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幕Mortal with You（A）
Hours that stood between us like a river
（时间仿佛河川 流动在你我之间）
Once I crawled through the water
（当我爬过河底泥泞之时）
All I ever knew have become distant past
（我所熟悉的一切却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如果您确定成为实验者，那么在这里签字就可以了。”墙上御影家族的标志被擦得闪闪发亮，神宫理绘从其中瞥见自己冷漠瘦削的脸。她没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把名字签上，将合同递还给对方。
御影玲王接过去，快速地翻动一遍，又把纸推回来：“这边还有一个紧急联系人需要填一下。你可以填家里人。”
“需要经过这个人的同意我才能进行实验吗？”
“正常来说是这样的，否则我们也不敢为您操作。”玲王看着她轻微皱眉，但没想多久就写下一个名字，他眼神扫过，惊讶地发现是熟人。
“虽然有点无礼，但请问他是您的？”御影集团现任当家轻指端正的“糸师冴”三个字，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丈夫。但这位女士并不姓糸师。理绘一边写电话号码一边回答：“我哥哥。”
呃。玲王更迷惑了，他从没听说这位世一中有个妹妹，但再问下去就有点逾距了。理绘把笔盖盖上，语气还是很平淡：“这样就行了吧。”
玲王点点头。他带了几分感慨说：“虽然我现在不踢足球了，但当时有幸和糸师冴先生一个队比赛过，确实是非常厉害的人啊。”
听到这句，理绘终于抬起眼，她的眼睛是一种名贵的紫色，璀璨而澄澈，在光线下煜煜生辉，然而此刻却死寂得像苍白荒漠。她说：“是的。冴哥哥一直都是最厉害的中场。”
他相信这句赞美是真心的，对方像是打起了一点精神，玲王决定再说几句：“话说这也是我第一个接手的科研项目。不过，与其说是科研，对我来说它更像是一个魔法项目呢。”
“穿越时间，回到过去，听起来真的像是魔法世界里才有的东西。”他叹息般说着，随后相同颜色的眼睛凝视着对方，理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完全没有搭话的意思。玲王感到一丝尴尬，但作为成功的商业人士他自然不会就此打退堂鼓，“其实我一直很欣赏神宫小姐的画。寒舍也收藏了五六件您的作品。”
女人还是不为所动。仿佛任何赞美都无法在她脸上激起一丝波澜。玲王保持着微笑，将话题引到他真正想要的地方：“神宫小姐，想必您也清楚，这个项目只接受有着强烈执念想要回到过去的实验者，否则在回去的时候就会直接迷失，也根本不可能回得来。而您给出的理由是想要画出过去的事物。”
“那又怎样？你要以这个理由拒绝我吗？”这位享誉国际的画家冷淡地说。玲王仔细巡视那份合同，说：“当然不是。您对于艺术的狂热追求有目共睹，我也绝不会质疑这点。但为了这个付出今后所有的寿命，这样一句话的理由还是有些太单薄了。”
“就当是为了实验的进程。可以请您告诉我，您想要画出过去的什么吗？”玲王端正姿态，从更高的位置注视对方的眼睛，常居上位者的威严一瞬间蔓延开来。寻常人到这步就要屈服了，把所有暗藏的心思都吐出来，然而理绘并不，正如前文所说，任何赞美都无法在她脸上激起一丝波澜，逼迫和威胁同样如此。
但她感到有点累了，也很是厌倦。她已经很久不曾同不熟的人说这么多话。“你刚刚问了我，糸师冴和我是什么关系，我说是哥哥。”
玲王点头，听到她接着说：“你就不会想想，他为什么是我哥哥吗。”
说完这句话，理绘就站起来，转身离去了，T恤宽松地笼在她身体上，底下隐约可见的线条纤细到惊人。后边玲王认真思考起来。他今天也只是因为对方的名气太大才专程过来看了一眼，还真不知道她背景如何。但他可以肯定糸师冴绝对没有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而如果只是表亲，理绘就根本没必要填他的名字，填了也不合规定。
排除掉血缘关系，那就只剩下姻亲关系所带来的法律义务了——等会儿。
玲王猛然抬头。他记得那个人的亲弟弟，他在蓝色监狱的同期，几年前的世界第一前锋，结过婚。他确信自己看到过他官方发布过的结婚通告。
可是，糸师凛已经死了啊。
一瞬间所有线索联结到了一起，仿佛一道惊雷贯穿大脑，玲王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原来如此。她绝对是为了这个。如果是为了这个，那么一切都简直太顺理成章不过。难怪她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因为底下藏着的心愿的确庞大到无以复加，让人觉得不论为之牺牲多少都合该如此。
他刚想叫住对方，却已经不见那道消瘦的背影了。她简直是像一个幽灵，只要不小心眨眼，就会瞬间溶进空气里消失不见。只是某种东西还紧紧栓着她，让她被迫地留在这个世界上。仅此而已。
糸师凛打开手机，系统自带的天气预报跳出来，外头下雨了。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关心天气如何，毕竟蓝色监狱是栋全封闭的大楼，无论外面是风和日丽还是电闪雷鸣，都影响不了这帮利己主义者的训练。尽管他确实感觉空气湿度增加了不少，手指间有些湿黏。
想到训练，糸师凛啧了一声。今天上午他做不了这个，绘心甚八给他接了几个采访，毕竟英法战里头他完成了帽子戏法，是新英雄大战里头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出色的表现和暴涨的身价为他带来了巨量外界的关注。而他的哥哥，糸师冴，也是这份关注的部分原因。
少年人当然对这种事情敬谢不敏，但资本最大，他不可能违抗得了。穿上蓝色监狱这边准备的衣服，他扣上袖口的纽扣，正装衬出此人身姿挺拔，卓尔不群，仿佛崖边一棵松，要劈开山峰与云霄似的。
正要往楼内演播室走去，迎面绕来一个女人，也是正装，正满脸焦急地举着手机却没说话，应该是在等对面接通。但最后自动挂断的声音连糸师凛都听得到。
女人哎呀一声，听上去快要崩溃了。突然间她抬头看到糸师凛迎面走来，眼神刹那间亮了，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几步扑上来，“求求您了，糸师选手！现在只有你知道理绘小姐去哪里了！”
——哈？这神经病一般的展开糸师凛是一句没搞懂，他皱着眉后退一步避开对方，问道：“什么意思？理绘去哪里了？你是谁？”
女人踉跄一下，难为她蹬着这么高跟的鞋子居然还能站稳，她喘了两口气，回答他：“我是神宫理绘小姐的经纪人，叫我唐泽就行了。今天早上理绘小姐要上交给足协的第一幅作品，但我怎么打她电话都打不通，去她房间找也没人。”
“去查监控啊。找我干嘛。”糸师凛冷淡地说。这并不代表他不关心那人，但确实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小事没必要找到他头上。唐泽摇摇头：“查了，从她昨晚进房间后就没出来。而且，她的房间是没监控的，她特意要求的。”
这么说，她应该还在房间里，只是他们没发现。糸师凛打算绕开她走自己的路：“那就是你找得不够仔细。我还有事。”
“啊啊啊求你了！糸师选手！凛先生！我真的没办法了！”唐泽死死拽住他袖子，丝毫不顾那地方已经出现褶皱，“这种情况她肯定是心情很差！就算我把她找出来了也没用的，她只会更生气！所以拜托您帮我劝劝她可以吗，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越说到后面越小声，这位二十多岁的经纪人睁大眼睛可怜兮兮望他，心里却在咆哮：她到底在做什么！面前这家伙脾气和糸师冴一样烂，她难道是不知道吗！呜呜呜，肯定是要无功而返了——
然而，简直像个奇迹，她居然从对方那张臭脸上读出了点犹豫，他挣扎似地眨着眼睛，语气倒还冷漠着：“我今天上午还要去采访——”
“我帮你搞定！我绝对帮你搞定这个！你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唐泽一口答应下来，生怕他反悔似的，迅速松开他的袖子往后跑，还不忘嘱咐他：“糸师选手，不要忘记我们说好的，理绘小姐就拜托你了——”
妈的，他怎么感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选择。但这件事可大可小，要是真搞得严重了理绘可能就不能待在这里画画了，他刻意进行理性分析，觉得自己充满逻辑，就是不肯承认其实是听到她心情很糟后不由自主地在担心：不会是过敏还没完全好，身体不舒服什么的吧？那他非把她找出来不可。
心中念头千般飞转，他的脚步已经往回法国栋走，很快就到了理绘顶层的房间外头。门上有密码，糸师凛毫无犹豫敲对了，毕竟他上次已经来过。
第二次走进这个房间，糸师凛才有闲暇好好打量四周：和他们房间无二的布局，只是床只有一张，并且大得夸张，一个同样巨大的衣柜摆在一边，很高的地方开了一扇窗，能看到外面正在下着雨，哗哗声音不绝于耳，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当然，只是没有其他家具，画笔、颜料、纸张随便乱堆在地上，四面的墙上铺陈着巨大的纸面，未完成的画作残留几笔，却仍然能看出那个人物急速飞驰的身影。糸师凛小心翼翼穿过这团混乱，径直走到那个衣柜前，拉了拉柜门却发现从里面锁上了，于是他说：“理绘，你在里面吧。”
衣柜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糸师凛却不依不饶，继续一下一下，固执地拉动紧锁的门扉。衣柜发出“咚咚”“咚咚”的闷响，里面始终没有其他动静传出来。外头还在下雨，雨声躁动着，淅淅沥沥打在狭小窗子上，仿佛房间里也弥漫起潮湿的气息。
最后糸师凛感到手酸了，他暂且停下来，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雨声还在刷刷扫过。这时，柜子里飘出低低的声音：“你就别管我了。求求你。”然后里面的人响亮地吸了一下鼻子，听上去好不狼狈。
这下糸师凛更不可能放着不管了，他说：“不可能。你不开门，我就一直敲下去，看谁耗得过谁。”
半晌，就在糸师凛正打算继续拉门大业时，里头漏出一声叹息，接着是衣服摩挲声和爬动的声音，咔嗒一声，门开了。糸师凛快速打开门，外面的光线照进去，却只见到一排排衣服被开门的风带着飘动，全无人影。他毫无停顿地俯身爬进去，把脚尖也收进柜子的同时伸手一拉，门再度关上，把所有的光线隔绝在外。
有些笨拙地翻开那些衣服，也不敢用力怕弄坏这些轻贵的东西，糸师凛来到柜子的最里头。其实动不了几步就能到了，比起幼时，他们抽条生长，身量早已天翻地覆。这个柜子其实已经不太能能容纳得下他们。但糸师凛熟练地蜷缩身子，把后背靠在木头柜板上，然后，向旁边伸出手，不出意料碰到了活人温度的皮肤。
“理绘。”他只是简单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黑暗中他看不见，这一声仿佛鞭子抽下，女孩剧烈一抖，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咬着牙才低低应了一声。
糸师凛确定对方还有沟通的意愿，思考了一下，说：“身体不舒服吗？”
眼睛逐渐适应，在一片昏暗中他看见她摇了摇头。身体没事了就好。他这样想着，往那边挪了一点。理绘没有拒绝，但也没有靠近。她只是安静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坐在那里，除了呼吸以外没有任何动作。
糸师凛感到茫然。以他现在的经历，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为什么理绘会心情不好。既然想不到，就干脆别想了。少年沉默着，就这样陪着她坐在衣柜里，在这个狭小的、封闭的、昏暗的空间里头，只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和呼吸，甚至连话语都不再需要。
不知道过了多久，理绘才开口，声音闷闷的：“别管我了。你该去训练的。”
“今天早上本来就有别的安排。”糸师凛简单复述了一下他和经纪人唐泽的对话，理绘没什么反应，只是哦了一声。糸师凛能稍微看到，她睁着眼睛，缓慢张合的眼帘底下，紫罗兰色的瞳孔还是一如既往地璀璨炫目，摄人心魄。然而他从中读出了一种沉重的寂静，一种永远不会消逝的悲哀，正如死亡给人带来的。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感情？在这里，明明不会发生什么。更何况，他就在她身边。他们不是已经约定过了吗？不论是什么怪兽跑进来，他都会把它们赶跑，保护她。
“下雨了。”理绘的声音空空地，在衣柜的板面上反射，回荡。糸师凛愣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到，衣柜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种声音。淅淅沥沥，丝丝点点，隔着一层木头而显得有些沉闷，轻柔地刷过他们的耳旁。
“你不喜欢？”糸师凛觉得奇怪。天气如何乃是神明旨意，凡夫俗子无法干涉，对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接受就好。理绘轻轻地嗯了一声，说：“不喜欢。但它一直都在。一直都能听得到。”
这些话过于抽象，糸师凛猜想这是某种比喻，表达了她心情不好。但他也做不到让雨停下来。想了想，他再靠过去一点，伸出手，理绘像什么都无法察觉，一动不动。
随后，温热的掌心包裹住耳朵。她从膝盖中抬起脸，怔怔地看着对方，但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他略微不自然的声音：“那这样就听不到了吧。”
其实还是听得到。那些声音，那场大雨反复地重演在大脑中，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但是——理绘闭上眼睛。他身上的热度源源不断传来，那些冰冷的，让人狂乱的雨声终于远去了，并不是消失，但隔开了一段安全距离，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胸腔中淹没一切的悲伤，尖锐生疼的怒火，至那时起纠缠不休的诘问和指责，所有的一切都被温和地稀释了些许，仿佛冰块慢慢融化一层。理绘深吸一口气，从未感觉自己的选择如此正确，自己如此幸运。
她向前挪动，感觉他的手掌一直坚定地捂着她的耳朵，将脸靠在他的胸口。底下传来震动。她想到从半夜被雨声惊醒她就躲进衣柜里，唐泽来找过她，但根本没往这个地方看；而糸师凛从一开始就毫无怀疑，坚定不移地走向这里。因为无论她藏在哪里，他总能找到她。而不管她有多么恐惧，多么绝望，他都会在那里，保护她，直到死亡为止。
直到死亡为止。
“谢谢你。”话说出口的时刻，她未经思考，稍微仰起头，轻轻一个吻落在对方唇角。温热的嘴唇一贴即离，然而这足以叫糸师凛全身僵硬，脸色飞速红了一大片，脑子里像瞬间炸开了烟花。
她把身体挪开了。理绘向前一推，柜门开了，她轻盈地翻出去，动作熟练无比。糸师凛看着她几步走开，连忙也从柜子里出来，不顾后面一堆衣服都被弄得乱糟糟，大声喊道：“喂！刚刚那个……”
他又不敢往下说了。理绘转头看他，惊讶地发现他整张脸都红透了，绿松石般的眸子潋滟其中，果然是十六岁，还是纯情啊。她一边感慨着，一边正打算给他一个肯定答复。然而忽然又想到他当初那句“幼驯染”，心中顿时升起一阵恼火和不满，于是只是哼笑一声：“你觉得呢？”便潇洒离去。
徒留糸师凛一个人在后面又陷入了头脑风暴：这是表白吗？不不不说不定只是她去外国待久了受那边影响变得比较开放……可是哥哥去西班牙那么多年也还是很冷淡啊！说到底这究竟算什么啊！
理绘清楚糸师凛会想多少这个吻，但这只是对他那句“幼驯染”的小小报复罢了。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明明就说以后要娶她的。作为未来糸师凛的妻子，神宫理绘当然最有资格感到不愉快了。
（时间仿佛河川 流动在你我之间）
Once I crawled through the water
（当我爬过河底泥泞之时）
All I ever knew have become distant past
（我所熟悉的一切却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如果您确定成为实验者，那么在这里签字就可以了。”墙上御影家族的标志被擦得闪闪发亮，神宫理绘从其中瞥见自己冷漠瘦削的脸。她没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把名字签上，将合同递还给对方。
御影玲王接过去，快速地翻动一遍，又把纸推回来：“这边还有一个紧急联系人需要填一下。你可以填家里人。”
“需要经过这个人的同意我才能进行实验吗？”
“正常来说是这样的，否则我们也不敢为您操作。”玲王看着她轻微皱眉，但没想多久就写下一个名字，他眼神扫过，惊讶地发现是熟人。
“虽然有点无礼，但请问他是您的？”御影集团现任当家轻指端正的“糸师冴”三个字，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丈夫。但这位女士并不姓糸师。理绘一边写电话号码一边回答：“我哥哥。”
呃。玲王更迷惑了，他从没听说这位世一中有个妹妹，但再问下去就有点逾距了。理绘把笔盖盖上，语气还是很平淡：“这样就行了吧。”
玲王点点头。他带了几分感慨说：“虽然我现在不踢足球了，但当时有幸和糸师冴先生一个队比赛过，确实是非常厉害的人啊。”
听到这句，理绘终于抬起眼，她的眼睛是一种名贵的紫色，璀璨而澄澈，在光线下煜煜生辉，然而此刻却死寂得像苍白荒漠。她说：“是的。冴哥哥一直都是最厉害的中场。”
他相信这句赞美是真心的，对方像是打起了一点精神，玲王决定再说几句：“话说这也是我第一个接手的科研项目。不过，与其说是科研，对我来说它更像是一个魔法项目呢。”
“穿越时间，回到过去，听起来真的像是魔法世界里才有的东西。”他叹息般说着，随后相同颜色的眼睛凝视着对方，理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完全没有搭话的意思。玲王感到一丝尴尬，但作为成功的商业人士他自然不会就此打退堂鼓，“其实我一直很欣赏神宫小姐的画。寒舍也收藏了五六件您的作品。”
女人还是不为所动。仿佛任何赞美都无法在她脸上激起一丝波澜。玲王保持着微笑，将话题引到他真正想要的地方：“神宫小姐，想必您也清楚，这个项目只接受有着强烈执念想要回到过去的实验者，否则在回去的时候就会直接迷失，也根本不可能回得来。而您给出的理由是想要画出过去的事物。”
“那又怎样？你要以这个理由拒绝我吗？”这位享誉国际的画家冷淡地说。玲王仔细巡视那份合同，说：“当然不是。您对于艺术的狂热追求有目共睹，我也绝不会质疑这点。但为了这个付出今后所有的寿命，这样一句话的理由还是有些太单薄了。”
“就当是为了实验的进程。可以请您告诉我，您想要画出过去的什么吗？”玲王端正姿态，从更高的位置注视对方的眼睛，常居上位者的威严一瞬间蔓延开来。寻常人到这步就要屈服了，把所有暗藏的心思都吐出来，然而理绘并不，正如前文所说，任何赞美都无法在她脸上激起一丝波澜，逼迫和威胁同样如此。
但她感到有点累了，也很是厌倦。她已经很久不曾同不熟的人说这么多话。“你刚刚问了我，糸师冴和我是什么关系，我说是哥哥。”
玲王点头，听到她接着说：“你就不会想想，他为什么是我哥哥吗。”
说完这句话，理绘就站起来，转身离去了，T恤宽松地笼在她身体上，底下隐约可见的线条纤细到惊人。后边玲王认真思考起来。他今天也只是因为对方的名气太大才专程过来看了一眼，还真不知道她背景如何。但他可以肯定糸师冴绝对没有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而如果只是表亲，理绘就根本没必要填他的名字，填了也不合规定。
排除掉血缘关系，那就只剩下姻亲关系所带来的法律义务了——等会儿。
玲王猛然抬头。他记得那个人的亲弟弟，他在蓝色监狱的同期，几年前的世界第一前锋，结过婚。他确信自己看到过他官方发布过的结婚通告。
可是，糸师凛已经死了啊。
一瞬间所有线索联结到了一起，仿佛一道惊雷贯穿大脑，玲王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原来如此。她绝对是为了这个。如果是为了这个，那么一切都简直太顺理成章不过。难怪她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因为底下藏着的心愿的确庞大到无以复加，让人觉得不论为之牺牲多少都合该如此。
他刚想叫住对方，却已经不见那道消瘦的背影了。她简直是像一个幽灵，只要不小心眨眼，就会瞬间溶进空气里消失不见。只是某种东西还紧紧栓着她，让她被迫地留在这个世界上。仅此而已。
糸师凛打开手机，系统自带的天气预报跳出来，外头下雨了。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关心天气如何，毕竟蓝色监狱是栋全封闭的大楼，无论外面是风和日丽还是电闪雷鸣，都影响不了这帮利己主义者的训练。尽管他确实感觉空气湿度增加了不少，手指间有些湿黏。
想到训练，糸师凛啧了一声。今天上午他做不了这个，绘心甚八给他接了几个采访，毕竟英法战里头他完成了帽子戏法，是新英雄大战里头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出色的表现和暴涨的身价为他带来了巨量外界的关注。而他的哥哥，糸师冴，也是这份关注的部分原因。
少年人当然对这种事情敬谢不敏，但资本最大，他不可能违抗得了。穿上蓝色监狱这边准备的衣服，他扣上袖口的纽扣，正装衬出此人身姿挺拔，卓尔不群，仿佛崖边一棵松，要劈开山峰与云霄似的。
正要往楼内演播室走去，迎面绕来一个女人，也是正装，正满脸焦急地举着手机却没说话，应该是在等对面接通。但最后自动挂断的声音连糸师凛都听得到。
女人哎呀一声，听上去快要崩溃了。突然间她抬头看到糸师凛迎面走来，眼神刹那间亮了，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几步扑上来，“求求您了，糸师选手！现在只有你知道理绘小姐去哪里了！”
——哈？这神经病一般的展开糸师凛是一句没搞懂，他皱着眉后退一步避开对方，问道：“什么意思？理绘去哪里了？你是谁？”
女人踉跄一下，难为她蹬着这么高跟的鞋子居然还能站稳，她喘了两口气，回答他：“我是神宫理绘小姐的经纪人，叫我唐泽就行了。今天早上理绘小姐要上交给足协的第一幅作品，但我怎么打她电话都打不通，去她房间找也没人。”
“去查监控啊。找我干嘛。”糸师凛冷淡地说。这并不代表他不关心那人，但确实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小事没必要找到他头上。唐泽摇摇头：“查了，从她昨晚进房间后就没出来。而且，她的房间是没监控的，她特意要求的。”
这么说，她应该还在房间里，只是他们没发现。糸师凛打算绕开她走自己的路：“那就是你找得不够仔细。我还有事。”
“啊啊啊求你了！糸师选手！凛先生！我真的没办法了！”唐泽死死拽住他袖子，丝毫不顾那地方已经出现褶皱，“这种情况她肯定是心情很差！就算我把她找出来了也没用的，她只会更生气！所以拜托您帮我劝劝她可以吗，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越说到后面越小声，这位二十多岁的经纪人睁大眼睛可怜兮兮望他，心里却在咆哮：她到底在做什么！面前这家伙脾气和糸师冴一样烂，她难道是不知道吗！呜呜呜，肯定是要无功而返了——
然而，简直像个奇迹，她居然从对方那张臭脸上读出了点犹豫，他挣扎似地眨着眼睛，语气倒还冷漠着：“我今天上午还要去采访——”
“我帮你搞定！我绝对帮你搞定这个！你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唐泽一口答应下来，生怕他反悔似的，迅速松开他的袖子往后跑，还不忘嘱咐他：“糸师选手，不要忘记我们说好的，理绘小姐就拜托你了——”
妈的，他怎么感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选择。但这件事可大可小，要是真搞得严重了理绘可能就不能待在这里画画了，他刻意进行理性分析，觉得自己充满逻辑，就是不肯承认其实是听到她心情很糟后不由自主地在担心：不会是过敏还没完全好，身体不舒服什么的吧？那他非把她找出来不可。
心中念头千般飞转，他的脚步已经往回法国栋走，很快就到了理绘顶层的房间外头。门上有密码，糸师凛毫无犹豫敲对了，毕竟他上次已经来过。
第二次走进这个房间，糸师凛才有闲暇好好打量四周：和他们房间无二的布局，只是床只有一张，并且大得夸张，一个同样巨大的衣柜摆在一边，很高的地方开了一扇窗，能看到外面正在下着雨，哗哗声音不绝于耳，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当然，只是没有其他家具，画笔、颜料、纸张随便乱堆在地上，四面的墙上铺陈着巨大的纸面，未完成的画作残留几笔，却仍然能看出那个人物急速飞驰的身影。糸师凛小心翼翼穿过这团混乱，径直走到那个衣柜前，拉了拉柜门却发现从里面锁上了，于是他说：“理绘，你在里面吧。”
衣柜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糸师凛却不依不饶，继续一下一下，固执地拉动紧锁的门扉。衣柜发出“咚咚”“咚咚”的闷响，里面始终没有其他动静传出来。外头还在下雨，雨声躁动着，淅淅沥沥打在狭小窗子上，仿佛房间里也弥漫起潮湿的气息。
最后糸师凛感到手酸了，他暂且停下来，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雨声还在刷刷扫过。这时，柜子里飘出低低的声音：“你就别管我了。求求你。”然后里面的人响亮地吸了一下鼻子，听上去好不狼狈。
这下糸师凛更不可能放着不管了，他说：“不可能。你不开门，我就一直敲下去，看谁耗得过谁。”
半晌，就在糸师凛正打算继续拉门大业时，里头漏出一声叹息，接着是衣服摩挲声和爬动的声音，咔嗒一声，门开了。糸师凛快速打开门，外面的光线照进去，却只见到一排排衣服被开门的风带着飘动，全无人影。他毫无停顿地俯身爬进去，把脚尖也收进柜子的同时伸手一拉，门再度关上，把所有的光线隔绝在外。
有些笨拙地翻开那些衣服，也不敢用力怕弄坏这些轻贵的东西，糸师凛来到柜子的最里头。其实动不了几步就能到了，比起幼时，他们抽条生长，身量早已天翻地覆。这个柜子其实已经不太能能容纳得下他们。但糸师凛熟练地蜷缩身子，把后背靠在木头柜板上，然后，向旁边伸出手，不出意料碰到了活人温度的皮肤。
“理绘。”他只是简单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黑暗中他看不见，这一声仿佛鞭子抽下，女孩剧烈一抖，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咬着牙才低低应了一声。
糸师凛确定对方还有沟通的意愿，思考了一下，说：“身体不舒服吗？”
眼睛逐渐适应，在一片昏暗中他看见她摇了摇头。身体没事了就好。他这样想着，往那边挪了一点。理绘没有拒绝，但也没有靠近。她只是安静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坐在那里，除了呼吸以外没有任何动作。
糸师凛感到茫然。以他现在的经历，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为什么理绘会心情不好。既然想不到，就干脆别想了。少年沉默着，就这样陪着她坐在衣柜里，在这个狭小的、封闭的、昏暗的空间里头，只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和呼吸，甚至连话语都不再需要。
不知道过了多久，理绘才开口，声音闷闷的：“别管我了。你该去训练的。”
“今天早上本来就有别的安排。”糸师凛简单复述了一下他和经纪人唐泽的对话，理绘没什么反应，只是哦了一声。糸师凛能稍微看到，她睁着眼睛，缓慢张合的眼帘底下，紫罗兰色的瞳孔还是一如既往地璀璨炫目，摄人心魄。然而他从中读出了一种沉重的寂静，一种永远不会消逝的悲哀，正如死亡给人带来的。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感情？在这里，明明不会发生什么。更何况，他就在她身边。他们不是已经约定过了吗？不论是什么怪兽跑进来，他都会把它们赶跑，保护她。
“下雨了。”理绘的声音空空地，在衣柜的板面上反射，回荡。糸师凛愣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到，衣柜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种声音。淅淅沥沥，丝丝点点，隔着一层木头而显得有些沉闷，轻柔地刷过他们的耳旁。
“你不喜欢？”糸师凛觉得奇怪。天气如何乃是神明旨意，凡夫俗子无法干涉，对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接受就好。理绘轻轻地嗯了一声，说：“不喜欢。但它一直都在。一直都能听得到。”
这些话过于抽象，糸师凛猜想这是某种比喻，表达了她心情不好。但他也做不到让雨停下来。想了想，他再靠过去一点，伸出手，理绘像什么都无法察觉，一动不动。
随后，温热的掌心包裹住耳朵。她从膝盖中抬起脸，怔怔地看着对方，但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到他略微不自然的声音：“那这样就听不到了吧。”
其实还是听得到。那些声音，那场大雨反复地重演在大脑中，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但是——理绘闭上眼睛。他身上的热度源源不断传来，那些冰冷的，让人狂乱的雨声终于远去了，并不是消失，但隔开了一段安全距离，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胸腔中淹没一切的悲伤，尖锐生疼的怒火，至那时起纠缠不休的诘问和指责，所有的一切都被温和地稀释了些许，仿佛冰块慢慢融化一层。理绘深吸一口气，从未感觉自己的选择如此正确，自己如此幸运。
她向前挪动，感觉他的手掌一直坚定地捂着她的耳朵，将脸靠在他的胸口。底下传来震动。她想到从半夜被雨声惊醒她就躲进衣柜里，唐泽来找过她，但根本没往这个地方看；而糸师凛从一开始就毫无怀疑，坚定不移地走向这里。因为无论她藏在哪里，他总能找到她。而不管她有多么恐惧，多么绝望，他都会在那里，保护她，直到死亡为止。
直到死亡为止。
“谢谢你。”话说出口的时刻，她未经思考，稍微仰起头，轻轻一个吻落在对方唇角。温热的嘴唇一贴即离，然而这足以叫糸师凛全身僵硬，脸色飞速红了一大片，脑子里像瞬间炸开了烟花。
她把身体挪开了。理绘向前一推，柜门开了，她轻盈地翻出去，动作熟练无比。糸师凛看着她几步走开，连忙也从柜子里出来，不顾后面一堆衣服都被弄得乱糟糟，大声喊道：“喂！刚刚那个……”
他又不敢往下说了。理绘转头看他，惊讶地发现他整张脸都红透了，绿松石般的眸子潋滟其中，果然是十六岁，还是纯情啊。她一边感慨着，一边正打算给他一个肯定答复。然而忽然又想到他当初那句“幼驯染”，心中顿时升起一阵恼火和不满，于是只是哼笑一声：“你觉得呢？”便潇洒离去。
徒留糸师凛一个人在后面又陷入了头脑风暴：这是表白吗？不不不说不定只是她去外国待久了受那边影响变得比较开放……可是哥哥去西班牙那么多年也还是很冷淡啊！说到底这究竟算什么啊！
理绘清楚糸师凛会想多少这个吻，但这只是对他那句“幼驯染”的小小报复罢了。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明明就说以后要娶她的。作为未来糸师凛的妻子，神宫理绘当然最有资格感到不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