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韦见素府邸。

    偌大的正厅,敞开连通院子的一面,挂着最昂贵的丝织品织出的帷幔。

    从高耸的房梁直接垂下,幅面之大,令人咂舌。

    鲜艳的色彩,与这古色古香的房子并不相容。

    在这厚厚的帷幔后面,是黑压压的厅堂,里面薰着浓重的香料。

    韦见素,既是大唐的户部尚书,还有第二个身份。

    他是“宝泉老祖”。

    所谓宝泉,财富如泉水般涌流,长安城的财富如同泉水滋养四方,而宝泉老祖,又如同这泉水的来源一般。

    他的财力和地位就可想而知了。

    “玲珑,我最近听说,城里有人在打浴堂的主意。”

    韦玲珑背手而立:“圣人的态度我们是知道的。沐浴说到底,更是典礼仪式一类的。人有上下贵贱之分,在民间开澡堂是行不通的。从前我们都碰过一次钉子了。”

    韦见素把手里的拐杖重重点地:“就因为十年前行不通,今天就行不通?”

    “你睁开眼睛看看,圣人还是从前的圣人吗!”

    韦见素说完,摇头自己惨淡一笑。

    “玲珑,今时不同往日了。”

    “况且,他们敢走这步棋,朝中的关系肯定已经打点到位了。不然,你以为我们想到的,别人想不到?”

    韦玲珑应是,垂首听训。

    韦见素突然说:“那兴起这事的杨家娘子们,你可认得?”

    韦玲珑摇摇头:“只知道两人都没出阁,是闺阁姑娘。”

    韦玲珑:“听说杨家的两个女孩儿都不是杨玄田的女儿,是兄弟的女儿。似乎还有一个是义兄的女儿。那个义兄好像原本就是因为到海外搜罗珍奇货品招的海难,曾经在蜀中也是风头颇盛呢。”

    韦见素说:“怪不得了。若是自己的孩子,再不舍得的。”

    韦玲珑欲言又止。

    韦见素注意到她的表情:“你直说。”

    韦玲珑说:“祖父,你是不赞同女人从事商贾吗?为何要教授我这些事情?”

    韦见素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和她们不同,你出嫁了一回,现在是个寡妇。”

    “况且,你也没像那个杨玉环那样抛头露面。”

    “她的父母要是地下有知,肯定要气得发疯!女儿的长相、形姿被口耳相传,入了多少登徒子的香梦!甚至还有人说要印在那个浴池的招牌上。多好笑啊!”

    韦见素捋着挂到腰际的须髯,笑出了声。

    韦玲珑却觉得没什么好笑的。

    她甚至有点想去认识一下这两位杨家娘子。

    曾经在公主嘉礼上,她与玉环有一面之缘。

    因为永王挑事,让杨玉环给他斟酒,寿王主动站出来平了这事,韦玲珑才注意到这个女孩。

    当真是个妙人。

    那种庄严的神色和温柔的面容之间相互调和,是真正艳冠群芳之处。

    而寿王当日之举,也在亲贵间引起了颇多热议。

    为了一个小官的女儿顶撞皇兄?

    这简直就是顶好的八卦素材啊!

    所以当祖父告诉她,他手下的探子打听到寿王遣人去了杨府,似乎是有求亲的意向时,韦玲珑并不觉得奇怪。

    杨玉环的母亲出身高名大族,也算是名正言顺。

    寿王一定是去求取玉环的。

    而接连市场上传出消息才真正把韦玲珑搞蒙了。

    说有人要开设一个浴池,不是寺庙官衙中那种免费的去处,也不是山间无人看管的温泉,而是要像酒馆那样,要收钱才能进门。

    而且这浴池,不是一般的洗澡水,而是有特殊功效的——美肤!

    有没有效,看看这位美人就知道——杨玉环!

    “广告”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离奇。

    刚开始的版本,是说这位美人是大官的女儿,比公主还漂亮,就是因为从小洗这美肤泉!肤白胜雪,不施粉黛也能一顾倾人城。

    后来就变成了,这位“杨玉环”是天上下凡的仙子,和她的姐姐“白梅娘子”都不是人间人物!

    因为白梅娘子通晓药理,所以懂得如何使用药材保持杨玉环在仙界的美貌。

    这方法,就是这神奇的美肤泉!

    韦玲珑觉得奇特的是,明明有这世间最令人艳羡的姻缘摆在面前,杨玉环为什么要去做这么一件搭上自己的名声,毫无把握的冒险事呢!

    甚至毫不担心这会如何影响寿王对自己的看法!

    韦玲珑的丈夫,在她刚嫁过去没多久就死在了战场上。

    那也是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只是新婚之夜刚过,一纸兵书就去了吐蕃。

    从此一去不复返。

    一晃就是十年。

    虽说人人都说韦玲珑是个寡妇,但她自己却并不太理解这个词。

    对她来说,丈夫不过是个陌生人。

    杨玉环的事情让她想到了曾经是个小女孩的自己。

    那时候,韦玲珑整日跟在祖父的身边,比他的任何一个儿子或者孙子都要聪明。

    无论是过目不忘的记性,还是敏捷过人的思绪,都让韦见素觉得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材料。

    可惜她是个女子。以后是要嫁做人妇相夫教子的。

    成为了寡妇后的韦玲珑,虽说没有了相夫教子的任务,但也似乎在家族应酬中磨去了曾经的锐气。

    仅仅是体面地活着,做一位世家妇,哪怕是名存实亡的,也已经占去了她全部的时间。

    韦玲珑正在出神,只听韦见素说道:“太子殿下与我说了,让你在与你妹妹的家书里,不着形迹地点几件事情。”

    说着就把玉贞玉环二人出入柳家外宅的事儿讲了一遍。

    “寿王去求娶杨家姑娘,肯定是探过圣上的口风的。到时候让你妹妹伴驾时,自然地把自己听到的民间传奇提一提,关于杨家女如何出入柳家外宅,有□□之嫌。”

    “祖父,这事儿可真确?”韦玲珑不自然地拧着自己的手背。

    韦见素轻笑了一声:“人们都说,瓜前李下。在瓜田里不要弯腰提鞋子,以免别人怀疑你偷瓜。在李树下不要举手整理帽子,以免别人怀疑你偷李子。”

    “既然有这样的事情传出来了,可见本人自然立身不正。”

    “行了,你也不要说什么了。”韦玲珑还想说话,韦见素把手摆了摆。

    “寿王明明不是嫡出,却偏偏最得圣人的宠爱。太子脸上伤了之后,朝中的局势,你不是看不出端倪。””韦见素说。

    韦玲珑不解道:“人人都说太子殿下伤了脸,但那是一块因病而起的瘀斑,太子殿下本人也没有办法。若是做了皇帝,哪个臣子还敢凑上面前去看吗?”

    韦见素:“天子威重,身体不能有残损,这是祖训。

    又想了一会,继续说道:“而且这事儿,重要的不是瘀斑本身,而是人心。”

    韦见素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自己心慌了,别人就会跟上来,一蜂窝抓住你的短处。”

    “所以不要露出缺陷。就算你要做坏事,也要招摇过市地去做。”韦见素说道。

    韦玲珑点点头,心里并不十分明白祖父这话的含义。

    但她清楚,韦氏一族自从当年扶持太子入主东宫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眼下太子要拿韦家做棋子,他们也没有办法拒绝。

    只是从祖父的表情里,韦玲珑也能看出,他对这一步棋,并不是很有信心。

    而且韦玲珑心中还隐隐有些不安,她不敢说给祖父听。

    她为这两个无辜的女孩担忧着。

    圣人是不是对寿王动怒,这是皇家储位之事,也是家族兴衰之所在,韦玲珑心里清楚。

    但是更为直接的,它关系到玉贞和玉环的性命。

    对于至高无上的皇权来说,解决掉这两个让自己的儿子误入歧途的女孩子,几乎是比鹅毛落地还要无声的一件小事。

    韦见素端起茶盏,如炬般的眼神扫了一眼韦玲珑,说道:“信不用你写了。我亲自给融儿写。”

    韦玲珑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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