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风光同旧日里的印象确实好上了不少，刚来时确实让轻飏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不过闲转了两三日，他便觉得无甚乐趣了，许是心境变了，如今的他，更希望有个可以分享美好的人，而不是永远在路上，永远在流浪。
先前客栈里那个姑娘，轻飏一直担心着她的下落，他也曾试图劝说宽解自己，可是这愧疚感越来越强烈，无所适从，于是愈加烦躁。同?衣别后，?衣来了一封书信，说有要事相告，轻飏等了两日，不见其人，欲下山去寻，至半山腰时，见上方泥石崩塌，道路阻隔，只得作罢，回时见一白鹤栖近，一直跟在轻飏身后，随着轻飏走走停停，轻飏疑心是他曾救助的那只，欲与它亲近，那白鹤却振翅而飞了。轻飏苦笑着摇摇头，自嘲想法太过荒诞。
到了山体相连的山坳处，一女子正在无助地张望着，见轻飏走来，便鼓了鼓勇气，上前搭话。
“公子，你知道下山的路吗，我是来山上采药的，来时那条路被山石挡了，如今下山无路，不知如何是好。”这姑娘面容颇为清丽，衣着朴素却难掩出尘的气质，在这山泽之中，像极了未曾被注意到的兰花。
“应是没有别的路了，姑娘若是没有要事，最好还是别急着下山，这时节雨水连绵，道路湿滑，山上的径流倾泻而下，山体恐有滑脱之患。姑娘……”轻飏说到这里,还是止住了,这样的话,他难以说出口。
“谢公子告知，公子……可还是有什么要说的话吗?”女子微微蹙眉,脸上的焦急还未褪去。
轻飏咬着嘴唇，努力斟酌如何说出这话，才不至于让姑娘误会。想到先前那在客栈中不知下落的姑娘，他便忍不住地悔恨，便也顾不了许多了。
“我的住处就在山上，若是……若是……姑娘若是信得过我,可以去暂且避一避,这山上少有人家,且多蛇虫,夜晚曝露在此,还是……还是过于危险了。我我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对天发誓，虽然我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不是禽兽之流，姑娘……”轻飏说着说着脸都红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说话时连看都不敢看姑娘一眼。
姑娘见他这个样子，嗤地一声便笑了出来，又赶紧掩面止笑，眼底的三分情意已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
“公子真是个顶可爱的人儿，说话也这般含蓄。小女子这便谢过公子啦，之后便多有麻烦了。”姑娘也学着轻飏的模样，躬身行礼，脸上满是笑意。
轻飏嗯嗯啊啊地答着，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一直保持着一定距离，往山上缓缓走着，时不时说几句闲话。
“公子，你叫什么？”
“轻飏。”
“轻——飏，好快意的名字，嗯，我叫千羽。你刚刚是不是还在心里纠结，要不要问人家姑娘的芳名呢。”千羽说着带着一丝戏谑看着轻飏，不出意外的话，他脸又要红了。
“姑……姑娘真是聪慧。”
“那可不，我们村儿属我最机灵了，村上的乡邻有什么难解决的麻烦，都会来找我帮忙，我在我们村的人缘可好了。哦——还有，你同女子说话都这么紧张吗？以后叫我的名字吧，我可不想被当成小鸡仔儿养——”
“哦……嗯……嗯。”
千羽偷偷地打量着轻飏，心里庆幸还好他没有发现什么。
两人就这样走着，怀揣着各自的心事。轻飏觉得千羽的声音很熟悉，只是对那种可能并不大确信，他所有的猜想都从没应验过，所以这次，他只当是巧合罢了。
到山顶时，已是傍晚了，千羽在收拾自己的房间，轻飏在屋檐下看西下的太阳和霞光。
“轻飏，屋子收拾好了，你要来看看吗？”千羽在屋里喊着，轻飏看晚霞入了神，只觉得耳边轻飘飘地传过一句，无甚在意。
千羽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轻飏望着天空，而天空与轻飏都在千羽眼眸。轻飏回过神时，恰巧与千羽四目相对，轻飏立时红了脸颊，赶紧把头别了过去。
“肚子饿不饿，我去做饭给你吃。”千羽轻声问他，轻飏支支吾吾地，刚想要拒绝，一把被千羽按了下去。
“听姐姐的。”千羽笑着说道。轻飏大脑立时一片空白，耳朵一直轰鸣着，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不一会便面红耳热的。轻飏赶紧起身追了上去，想伙房帮一些忙，却被千羽笑着推了出去，那温柔的力道和柔软的触感，现在胸前还是暖暖的。
星星渐渐挂上了夜空，在朦胧的云雾里若隐若现。
“吃饭啦。”千羽清灵的声音响了起来，轻飏在收拾桌椅，两个人忙活着在伙房进进出出，饭菜渐渐摆满了桌子，两个人坐毕，供了饭食，相互推让了一番，最后同时夹起了筷子。
“好吃！想不到千羽姑娘手艺这么好！”轻飏忍不住赞叹道，脸上的笑意也不再拘谨。
“你快尝尝鱼虾，我看你竹篓里捕了好些个，想来你是爱吃的。”千羽停了筷子，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轻飏托着衣袖，探身夹菜，还未从盘子里夹出便掉了，又试了几次都没吃到嘴里，不是到嘴边掉了就是夹不上来，轻飏渐渐又红了脸颊，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生硬。
“哎呀，你紧张什么嘛，笨死了真是的，呐，张嘴，啊——”千羽夹了菜就往轻飏嘴里送，轻飏脸更红了，支支吾吾也没说出话来。
“听话，姐姐给你夹菜你害羞什么，比我还小姑娘。”千羽嗔怪着说道，还努了努嘴，轻飏半推半就着，还是将那菜肴咽下了，心中有种莫名的欣喜。偏巧屋里的煤油将要燃尽，火苗忽闪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融在一起，并不明媚的光亮模糊了面部的阴影，轮廓也变得更加柔和，吞咽食物的声息在光影中萦绕着，气氛，也愈加暧昧起来。
千羽缓缓站起了身，轻飏心头一紧，又紧张又激动，特别是看到千羽好像朝自己走来时，心中也愈加期冀。
“我去添些烛火。”千羽说着便走远了。
“哦？哦哦……哦……”
轻飏转着头来回看着,也不知要做些什么,便撸了袖子,收拾碗筷洗洗涮涮去了。
轻飏收拾完回来时，屋里已经亮堂了不少，千羽在桌子边坐着，手里拿着一张草纸，正对着纸上的字句轻声呢喃着，见到轻飏走来连忙招呼他坐下，然后神神秘秘，一脸兴奋地问着轻飏：“轻飏，原来你会写诗啊，这旁边的画也是你画的吗，真的好漂亮，还有这些字句，工整又秀气，可惜我看不太懂诗的内容。你可以读给我听吗？”
“额……额,都是些无病呻吟的陈词滥句,不好拿来惹人发笑的。”
“哪有啊，我又不是一点都不懂，看得懂的地方我都觉得很好呀，你就念给我听吧，姐姐不会取笑你的。”千羽托着下巴，有些发嗲地撒娇道。
“好……好吧,那……说好了,不许取笑我啊。”轻飏微微垂着脑袋，也不好意思去看她，似是对着空气一样小声地喃喃自语着。
“姐姐怎么会骗你呢~”千羽一直认真地看着轻飏，眼前这个娇羞的样子，是她不曾见到的，于是便愈加来了兴致，嘴角的笑意也不曾下来过。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嗯——听起来像是在思念谁家的女子。”千羽淡淡地说着，心里已经忍不住期待他的反应。
“也算是吧，只是那梦中的女子，我也不知身在何处。”轻飏说着，言语间不觉有些惆怅。
“那看来……是单相思。”千羽轻声说着，情绪也有些低落。
“或许，她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轻飏说着，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草纸，烛光将他的身影拖在地上，他背过身去，垂下的长发长出思念的苍老。
“说起来，你可能会觉得我奇怪，三年前我在这里收养了一只白鹤，彼时它受了伤，落下了迁徙的队伍，我便将它捡了来，不敢说精心照料，但我做了我所有能想到的，终于，它渐渐康复，我时常带它出去转转，它就乖乖跟在我身后，我站在水边眺望，它也会安安静静地陪着我。后来我时常会做同一个梦，梦中它化成了翩翩少女，然而始终背对着我，我无法窥见她的面容，她是那样远那样远，就像白鹤高傲的脖颈一般，不曾低下，永远疏离。她应该是天上的仙子吧，所以我只能在梦里见到她。渐渐地，竟也怅然若失起来。”
“所以你才写了这首诗吗？想不到，你还有这样浪漫的故事。”
“那只白鹤养好了伤后，在第二年春天飞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你想它吗?”
“当然……”
“缘分是很奇妙的,也许它还会回来的。”
“上午在遇见你之前，我好像看见它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
“哎呀,纠结这些个做什么,只要缘分还在,你们总会再见的。早点睡吧，我也去休息了。”千羽手捂着哈欠，回到自己屋子去了。
“会再见的……”
山里的时日过得很快，这份无人打扰的清静，总是要有闲心才能去享受的。约莫过了四五日，?衣上了山来，奔赴先前同轻飏的约定。见?衣来，这才知道山路可以通行了。
千羽同轻飏作了别，便独自一人下山了。
“轻飏兄这是……桃花近处,远山不空。”?衣有些坏笑地看着轻飏，轻飏原本还一脸正经，听了这话差点憋不住了。
“没有……没有,你别平白污了人家姑娘清誉。人家是来山上采药的，下山时恰巧泥石封路，张惶无状，这才借了此处歇息的。况且，以为兄我的人品。怎会做出那等轻薄之事。”说着轻飏怕?衣不相信自己似的，微微坚定了眼神看着他。
“哈哈，不说这个了，先前我同你在信里说的那件事，这次来就是觉得有必要知会你一声。”?衣作出有些难为情地样子，直直地看着轻飏。
“?一兄不必为难，只管道来，能帮的我一定帮。”轻飏挥了挥衣袖，颇为仗义地说。
“这几日我随同河道官巡视河堤时，发现上游的水位较往年高了不少，下游的雨水也多，地表的径流汇聚得很快，那下游的水位竟也涨了不少，这雨期恐还有一月之久，如此下去下游河水必然泛滥。因了此缘故，加固河堤也有些仓措。河道官奏了疏议上报表明情况，并附了纾解之法，让下游百姓暂时迁居，过了雨期河水回落再迁回去，这当然是最安全的法子，只是所资甚巨，县令难以定夺，如今我便是为此事发愁。”?衣一脸惆怅的样子，忍不住地叹气。
“这样啊……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轻飏若有所思地说着,对这事情也感到有些棘手。
“我觉得这事情不能再拖了，等到县令上报给朝廷有了决断之后再着手去做，时机便延误了，届时下游百姓数千之口的姓名，该何去何从。所以我想请轻飏兄帮我撰文，陈情情况之危急，洪水之危害，以百姓和大局为重，广发文章，以使黎明百姓有此忧患意识，也可安社稷民心。”?衣恳切地说着，话语间满是焦急。
“也好，我便用先前在京中的笔名吧，想来这名号人们也更熟悉一些，既是需要广为流传，有了这名号也可·快些。只是轻飏兄如此先斩后奏，恐有难脱之罪责。”
“既是为百姓谋安定，便无需瞻前顾后，只要无愧于这颗心便够了。轻飏兄这文章散布了之后，我会协同河道官员以及征夫，共书百家书，一一走访，以血留印。若是县令不予理会，我便将这奏状送至京中，面见天子。”
“?衣兄大义，我必定倾力相助。若是有受灾流民，尽可来我此处安置，虽然没有那么多屋子，但在这山上，地势高峻，总归是平安的。我之前替人写诗作画，也得了不少余钱，若是测地司处可行方便，我也可多搭些棚屋，以供临时避难之用。”
“此举甚好，我这便下山去疏通关节，处理相关事宜，务必在洪水泛滥前使下游居民完成转移。这段时日，就劳烦轻飏兄辛苦一些了。”?衣起身就势作别。
“万望惜身，不要平白丢了性命，成大事者，不在一时一地。”
“嗯，保重。”
轻飏同?衣走到了山路旁，目送他下山离开，直到那个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点，然后在山峰和层云之间隐没。轻飏兀自矗立了很久，他知道，此后他与?衣，便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天南泽灵县域，自古气候润泽，江河不息，以是物产丰饶，人杰地灵。治下百姓安定，生活富足，船只往来贸易，如云景从，各行各业，欣欣向荣，实乃朝廷经济之肱骨，社稷之基石。然入秋之后，雨水不绝，河道水位猛涨，上下游水位相对落差甚巨。风侯司监测之论，雨期恐比往年更久，江河湖水已有溢出之势，理水司巡查河道，河堤已隐隐有溃决之势，若是贸然开闸放水，下游恐遭倾覆，加固河堤，也只是长效之法，难解燃眉之急。当此之时，惟愿各方倾力，团结至诚，一概程序要务，繁文缛节，都当让步，天灾面前，百姓安全当为头等大事，望各方人等，心有准备，早做决断。”
轻飏的这篇文章很快便传了开来，幸而因其开篇那几句阿谀奉承的话，朝廷这才没有过多理会，因了?衣的奔走，这事情办的倒也顺利了不少，朝廷的银子虽然还没下来，但前期的准备事宜已经可以放开手去做了。
轻飏书信了一封，希望能从他朋友手中购置他现在居住的这处宅子，对于其用途，他没有多说，他知道，以他朋友的脾性，若是知道为收留灾民之用，一定就大手一挥赠与他了。轻飏不愿意欠这个人情，发善心是他自己的事，左右不能强制拉了别人来。
不过这回信迟迟没有来，信鸟带来的只有一张房契。轻飏心里一热，微微红了眼眶。
有了朝廷的默许，原先对?衣刁难的测地司，如今也是赔着笑脸，派了几个人同?衣一起上山，丈量土地，虽然算作官家营造，可惜钱粮没拨下来，这房屋营造之事，倒需要自己筹措资金了。
轻飏二话没说，便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家当，连同自己新写的字画都一并拿去当铺换了钱财，之后的事宜都是自己操办，运送木料上山，请木匠，瓦匠，营造所需的器具，地基搭建，排水……这些都需要他操心,而?衣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搬迁这样的事情，地方县令不愿承担过多责任，对于此事，虽不阻挠，但也没有实际的支持，所以想要做成这件事，还得让下游的居民一个一个自发地愿意搬迁，有组织有秩序的远离洪水可能泛滥区域，于此造成的经济损失，还得百姓们自己度量，自己承担。
基于此，这样的游说工作，实际困难远远大于想象。?一每天走访上百家，在百家书上留下指印的，却只有寥寥数个。
封建土地经济下的百姓，抗击灾害风险的能力弱，再加上杂税徭役，佃农制，很多人都是勉强度日，让他们放弃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财富，就等同于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宁愿活到灾难来临前的那一刻，吃饱喝足然后上路。轻飏和?衣对此是又可怜又愤怒，只是，他们所能做的努力，也只能改变一小部分人。更多的穷苦百姓，都在朝廷的敷衍中被噤声了。钱粮调拨需要时日的说法显然是托词，实际情况是国库空虚，百姓疲累，各级官员中饱私囊，其中不乏有清廉之流，然而基本都如?衣一般，职卑位贱，即使振臂高呼，以死相谏，也不过是多几个青魂罢了。
朝廷孱弱，一直在天元的鼻息下苟延残喘，每年收上来的税银，大半都进贡给了天元，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朝廷对外一昧示好，对内却不甚作为，只是每年需要花费银子时，才想起他那可怜的百姓来。如今天灾人祸，倒也占个全部了。
轻飏这两天忙于营建之事，急的焦头烂额，千羽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拉了村子里的人，乌泱泱地上山帮助轻飏推进此事，男人们出力气，帮着营建房屋，女人们则帮着修整木料，捕鱼采集，这山上硕果累累，鱼虾富足，木料也可就地取材，只是对于原生环境的破坏，如今也顾不了许多了。轻飏招呼了村民们留下来，他的那座宅子，若是席地而睡，倒也能容下这么多人。村民们本是要推脱，被轻飏以山体随时有滑脱之患，行路恐有风险，以及来往多有不便的话给说服了。
轻飏一直疑惑千羽为何会有这般大的号召力，而千羽只是眨巴着眼睛笑，同他卖着关子。
“我们……会重新认识的,只是不是现在。”
月朗星稀，众人忙活了一天，男人们在屋子里躺的横七竖八的，而妇人和孩童都在二进宅里住着，那烛火亮了许久，聊天的声音还未沉寂下去，大家都是一个村子里的，相互间关系倒也融洽，如今同在一个屋檐下，不免心生诸多感慨，于是扯起闲话来便热情高涨，越说越激动，好像在这场天灾中，幸福并没有离他们远去，反而变得更加纯粹。
第一次同这么多人相处，生活，轻飏也有了许多不一样的感触，特别是看到千羽那每天都挂在脸上的笑容，永远从容不迫，永远耐心温柔，同她来的那些乡邻，每一个人提起她时，都是止不住地夸赞，千羽帮他们采药，谁家人生病了帮他们照看，耐心地教小孩子们道理，陪他们玩耍，给人们带去欢笑，她已经是大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她真正活在了人们心里。
看着她在人群中忙忙碌碌，井然有序地指挥着，轻飏觉得，她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那种由内而外的圣洁，像是翩然的仙子。
先前客栈里那个姑娘，轻飏一直担心着她的下落，他也曾试图劝说宽解自己，可是这愧疚感越来越强烈，无所适从，于是愈加烦躁。同?衣别后，?衣来了一封书信，说有要事相告，轻飏等了两日，不见其人，欲下山去寻，至半山腰时，见上方泥石崩塌，道路阻隔，只得作罢，回时见一白鹤栖近，一直跟在轻飏身后，随着轻飏走走停停，轻飏疑心是他曾救助的那只，欲与它亲近，那白鹤却振翅而飞了。轻飏苦笑着摇摇头，自嘲想法太过荒诞。
到了山体相连的山坳处，一女子正在无助地张望着，见轻飏走来，便鼓了鼓勇气，上前搭话。
“公子，你知道下山的路吗，我是来山上采药的，来时那条路被山石挡了，如今下山无路，不知如何是好。”这姑娘面容颇为清丽，衣着朴素却难掩出尘的气质，在这山泽之中，像极了未曾被注意到的兰花。
“应是没有别的路了，姑娘若是没有要事，最好还是别急着下山，这时节雨水连绵，道路湿滑，山上的径流倾泻而下，山体恐有滑脱之患。姑娘……”轻飏说到这里,还是止住了,这样的话,他难以说出口。
“谢公子告知，公子……可还是有什么要说的话吗?”女子微微蹙眉,脸上的焦急还未褪去。
轻飏咬着嘴唇，努力斟酌如何说出这话，才不至于让姑娘误会。想到先前那在客栈中不知下落的姑娘，他便忍不住地悔恨，便也顾不了许多了。
“我的住处就在山上，若是……若是……姑娘若是信得过我,可以去暂且避一避,这山上少有人家,且多蛇虫,夜晚曝露在此,还是……还是过于危险了。我我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对天发誓，虽然我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不是禽兽之流，姑娘……”轻飏说着说着脸都红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说话时连看都不敢看姑娘一眼。
姑娘见他这个样子，嗤地一声便笑了出来，又赶紧掩面止笑，眼底的三分情意已是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
“公子真是个顶可爱的人儿，说话也这般含蓄。小女子这便谢过公子啦，之后便多有麻烦了。”姑娘也学着轻飏的模样，躬身行礼，脸上满是笑意。
轻飏嗯嗯啊啊地答着，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一直保持着一定距离，往山上缓缓走着，时不时说几句闲话。
“公子，你叫什么？”
“轻飏。”
“轻——飏，好快意的名字，嗯，我叫千羽。你刚刚是不是还在心里纠结，要不要问人家姑娘的芳名呢。”千羽说着带着一丝戏谑看着轻飏，不出意外的话，他脸又要红了。
“姑……姑娘真是聪慧。”
“那可不，我们村儿属我最机灵了，村上的乡邻有什么难解决的麻烦，都会来找我帮忙，我在我们村的人缘可好了。哦——还有，你同女子说话都这么紧张吗？以后叫我的名字吧，我可不想被当成小鸡仔儿养——”
“哦……嗯……嗯。”
千羽偷偷地打量着轻飏，心里庆幸还好他没有发现什么。
两人就这样走着，怀揣着各自的心事。轻飏觉得千羽的声音很熟悉，只是对那种可能并不大确信，他所有的猜想都从没应验过，所以这次，他只当是巧合罢了。
到山顶时，已是傍晚了，千羽在收拾自己的房间，轻飏在屋檐下看西下的太阳和霞光。
“轻飏，屋子收拾好了，你要来看看吗？”千羽在屋里喊着，轻飏看晚霞入了神，只觉得耳边轻飘飘地传过一句，无甚在意。
千羽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轻飏望着天空，而天空与轻飏都在千羽眼眸。轻飏回过神时，恰巧与千羽四目相对，轻飏立时红了脸颊，赶紧把头别了过去。
“肚子饿不饿，我去做饭给你吃。”千羽轻声问他，轻飏支支吾吾地，刚想要拒绝，一把被千羽按了下去。
“听姐姐的。”千羽笑着说道。轻飏大脑立时一片空白，耳朵一直轰鸣着，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不一会便面红耳热的。轻飏赶紧起身追了上去，想伙房帮一些忙，却被千羽笑着推了出去，那温柔的力道和柔软的触感，现在胸前还是暖暖的。
星星渐渐挂上了夜空，在朦胧的云雾里若隐若现。
“吃饭啦。”千羽清灵的声音响了起来，轻飏在收拾桌椅，两个人忙活着在伙房进进出出，饭菜渐渐摆满了桌子，两个人坐毕，供了饭食，相互推让了一番，最后同时夹起了筷子。
“好吃！想不到千羽姑娘手艺这么好！”轻飏忍不住赞叹道，脸上的笑意也不再拘谨。
“你快尝尝鱼虾，我看你竹篓里捕了好些个，想来你是爱吃的。”千羽停了筷子，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轻飏托着衣袖，探身夹菜，还未从盘子里夹出便掉了，又试了几次都没吃到嘴里，不是到嘴边掉了就是夹不上来，轻飏渐渐又红了脸颊，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生硬。
“哎呀，你紧张什么嘛，笨死了真是的，呐，张嘴，啊——”千羽夹了菜就往轻飏嘴里送，轻飏脸更红了，支支吾吾也没说出话来。
“听话，姐姐给你夹菜你害羞什么，比我还小姑娘。”千羽嗔怪着说道，还努了努嘴，轻飏半推半就着，还是将那菜肴咽下了，心中有种莫名的欣喜。偏巧屋里的煤油将要燃尽，火苗忽闪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融在一起，并不明媚的光亮模糊了面部的阴影，轮廓也变得更加柔和，吞咽食物的声息在光影中萦绕着，气氛，也愈加暧昧起来。
千羽缓缓站起了身，轻飏心头一紧，又紧张又激动，特别是看到千羽好像朝自己走来时，心中也愈加期冀。
“我去添些烛火。”千羽说着便走远了。
“哦？哦哦……哦……”
轻飏转着头来回看着,也不知要做些什么,便撸了袖子,收拾碗筷洗洗涮涮去了。
轻飏收拾完回来时，屋里已经亮堂了不少，千羽在桌子边坐着，手里拿着一张草纸，正对着纸上的字句轻声呢喃着，见到轻飏走来连忙招呼他坐下，然后神神秘秘，一脸兴奋地问着轻飏：“轻飏，原来你会写诗啊，这旁边的画也是你画的吗，真的好漂亮，还有这些字句，工整又秀气，可惜我看不太懂诗的内容。你可以读给我听吗？”
“额……额,都是些无病呻吟的陈词滥句,不好拿来惹人发笑的。”
“哪有啊，我又不是一点都不懂，看得懂的地方我都觉得很好呀，你就念给我听吧，姐姐不会取笑你的。”千羽托着下巴，有些发嗲地撒娇道。
“好……好吧,那……说好了,不许取笑我啊。”轻飏微微垂着脑袋，也不好意思去看她，似是对着空气一样小声地喃喃自语着。
“姐姐怎么会骗你呢~”千羽一直认真地看着轻飏，眼前这个娇羞的样子，是她不曾见到的，于是便愈加来了兴致，嘴角的笑意也不曾下来过。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嗯——听起来像是在思念谁家的女子。”千羽淡淡地说着，心里已经忍不住期待他的反应。
“也算是吧，只是那梦中的女子，我也不知身在何处。”轻飏说着，言语间不觉有些惆怅。
“那看来……是单相思。”千羽轻声说着，情绪也有些低落。
“或许，她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轻飏说着，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草纸，烛光将他的身影拖在地上，他背过身去，垂下的长发长出思念的苍老。
“说起来，你可能会觉得我奇怪，三年前我在这里收养了一只白鹤，彼时它受了伤，落下了迁徙的队伍，我便将它捡了来，不敢说精心照料，但我做了我所有能想到的，终于，它渐渐康复，我时常带它出去转转，它就乖乖跟在我身后，我站在水边眺望，它也会安安静静地陪着我。后来我时常会做同一个梦，梦中它化成了翩翩少女，然而始终背对着我，我无法窥见她的面容，她是那样远那样远，就像白鹤高傲的脖颈一般，不曾低下，永远疏离。她应该是天上的仙子吧，所以我只能在梦里见到她。渐渐地，竟也怅然若失起来。”
“所以你才写了这首诗吗？想不到，你还有这样浪漫的故事。”
“那只白鹤养好了伤后，在第二年春天飞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你想它吗?”
“当然……”
“缘分是很奇妙的,也许它还会回来的。”
“上午在遇见你之前，我好像看见它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
“哎呀,纠结这些个做什么,只要缘分还在,你们总会再见的。早点睡吧，我也去休息了。”千羽手捂着哈欠，回到自己屋子去了。
“会再见的……”
山里的时日过得很快，这份无人打扰的清静，总是要有闲心才能去享受的。约莫过了四五日，?衣上了山来，奔赴先前同轻飏的约定。见?衣来，这才知道山路可以通行了。
千羽同轻飏作了别，便独自一人下山了。
“轻飏兄这是……桃花近处,远山不空。”?衣有些坏笑地看着轻飏，轻飏原本还一脸正经，听了这话差点憋不住了。
“没有……没有,你别平白污了人家姑娘清誉。人家是来山上采药的，下山时恰巧泥石封路，张惶无状，这才借了此处歇息的。况且，以为兄我的人品。怎会做出那等轻薄之事。”说着轻飏怕?衣不相信自己似的，微微坚定了眼神看着他。
“哈哈，不说这个了，先前我同你在信里说的那件事，这次来就是觉得有必要知会你一声。”?衣作出有些难为情地样子，直直地看着轻飏。
“?一兄不必为难，只管道来，能帮的我一定帮。”轻飏挥了挥衣袖，颇为仗义地说。
“这几日我随同河道官巡视河堤时，发现上游的水位较往年高了不少，下游的雨水也多，地表的径流汇聚得很快，那下游的水位竟也涨了不少，这雨期恐还有一月之久，如此下去下游河水必然泛滥。因了此缘故，加固河堤也有些仓措。河道官奏了疏议上报表明情况，并附了纾解之法，让下游百姓暂时迁居，过了雨期河水回落再迁回去，这当然是最安全的法子，只是所资甚巨，县令难以定夺，如今我便是为此事发愁。”?衣一脸惆怅的样子，忍不住地叹气。
“这样啊……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轻飏若有所思地说着,对这事情也感到有些棘手。
“我觉得这事情不能再拖了，等到县令上报给朝廷有了决断之后再着手去做，时机便延误了，届时下游百姓数千之口的姓名，该何去何从。所以我想请轻飏兄帮我撰文，陈情情况之危急，洪水之危害，以百姓和大局为重，广发文章，以使黎明百姓有此忧患意识，也可安社稷民心。”?衣恳切地说着，话语间满是焦急。
“也好，我便用先前在京中的笔名吧，想来这名号人们也更熟悉一些，既是需要广为流传，有了这名号也可·快些。只是轻飏兄如此先斩后奏，恐有难脱之罪责。”
“既是为百姓谋安定，便无需瞻前顾后，只要无愧于这颗心便够了。轻飏兄这文章散布了之后，我会协同河道官员以及征夫，共书百家书，一一走访，以血留印。若是县令不予理会，我便将这奏状送至京中，面见天子。”
“?衣兄大义，我必定倾力相助。若是有受灾流民，尽可来我此处安置，虽然没有那么多屋子，但在这山上，地势高峻，总归是平安的。我之前替人写诗作画，也得了不少余钱，若是测地司处可行方便，我也可多搭些棚屋，以供临时避难之用。”
“此举甚好，我这便下山去疏通关节，处理相关事宜，务必在洪水泛滥前使下游居民完成转移。这段时日，就劳烦轻飏兄辛苦一些了。”?衣起身就势作别。
“万望惜身，不要平白丢了性命，成大事者，不在一时一地。”
“嗯，保重。”
轻飏同?衣走到了山路旁，目送他下山离开，直到那个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点，然后在山峰和层云之间隐没。轻飏兀自矗立了很久，他知道，此后他与?衣，便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天南泽灵县域，自古气候润泽，江河不息，以是物产丰饶，人杰地灵。治下百姓安定，生活富足，船只往来贸易，如云景从，各行各业，欣欣向荣，实乃朝廷经济之肱骨，社稷之基石。然入秋之后，雨水不绝，河道水位猛涨，上下游水位相对落差甚巨。风侯司监测之论，雨期恐比往年更久，江河湖水已有溢出之势，理水司巡查河道，河堤已隐隐有溃决之势，若是贸然开闸放水，下游恐遭倾覆，加固河堤，也只是长效之法，难解燃眉之急。当此之时，惟愿各方倾力，团结至诚，一概程序要务，繁文缛节，都当让步，天灾面前，百姓安全当为头等大事，望各方人等，心有准备，早做决断。”
轻飏的这篇文章很快便传了开来，幸而因其开篇那几句阿谀奉承的话，朝廷这才没有过多理会，因了?衣的奔走，这事情办的倒也顺利了不少，朝廷的银子虽然还没下来，但前期的准备事宜已经可以放开手去做了。
轻飏书信了一封，希望能从他朋友手中购置他现在居住的这处宅子，对于其用途，他没有多说，他知道，以他朋友的脾性，若是知道为收留灾民之用，一定就大手一挥赠与他了。轻飏不愿意欠这个人情，发善心是他自己的事，左右不能强制拉了别人来。
不过这回信迟迟没有来，信鸟带来的只有一张房契。轻飏心里一热，微微红了眼眶。
有了朝廷的默许，原先对?衣刁难的测地司，如今也是赔着笑脸，派了几个人同?衣一起上山，丈量土地，虽然算作官家营造，可惜钱粮没拨下来，这房屋营造之事，倒需要自己筹措资金了。
轻飏二话没说，便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家当，连同自己新写的字画都一并拿去当铺换了钱财，之后的事宜都是自己操办，运送木料上山，请木匠，瓦匠，营造所需的器具，地基搭建，排水……这些都需要他操心,而?衣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搬迁这样的事情，地方县令不愿承担过多责任，对于此事，虽不阻挠，但也没有实际的支持，所以想要做成这件事，还得让下游的居民一个一个自发地愿意搬迁，有组织有秩序的远离洪水可能泛滥区域，于此造成的经济损失，还得百姓们自己度量，自己承担。
基于此，这样的游说工作，实际困难远远大于想象。?一每天走访上百家，在百家书上留下指印的，却只有寥寥数个。
封建土地经济下的百姓，抗击灾害风险的能力弱，再加上杂税徭役，佃农制，很多人都是勉强度日，让他们放弃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财富，就等同于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宁愿活到灾难来临前的那一刻，吃饱喝足然后上路。轻飏和?衣对此是又可怜又愤怒，只是，他们所能做的努力，也只能改变一小部分人。更多的穷苦百姓，都在朝廷的敷衍中被噤声了。钱粮调拨需要时日的说法显然是托词，实际情况是国库空虚，百姓疲累，各级官员中饱私囊，其中不乏有清廉之流，然而基本都如?衣一般，职卑位贱，即使振臂高呼，以死相谏，也不过是多几个青魂罢了。
朝廷孱弱，一直在天元的鼻息下苟延残喘，每年收上来的税银，大半都进贡给了天元，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朝廷对外一昧示好，对内却不甚作为，只是每年需要花费银子时，才想起他那可怜的百姓来。如今天灾人祸，倒也占个全部了。
轻飏这两天忙于营建之事，急的焦头烂额，千羽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拉了村子里的人，乌泱泱地上山帮助轻飏推进此事，男人们出力气，帮着营建房屋，女人们则帮着修整木料，捕鱼采集，这山上硕果累累，鱼虾富足，木料也可就地取材，只是对于原生环境的破坏，如今也顾不了许多了。轻飏招呼了村民们留下来，他的那座宅子，若是席地而睡，倒也能容下这么多人。村民们本是要推脱，被轻飏以山体随时有滑脱之患，行路恐有风险，以及来往多有不便的话给说服了。
轻飏一直疑惑千羽为何会有这般大的号召力，而千羽只是眨巴着眼睛笑，同他卖着关子。
“我们……会重新认识的,只是不是现在。”
月朗星稀，众人忙活了一天，男人们在屋子里躺的横七竖八的，而妇人和孩童都在二进宅里住着，那烛火亮了许久，聊天的声音还未沉寂下去，大家都是一个村子里的，相互间关系倒也融洽，如今同在一个屋檐下，不免心生诸多感慨，于是扯起闲话来便热情高涨，越说越激动，好像在这场天灾中，幸福并没有离他们远去，反而变得更加纯粹。
第一次同这么多人相处，生活，轻飏也有了许多不一样的感触，特别是看到千羽那每天都挂在脸上的笑容，永远从容不迫，永远耐心温柔，同她来的那些乡邻，每一个人提起她时，都是止不住地夸赞，千羽帮他们采药，谁家人生病了帮他们照看，耐心地教小孩子们道理，陪他们玩耍，给人们带去欢笑，她已经是大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她真正活在了人们心里。
看着她在人群中忙忙碌碌，井然有序地指挥着，轻飏觉得，她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那种由内而外的圣洁，像是翩然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