:喜欢乙女游戏的柯铭和追星的程昕,甚至是莫名其妙就针对她的余夕醉。

    直到少女将思绪拉回现实,她才发觉她已经跟着贺也谦走到了地铁站口了。现在又是要去哪里呢?其实他们没有思量过目的地,却还是径直逃学了。

    上一次,何亭晚带着贺也谦去了一初,又去了她家,不过事实上只是将小羊带着去了楼下的凉亭里坐着。小羊很喜欢贺也谦,但是更喜欢何亭晚,只会偶尔用毛茸茸的猫猫头蹭下他,大多时候还是窝在何亭晚怀里,主动又通人性地给她提供安全感与永远满足不了的爱意。

    “去见小羊吧,它很喜欢你的。”少女张开干枯的嘴唇,喉咙里一阵灼烧感席卷而来。“好。”少年停下了步子,回头看向她,犹豫片刻后便伸出了手。修长的白皙的透着粉红色的右手,被黑白色的袖子遮住了的手腕与更深处,以及,没有戴着眼镜从而显露出的原原本本的少年的模样。

    啊啊,这算不算是一种坦白呢?少女自我安慰地想着,猛地伸手抓紧了对方的手。

    “上一次,也是这样呢,我一边说讨厌你,一边紧紧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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