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哀《雪明かり》
记忆里从没有过这样大的雪，哪怕算上上辈子和这辈子，把在美国读书时的经历也加起来，都是如此。给“咚咚”不停敲门的江户川开门以后，我看到米花町街道上的路灯光将他戴着毛线帽的脑袋照得毛茸茸的，似乎比平常大了一圈。不消说，那是粘在毛线表面的、活泼的六角雪花的功劳。
但是，在习惯了平常一本正经、小大人似的他的样子后，再去看他头上一圈周围粘着白色雪花的帽子边，实在很难让人感到有些滑稽。我尝试了两次表情管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大概是笑声太过莫名其妙，江户川向我投来一个费解的眼神，转眼便很快变成了了然。
“……喂喂，你这家伙。”
“你肩膀上都是雪哦，”我尽量保持着平淡的语气，将手里的干毛巾扔给他，“从事务所跑过来的，不累么？”
江户川接过毛巾，裹住脑袋，擦了擦头上的雪，却并没摘帽子：“是啊。我也知道满头是雪很奇怪，但你也不用笑那么大声吧？”
我笑而不答。博士正在沙发上看冲野洋子的综艺，嘉宾互动到精彩处，客厅里从哈哈大笑的间隙传出他向江户川的问好。江户川答了声，目光却还在门口的我身上，且似乎没有要脱鞋进屋的意思。
对他来说这简直反常。我略略挑起眉毛。
“你不找博士？”我问他，“晚上八点钟，无论是讨论杀人命案还是交流科学创造，可都是黄金时间哦。”
江户川摇了摇头，算是反驳了我的提问。
“我是来找你的，灰原。”他抖雪似的跺了跺脚，眼睛往右上方一扫，又转头冲我笑起来，“那几个孩子——你也知道，东京今天下了大雪。元太和光彦发简讯给我，说步美跟他们说想去公园堆雪人。”
他咧嘴笑了笑，眼睛瞄着挂在一旁的我的外套。我看了眼窗外：在漆黑的天幕中央，雪花层层叠叠，争先恐后地落下，被路灯的光映出乳白色的巨大光圈。
“是五十年来最大的雪。”
想到那个少女期待的神情，我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去拿大衣。手刚伸到一半，就被江户川制止了。
“今天穿大衣会冷，你得穿羽绒服。”他义正辞严地说道，“还要戴手套。”
我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他不为所动，甚至还把他深蓝色羽绒服的拉链拉上了。我只好去拿我那件深红色的——那是他的朋友，那个大阪侦探服部平次上次来东京出差时送给我们的礼物。侦探团每个人都有一件，每个人分到的颜色都不同。
“太丑了，”我把挂在羽绒服旁边的鸭子型雪球夹丢到江户川怀里，无奈地吐槽道，“难为他能凑出这么多颜色，但他的审美可真是直男啊。”
“……算了，不要在意了。”江户川招呼了博士一声，为我拉开门。
他的动作带起了一阵风，院中飞舞的白雪立即顺着溜进了门厅。我赶快从他身边飞快地跳出去，指挥他把门关上。
“他年纪大了，腿脚不麻利，”我说道，“小心他摔跤。”
江户川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因为光还是什么，神色居然有些温柔。我一时以为是看错了，正想细看，他却已经举起了那个夹子，在空中挥了挥。
“对了，灰原，我刚才还想问呢，这是什么？”
江户川握着两边的把手，在空中表演一个无实物剪刀，把我逗笑了。
“鸭型雪球夹，”我说，“它的学名。”
“用途呢？”
“下雪时候夹鸭子的，把雪放在中间，做造型用。”
街道静谧，天空之下，落雪纷纷扬扬。
我忽然很想要逗他，便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指向路边花坛上堆积的柔软的雪。
“……等会见到他们，”想起那几个孩子，我笑着说，“你可以夹出一排鸭子雪球来，整齐地摆成一排，他们一定会很喜欢，说不定，还会因此叫你‘鸭子队长’。”
不出我所料，鸭型雪球夹收到了空前巨大的欢迎。在三个孩子“好可爱啊小哀好厉害！”“灰原同学不来玩吗？”和“好像魔术师一样什么都有啊！”的欢呼声中，之前定好的堆雪人的提案被飞快地抛在脑后，情况很快演变成了步美在夹，剩下两个男生在给小鸭子们做雪房子。
——虽然已经快要小学毕业了，可是他们仨活泼爱闹的天性似乎完全没有改变，甚至让人有种“以后也会一直这样下去”的错觉。
我堆好一块雪砖，放到步美手边，正想趁他们正玩得火热，悄悄地走到公园旁的长椅旁坐下。不成想，一扭头却看到江户川正站在公园的大象滑梯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被他凝视的人，大体来讲总是遇不到什么好事，一般不是杀人者，就是很快要被杀了。虽说从严格意义上，在他身边这几年，这两个角色我都没少扮演，但意识到自己正被他静静地、一言不发地注视，心里还是有些麻麻的。
“你在做什么？”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打算先声夺人，“等下被发现你躲在滑梯后面偷懒，他们又要生气了哦。”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伸出手，一把将我拉到了滑梯后面。
“现在你也是共犯了，”他轻声说，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微笑，“所以，最好不要声张。”
大雪覆盖了整座城市，遥远的地方万籁俱寂，从大象滑梯的阴影之外，传来几个孩子笑闹的声音。
而我与江户川，不过距离他们咫尺之遥。
我盯着一片雪花飘飘悠悠地落在江户川的肩膀上，他仍然在看着我。
“你有话想对我说，”我叹了口气，“说吧。”
“好敏锐啊，灰原。”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顿了一会，这才幽幽说道。我闻言看了他一眼，眨了眨眼睛，但没有答话。光彦抱怨着元太踩扁了他做好的一排鸭子，我刚想笑，却察觉江户川凑近了我。在如此暗淡的光线下，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冰蓝色的虹膜。
“博士说你在申请美国的学校，灰原。”我心里乍然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思考着如何同他解释。
这是之前早就定好的人生轨迹。我上个博士肄业时刚满十八，乌丸莲耶召我回来时只确认我有独自完成新药研发的能力，根本不考虑我有没有拿到毕业证。如今我有第二次机会，纵使换了身份和年龄，再也完成不了那个名为“宫野志保”的过去，我也仍然想要重走一次我早就选择的道路，并相信我能走得更好。
但是，我的选择，对他们而言，大概很难接受吧？
“江户川，”我深吸一口气，“工藤。你听我说，我……”
他摇了摇头，没有像我想的那样露出不解、挽留或郁闷的神色，反而显得比我还要镇定。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感觉，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并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学生江户川柯南，而是用一枚麻醉手表就隐藏在无数个不同的声音背后，矢志不渝地制止罪恶蔓延的工藤新一。
他这个样子，反而让我准备好的话无从开口了。我转开目光，叹了口气。
“我还是……”
“你准备申请哪所学校？”
他温和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说的内容却让我不解地皱起了眉。
“只是投了，还没收到offer呢……你问这个干嘛？”
我愣愣地说，并没意识到他抬起了一只手，将我困在大象滑梯和他自己的身体中间。大概是我脸上的神色太过迷茫，江户川看起来有些生气，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抿起嘴唇，硬邦邦地放下了手臂。
“灰原，走之前，我们多陪他们出来玩一玩吧。”
步美的笑声从滑梯那一侧传来，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可……可以啊，”我说，江户川侧过了身，用鞋尖在滑梯下的白雪里碾，“但是，说这种事情……好像没必要那么严肃吧？”我试探着看向他，“美国中学的学期要八月底才开始，你想陪他们，我们就……”我们就出来啊，就像今天这样。
……我们？
我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江户川恰在此时转过身来，直视着我。
“是的，灰原。”默契在此刻起了作用，很明显他只通过目光就听懂了我的问话。我忽然明白了他今天动作中那点若有若无的烦躁是从何而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我，江户川微微侧了侧头，向我露出一个微笑——就像每一个心口压着沉淀的大石头的人在挂心的事情尘埃落定后会做的那样——他走过来，拉起我的一只手。
“是‘我们’，”他重复道，“我和你一起走。”
我和江户川心照不宣地从大象滑梯的两边出去。他先绕过大象的尾巴，消失在我视野里之前，冲我微不可查地眨了眨眼。我听着外面步美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的声音，不由得又开始想江户川实在是一个很擅长带小孩玩的人。
光彦问江户川：“灰原同学呢？”隔着一架滑梯，我听到他用一贯的懂装不懂的天真语气回答：“啊？不知道啊！”接着和元太一起漫山遍野地喊我。我连忙从象鼻子那端出去，把握在手里的雪球投向光彦，笑着说我去做雪球偷袭你们。
步美正在给江户川展示她做的鸭子舞台剧，我也并没有忽略圆谷光彦眼中有些寂寞和复杂的神色。然而，正如步美兴奋过头的声音一般，圆谷也只是伸手接住了我丢的雪球，握在手里团了几团，弯起嘴角笑了笑。
我想，此时光彦注视着步美、步美注视着江户川的眼神，同过去我注视着江户川的眼神，从旁人的眼中看来，大概是一模一样的。
也正是因此，在他做出“灰原，我要和你一起出国。”的决定之后，我只是点头说好，没有问他任何一个关于毛利侦探事务所那个女孩的问题。我并不关心她的现状，也不关心她与江户川柯南或者工藤新一现在的关系。
如果没有变小，宫野志保和工藤新一现在的年龄都与她相仿。或许，按照令和福尔摩斯的生活轨迹，工藤新一会和毛利兰走到一起，会在读完高中之后理所当然地结婚，写完王子和公主的童话故事……就像步美一直以来所期待的那样。和江户川一起送她回家的路上，步美紧紧挽着我的胳膊，将头靠在我的脸边上。她的小粉兔子帽子有些耷拉了，我按着她的肩膀，用手帮她顺好。
“好了，”我说，“步美这样就很漂亮。”
我的手很快又被她拽住了，温温热热的。小兔子一样可爱的女孩停在吉田家的公寓楼下。上楼之前，步美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脖子。
“小哀，”她呼出的热气在我耳边，有一点压抑不住的哭腔，“你和柯南要幸福啊，以后一定要……一定要好好地、一直一直在一起，知道吗？”
我心一沉，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江户川。他站在半米之外，闻言也是一抖。在步美慌忙跑上楼的脚步声里，我看到江户川摇了摇头，慢慢走到我旁边。
“不是你说的。”我看着楼梯间的灯逐层亮起。
“嗯，她大概是自己看出来的吧。”江户川扭头看了我一眼，有些沉重地笑了笑。
步美家那层的楼梯灯熄灭了，我叹了口气，抬脚往回走，江户川立刻拉住了我的手。
他手心热热的，我侧头看了他一眼：“于心不忍？”
他摇头：“总要有这一天的。”拎起我们俩相牵的手，“生活没有如果，我喜欢你这件事，她迟早都会知道。”
我笑了笑：“也对。”
生活没有如果。我们并非生活在一篇小说或者一个剧本之中，这意味着，真正的生活虽然有无数种可能性，但只要一个人做出了选择，万千种可能便只会最终导向唯一一个结果。
APTX4869的药物作用不可逆，所有的临时解药不过都是饮鸩止渴，我和江户川永远再不可能回到从前既定的生活轨迹里——我们就像两条逃逸线，被胁迫着开始第二段人生，却也想要走出一段不会后悔的旅程。
万幸还有选择，万幸可以想通。
茫茫大雪淹没了整座东京。雪花飞扬，江户川牵着我的手，沿途的路灯稳定地照耀，我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并肩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
他注意到我的动作，侧过头来：“怎么了？”
“刚才经过5丁目，”我说，“很晚了吧，你不回去？”
江户川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拜托，灰原哀小姐，”他难得用了敬称，我从里面听出了一丝调侃的意味，“我要送女朋友回家哎。”
“噢噢噢，”我说，我们快要走到二丁目，我已经能看到工藤宅雅致的屋顶，“哎，你说博士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我拐走了你啊？”毕竟他是看着你长大的嘛。
他一时语塞，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对他而言，我拐走你还差不多。”
江户川说完，才发现我在扁着嘴看他。对两个心理年龄已经二十多岁的人来说，这段对话实在冒了太多的傻气。放在平常，我们大概会狠狠地嘲笑对方，然而此时我们只是互相对视了一眼，转开头，然后不约而同地扣紧了手指。
我在阿笠宅的门口同他道别。刚想走时，江户川拽住了我，然后轻轻凑过来，用嘴唇碰了碰我的脸。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直冲头顶。
“你……你。”我语无伦次地说。
他一歪头：“嗯？”
“你……”我急需一个问句来转移话题，“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慌不择路地抓住了最近的那个，“怎，怎么突然要和我一起出国？”
在温柔的灯光和白雪之中，江户川忽然冲我笑了。我这才意识到他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弯起眉毛的时候，脸颊的曲线也十分柔和。
“因为你，灰原。”
“每一次，你对我笑的时候，”江户川轻声说道，“对我而言，都像今天的雪这么温柔。”
End
但是，在习惯了平常一本正经、小大人似的他的样子后，再去看他头上一圈周围粘着白色雪花的帽子边，实在很难让人感到有些滑稽。我尝试了两次表情管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大概是笑声太过莫名其妙，江户川向我投来一个费解的眼神，转眼便很快变成了了然。
“……喂喂，你这家伙。”
“你肩膀上都是雪哦，”我尽量保持着平淡的语气，将手里的干毛巾扔给他，“从事务所跑过来的，不累么？”
江户川接过毛巾，裹住脑袋，擦了擦头上的雪，却并没摘帽子：“是啊。我也知道满头是雪很奇怪，但你也不用笑那么大声吧？”
我笑而不答。博士正在沙发上看冲野洋子的综艺，嘉宾互动到精彩处，客厅里从哈哈大笑的间隙传出他向江户川的问好。江户川答了声，目光却还在门口的我身上，且似乎没有要脱鞋进屋的意思。
对他来说这简直反常。我略略挑起眉毛。
“你不找博士？”我问他，“晚上八点钟，无论是讨论杀人命案还是交流科学创造，可都是黄金时间哦。”
江户川摇了摇头，算是反驳了我的提问。
“我是来找你的，灰原。”他抖雪似的跺了跺脚，眼睛往右上方一扫，又转头冲我笑起来，“那几个孩子——你也知道，东京今天下了大雪。元太和光彦发简讯给我，说步美跟他们说想去公园堆雪人。”
他咧嘴笑了笑，眼睛瞄着挂在一旁的我的外套。我看了眼窗外：在漆黑的天幕中央，雪花层层叠叠，争先恐后地落下，被路灯的光映出乳白色的巨大光圈。
“是五十年来最大的雪。”
想到那个少女期待的神情，我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去拿大衣。手刚伸到一半，就被江户川制止了。
“今天穿大衣会冷，你得穿羽绒服。”他义正辞严地说道，“还要戴手套。”
我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他不为所动，甚至还把他深蓝色羽绒服的拉链拉上了。我只好去拿我那件深红色的——那是他的朋友，那个大阪侦探服部平次上次来东京出差时送给我们的礼物。侦探团每个人都有一件，每个人分到的颜色都不同。
“太丑了，”我把挂在羽绒服旁边的鸭子型雪球夹丢到江户川怀里，无奈地吐槽道，“难为他能凑出这么多颜色，但他的审美可真是直男啊。”
“……算了，不要在意了。”江户川招呼了博士一声，为我拉开门。
他的动作带起了一阵风，院中飞舞的白雪立即顺着溜进了门厅。我赶快从他身边飞快地跳出去，指挥他把门关上。
“他年纪大了，腿脚不麻利，”我说道，“小心他摔跤。”
江户川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因为光还是什么，神色居然有些温柔。我一时以为是看错了，正想细看，他却已经举起了那个夹子，在空中挥了挥。
“对了，灰原，我刚才还想问呢，这是什么？”
江户川握着两边的把手，在空中表演一个无实物剪刀，把我逗笑了。
“鸭型雪球夹，”我说，“它的学名。”
“用途呢？”
“下雪时候夹鸭子的，把雪放在中间，做造型用。”
街道静谧，天空之下，落雪纷纷扬扬。
我忽然很想要逗他，便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指向路边花坛上堆积的柔软的雪。
“……等会见到他们，”想起那几个孩子，我笑着说，“你可以夹出一排鸭子雪球来，整齐地摆成一排，他们一定会很喜欢，说不定，还会因此叫你‘鸭子队长’。”
不出我所料，鸭型雪球夹收到了空前巨大的欢迎。在三个孩子“好可爱啊小哀好厉害！”“灰原同学不来玩吗？”和“好像魔术师一样什么都有啊！”的欢呼声中，之前定好的堆雪人的提案被飞快地抛在脑后，情况很快演变成了步美在夹，剩下两个男生在给小鸭子们做雪房子。
——虽然已经快要小学毕业了，可是他们仨活泼爱闹的天性似乎完全没有改变，甚至让人有种“以后也会一直这样下去”的错觉。
我堆好一块雪砖，放到步美手边，正想趁他们正玩得火热，悄悄地走到公园旁的长椅旁坐下。不成想，一扭头却看到江户川正站在公园的大象滑梯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被他凝视的人，大体来讲总是遇不到什么好事，一般不是杀人者，就是很快要被杀了。虽说从严格意义上，在他身边这几年，这两个角色我都没少扮演，但意识到自己正被他静静地、一言不发地注视，心里还是有些麻麻的。
“你在做什么？”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打算先声夺人，“等下被发现你躲在滑梯后面偷懒，他们又要生气了哦。”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伸出手，一把将我拉到了滑梯后面。
“现在你也是共犯了，”他轻声说，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微笑，“所以，最好不要声张。”
大雪覆盖了整座城市，遥远的地方万籁俱寂，从大象滑梯的阴影之外，传来几个孩子笑闹的声音。
而我与江户川，不过距离他们咫尺之遥。
我盯着一片雪花飘飘悠悠地落在江户川的肩膀上，他仍然在看着我。
“你有话想对我说，”我叹了口气，“说吧。”
“好敏锐啊，灰原。”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顿了一会，这才幽幽说道。我闻言看了他一眼，眨了眨眼睛，但没有答话。光彦抱怨着元太踩扁了他做好的一排鸭子，我刚想笑，却察觉江户川凑近了我。在如此暗淡的光线下，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冰蓝色的虹膜。
“博士说你在申请美国的学校，灰原。”我心里乍然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思考着如何同他解释。
这是之前早就定好的人生轨迹。我上个博士肄业时刚满十八，乌丸莲耶召我回来时只确认我有独自完成新药研发的能力，根本不考虑我有没有拿到毕业证。如今我有第二次机会，纵使换了身份和年龄，再也完成不了那个名为“宫野志保”的过去，我也仍然想要重走一次我早就选择的道路，并相信我能走得更好。
但是，我的选择，对他们而言，大概很难接受吧？
“江户川，”我深吸一口气，“工藤。你听我说，我……”
他摇了摇头，没有像我想的那样露出不解、挽留或郁闷的神色，反而显得比我还要镇定。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感觉，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并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学生江户川柯南，而是用一枚麻醉手表就隐藏在无数个不同的声音背后，矢志不渝地制止罪恶蔓延的工藤新一。
他这个样子，反而让我准备好的话无从开口了。我转开目光，叹了口气。
“我还是……”
“你准备申请哪所学校？”
他温和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说的内容却让我不解地皱起了眉。
“只是投了，还没收到offer呢……你问这个干嘛？”
我愣愣地说，并没意识到他抬起了一只手，将我困在大象滑梯和他自己的身体中间。大概是我脸上的神色太过迷茫，江户川看起来有些生气，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抿起嘴唇，硬邦邦地放下了手臂。
“灰原，走之前，我们多陪他们出来玩一玩吧。”
步美的笑声从滑梯那一侧传来，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可……可以啊，”我说，江户川侧过了身，用鞋尖在滑梯下的白雪里碾，“但是，说这种事情……好像没必要那么严肃吧？”我试探着看向他，“美国中学的学期要八月底才开始，你想陪他们，我们就……”我们就出来啊，就像今天这样。
……我们？
我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江户川恰在此时转过身来，直视着我。
“是的，灰原。”默契在此刻起了作用，很明显他只通过目光就听懂了我的问话。我忽然明白了他今天动作中那点若有若无的烦躁是从何而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我，江户川微微侧了侧头，向我露出一个微笑——就像每一个心口压着沉淀的大石头的人在挂心的事情尘埃落定后会做的那样——他走过来，拉起我的一只手。
“是‘我们’，”他重复道，“我和你一起走。”
我和江户川心照不宣地从大象滑梯的两边出去。他先绕过大象的尾巴，消失在我视野里之前，冲我微不可查地眨了眨眼。我听着外面步美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的声音，不由得又开始想江户川实在是一个很擅长带小孩玩的人。
光彦问江户川：“灰原同学呢？”隔着一架滑梯，我听到他用一贯的懂装不懂的天真语气回答：“啊？不知道啊！”接着和元太一起漫山遍野地喊我。我连忙从象鼻子那端出去，把握在手里的雪球投向光彦，笑着说我去做雪球偷袭你们。
步美正在给江户川展示她做的鸭子舞台剧，我也并没有忽略圆谷光彦眼中有些寂寞和复杂的神色。然而，正如步美兴奋过头的声音一般，圆谷也只是伸手接住了我丢的雪球，握在手里团了几团，弯起嘴角笑了笑。
我想，此时光彦注视着步美、步美注视着江户川的眼神，同过去我注视着江户川的眼神，从旁人的眼中看来，大概是一模一样的。
也正是因此，在他做出“灰原，我要和你一起出国。”的决定之后，我只是点头说好，没有问他任何一个关于毛利侦探事务所那个女孩的问题。我并不关心她的现状，也不关心她与江户川柯南或者工藤新一现在的关系。
如果没有变小，宫野志保和工藤新一现在的年龄都与她相仿。或许，按照令和福尔摩斯的生活轨迹，工藤新一会和毛利兰走到一起，会在读完高中之后理所当然地结婚，写完王子和公主的童话故事……就像步美一直以来所期待的那样。和江户川一起送她回家的路上，步美紧紧挽着我的胳膊，将头靠在我的脸边上。她的小粉兔子帽子有些耷拉了，我按着她的肩膀，用手帮她顺好。
“好了，”我说，“步美这样就很漂亮。”
我的手很快又被她拽住了，温温热热的。小兔子一样可爱的女孩停在吉田家的公寓楼下。上楼之前，步美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脖子。
“小哀，”她呼出的热气在我耳边，有一点压抑不住的哭腔，“你和柯南要幸福啊，以后一定要……一定要好好地、一直一直在一起，知道吗？”
我心一沉，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江户川。他站在半米之外，闻言也是一抖。在步美慌忙跑上楼的脚步声里，我看到江户川摇了摇头，慢慢走到我旁边。
“不是你说的。”我看着楼梯间的灯逐层亮起。
“嗯，她大概是自己看出来的吧。”江户川扭头看了我一眼，有些沉重地笑了笑。
步美家那层的楼梯灯熄灭了，我叹了口气，抬脚往回走，江户川立刻拉住了我的手。
他手心热热的，我侧头看了他一眼：“于心不忍？”
他摇头：“总要有这一天的。”拎起我们俩相牵的手，“生活没有如果，我喜欢你这件事，她迟早都会知道。”
我笑了笑：“也对。”
生活没有如果。我们并非生活在一篇小说或者一个剧本之中，这意味着，真正的生活虽然有无数种可能性，但只要一个人做出了选择，万千种可能便只会最终导向唯一一个结果。
APTX4869的药物作用不可逆，所有的临时解药不过都是饮鸩止渴，我和江户川永远再不可能回到从前既定的生活轨迹里——我们就像两条逃逸线，被胁迫着开始第二段人生，却也想要走出一段不会后悔的旅程。
万幸还有选择，万幸可以想通。
茫茫大雪淹没了整座东京。雪花飞扬，江户川牵着我的手，沿途的路灯稳定地照耀，我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并肩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
他注意到我的动作，侧过头来：“怎么了？”
“刚才经过5丁目，”我说，“很晚了吧，你不回去？”
江户川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拜托，灰原哀小姐，”他难得用了敬称，我从里面听出了一丝调侃的意味，“我要送女朋友回家哎。”
“噢噢噢，”我说，我们快要走到二丁目，我已经能看到工藤宅雅致的屋顶，“哎，你说博士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我拐走了你啊？”毕竟他是看着你长大的嘛。
他一时语塞，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对他而言，我拐走你还差不多。”
江户川说完，才发现我在扁着嘴看他。对两个心理年龄已经二十多岁的人来说，这段对话实在冒了太多的傻气。放在平常，我们大概会狠狠地嘲笑对方，然而此时我们只是互相对视了一眼，转开头，然后不约而同地扣紧了手指。
我在阿笠宅的门口同他道别。刚想走时，江户川拽住了我，然后轻轻凑过来，用嘴唇碰了碰我的脸。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直冲头顶。
“你……你。”我语无伦次地说。
他一歪头：“嗯？”
“你……”我急需一个问句来转移话题，“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慌不择路地抓住了最近的那个，“怎，怎么突然要和我一起出国？”
在温柔的灯光和白雪之中，江户川忽然冲我笑了。我这才意识到他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弯起眉毛的时候，脸颊的曲线也十分柔和。
“因为你，灰原。”
“每一次，你对我笑的时候，”江户川轻声说道，“对我而言，都像今天的雪这么温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