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远在天边,但邂逅是如此触手可及。那个女人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手里拿着一支烟。

    她没注意到他,而是看向自己的右手边,露出方领连衣裙上的脖颈和白皙的侧脸。红底白波点,上一个这样穿的人是苏菲·玛索。

    夜幕降临,一辆黄色巴士叮叮地经过街道,江户川从布满灰尘的车窗玻璃里看到自己疲惫不堪的脸。他无动于衷地站了一会。等到巴士彻底通过,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已经空空荡荡,好像那里从未有人存在过。

    这个场景时常出现在他眼前,无论他睡着还是醒着。他住在一栋临街的楼房顶层,吱嘎作响的地板上随意扔着他的笔和画架。他夜里从不关窗户。这样一来,街道上的空气、灰尘和流动的光全可以毫无阻碍地进入这个狭小的房间。床垫贴墙放在地板上,毛毯一角沾了颜料,江户川将脏了的那块折起来,用剩余的部分盖在身上,又躺回原位,盯着光影流动的天花板。

    毯子被他的体温烘热了,落在地上的那只脚底满是灰尘。江户川抽回脚,往一旁挪了挪。他在街上车流移动的声音里察觉耳边发丝触碰皮质材料的细响。光影因此停滞,他伸手摸索着自己的耳边,把那部写满了字、沾满手汗和香水味的笔记本从枕头下面抽出,举在眼前。“啪”一声,他没抓稳,有什么东西从笔记本中间落下来,支在毛毯和他的胸膛之间。

    一支蓝色圆珠笔。这支笔曾经握在许多人的手里,在性格迥异的段落与段落之间,留下意义不明的圆圈和划线。

    有时他们高声谈笑,有时他们将脑袋凑在一起,在咖啡馆的桌子旁边窃窃私语。这是个自成一体的小世界。对于冒冒失失的闯入者,一些被他们善意地驱赶,另一些则能拿到他们的通行证,名正言顺地同他们一起消磨巴黎漫长的下午和夜晚。

    她不属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种,却仍然留在了这个世界里,确凿无疑。江户川观察了她很久:工作日和休息日,白天和黑夜,晴天和雨天。她总是在雨天出现,潮湿的头发拢在耳后,像是水雾。他越来越勤地造访咖啡馆,久而久之,那里有了他的固定座位。他们欢迎他,说,啊,江户川,画家,言语中不乏调侃。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巴黎塞纳河左岸,举在手里的一杯咖啡被鸽子撞翻可以泼湿整整五个艺术家的衣袖。这里从不缺少艺术家。

    他们的笑声里带着善意,因而他不觉得窘迫。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款式过时且老旧,让他看起来不太像是个画家,而像个侦探什么的。他的咖啡好了,他们说,坐,坐,请坐,欢迎你加入我们,你已经是我们熟识的老面孔。他拣了张两边都空着的椅子坐下,有人在他身边幽幽点燃一支烟,手指末端涂有鲜红的蔻丹。江户川同她对视,低下头时看见她面前的圆珠笔和翻开的笔记本。黑色皮质面。

    你旁边是雪莉的座位。

    还没等他开口,那女人就先说话了。烟草的气息将他包围。四周喧嚣声渐起,江户川想她今天没有来,外面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拿笔记本的女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神情似乎在笑又好像不是。他忽然觉得无法呼吸。

    原来她叫雪莉吗?

    江户川最终这么回答道,他转向咖啡馆的柜台。穿着围裙的店员在那里低着头洗刷玻璃杯。白天这里是咖啡馆,到了晚上则会变成酒吧,供应各式鸡尾酒。他瞥过玻璃瓶里的金棕色酒液:她和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有什么关系?女人没有回答他,只有蓝色圆珠笔的笔尖在纸页上一点一点。

    你也是因为她而来。

    也?……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每个人都有秘密,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期待解密。苦艾酒离开后,她拿着的笔记本交到他的手里,这是咖啡馆的传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它约定俗成,被他们的原则所接纳。

    看看吧,女人说,总没有坏处哦,说不定那里有你想了解的一切。

    总是懒懒地抽着烟的女人并没有记录多少,毕竟笔记本交给她也没有多久——江户川随便翻开一页,记录者的字迹乱得令人皱眉。在环境嘈杂的背景音里,年轻的画家眯起眼睛辨认记录者龙飞凤舞的圈抹。翻阅记录的人的神情比记录本身有趣。听说最早记录的那个人是个卖不出书的作家,住在拉丁区破旧的顶楼上,每天下午都来孔岱写作……别看我,我从来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写出一本像样的作品。

    但是。女人的手敲了敲江户川手里的笔记本。他给你留下了这个。

    给我?

    是啊。你来到这里,不正是为了寻找秘密么?

    他对面的座位就此空置。这是咖啡馆的常态,新来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离去的人不声不响地消失。几乎不会有人追问他们去了哪儿。你要离开巴黎吗?或者离开法国?还是……仅仅离开孔岱和拉丁区,去外省安居乐业?不,他们从来不会这么问。在雨天相聚在一起,喝喝茶,高谈阔论,已经足够成为他们的相处模式。

    雪莉在他身边坐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其他人谈话的时候,她就低垂着头翻动书页。你在读什么?江户川若无其事地转向她。他贴近她垂在耳畔的茶色头发,就像贴近一只背对着他停在矮墙上的雀鸟。再靠近些就能闻到她身上水的味道。

    雪莉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但握着书脊的手挪开了,这让他能够看到书名。江户川凑过去看,抬头时听到她轻轻笑的声音。他问她,你在笑什么?雪莉说,我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又说,江户川,你知道你脸上有东西吗?

    她托着脸,笑得狡黠。漂亮的人在哪里都会获得特权,哪怕她从不参与讨论,也仍然是目光的焦点和中心。江户川不久后知道雪莉并不是她的真名。Sherry,雪莉酒,装在瓶中的西班牙阳光,对她而言是恰如且分的贴切形容。整个咖啡馆的人都喜欢雪莉,他们注视着她的眼神,犹如她身上藏有一段令人沉迷的岁月。

    笔记本里的记录从三年前开始,江户川确信在第二页中就出现了的茶色头发的女子就是她。

    潦倒的作家总是离群索居,不同颜色的碳素笔在记录了一周之后才回头圈住她的发色,在未合拢的圆圈旁写下一个潦草的法文名字。他继续往后翻,终于找到孔岱咖啡馆当时的记录——那的确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三年之前她站在人群中央,他们问她怎么称呼你,那时她手里端着一杯意式咖啡,翠绿的眼睛像是刚打磨过的橄榄石或深夜里的一只猫。

    她说,你们给我取一个名字。

    金棕色的酒液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动,光斑反射到她的脸上。他们从咖啡馆逃出来,从其他人的目光和注视下逃走,将一切流言都抛在身后。塞纳河上空飞过白鸽,江户川为她拨开黏在唇边的头发。他们用目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吻。

    他们为什么会叫你雪莉?

    轻喘的间隙他离开她的唇,青年嗓音低沉,他们的气息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对亲密的恋人。然而江户川对她的所有了解只有名字——你姓甚名谁?你来自何处?你为什么几年如一日地将时间消磨在咖啡馆里?你身后究竟藏着一个怎样的谜团或故事?

    雪莉将一根手指按在他唇上,倾身贴近。

    嘘。她说,江户川,别问,不要问。

    橄榄石里有他们相拥的倒影:因为每个人各有秘密。

    一个人的存在总会留下印记。江户川有些日子没有造访孔岱,他在巴黎的雨季里穿行,造访可能与雪莉存在交集的每一个人。雪莉喜欢雨天,江户川举着伞在咖啡馆外等待她的时候,会看见她穿着镶金条带的高跟鞋踩着水走过街对面的人行道。城里的排水系统如此老旧,她必须低头看路以躲避不期然的坑洞。这时江户川会去牵她的手。雪莉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脸颊旁边,和她的眼神一样潮湿。

    那些人重复她的名字,像默诵一首诗:雪莉?不,不认识。您再想想呢?在大约两年前,她总是在拉丁区的孔岱咖啡馆出现,总是在下午和晚上。雪莉,是那个茶色头发的雪莉?是的。啊,那或许有点印象。

    说出巴黎师专教师身份的时候,旁人总会对江户川无端多出一些敬意。你和雪莉有什么关系?暗戳戳打量被隐藏在闪闪发亮的眼神之后,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是为何你口中出现了她的名字。身份是很重要的东西吗?为什么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询问,就好像当我们获得了一个人的名字,就把他的过去抓在了手里。

    而后江户川忽然想起,这也是他正对雪莉做的事。

    每个人各有秘密。对他来说,她的真名或许会成为他叩开她往日大门的钥匙。他的学校里开始出现流言,在他真正的生活里他被描述为又一个为猎艳冲昏头脑的潦倒艺术家——不少见的。他们说。不少见,这样的人在巴黎层出不穷。在那些嘈杂的声音里,他独自一人走在左岸。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座咖啡馆,深绿色的宽大叶片下面,有人在等他。

    雪莉与他们不同,至少江户川是这样想的。

    她对他突然的失踪不闻不问,就好像她不仅知道他想做什么,甚至对他去了哪儿都了如指掌。她在逐渐晕开的霓虹里将自己蜷缩起来,蹭掉高跟鞋,白皙的脚趾缩在凳子上,像一条柔白的鱼。有人请她喝咖啡,她笑着谢过,请她喝酒,她也接过来。她从来不拒绝江户川,也从来不拒绝其他人。

    他开始后悔没有记下苦艾酒的电话。

    有时他会邀请她和他出去,单独。雪莉不带手包,愿意和他一起在拉丁区的白天和夜晚漫无目的地游荡。江户川是孤身一人,她则像是没有家。她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也从来不允许他送她。

    就在这里分别吧。

    晚香玉垂落的水渍浸透了巴黎,她的头发里都是花香的气息。她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向他远远地挥手,再回过头无比坚决地远去。江户川试过跟上,然而雪莉每次走的路都不一样。他只稍微一个恍神,她的茶发就悄无声息地消失,等他怅然若失地追出几步,却会听见耳边她嘲弄般的笑声。

    他感觉自己快被她逼疯。

    接吻时他双手握上她的脖子,将那细白脆弱的皮肤攥在手心里。这是个随时可以施力随时可以扼死人的动作,很少有人不会感到惊慌。可雪莉的眼神比雨天的云层更平静,她眷恋地望着他,江户川收紧了手指,却觉得快要窒息的人是自己。

    她用指尖涂抹着他的眉毛。只能做口型,口型也如同叹息一般。

    江户川。江户川。

    她的足迹遍布苦艾酒留下的一整本笔记。江户川从师专出来的时候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他飞也似地冲下台阶,不顾身后的抱怨和阵阵惊呼,一把攥住那背对他的女人的小臂。金发惊讶地扬起,她不认识他。那张脸并不是苦艾酒。

    正如他不动声色的沉默一般,雪莉也在孔岱消失了一段时间。

    江户川开始带着笔记本去咖啡馆,他给她点上一杯咖啡,又给自己点上一杯。他把两个杯子亲密地抵在一起,低头在笔记本上书写。咖啡馆里充斥着高声谈笑,他在烟雾缭绕中思考,在服务生收走咖啡前闻到若有若无的酒的味道。在这里,气味已经成为了时光机,可以带人回到往昔的岁月。

    落魄作家的记录完全忠于时间,文字在他的笔下不以字符的形式出现,而是以点,线,点与线所汇成的杂乱的面。他记录着聚集在孔岱咖啡馆这群杂乱的人的一段时光,在那里,雪莉的名字像一片片碎玻璃,顺着无数下降的线条滑落,最终落进他的手掌之中。

    咖啡馆的老人走过江户川身边,低头时看到他手里的本子,露出惊讶的神情:哦,这不就是琴的笔记?原来给了你。

    琴?

    琴酒。那人从服务生的托盘里拿起一只金色的玻璃杯,冲他致意似的举了举。怎么,那女人给你之前没有说?他是个总是阴郁地坐在角落里的作家,留银色头发。

    ……没说过。

    对方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像鼓励也像是叹息。也对,毕竟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也很……他露出一个暧昧的表情,两只手快速地做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下流的动作。神秘,对,神秘。他出现时她从不出现。

    在顶楼上,他独自盘着腿席地而坐,对着笔记本安静地思索。大开本的画纸铺平在他身边,纸张中心写着雪莉,周围则有无数的线条蔓延出去,将她与孔岱笔记中出现的其他人相连。关系是沉在水面下的冰层,江户川越是往下深挖,便越觉得扑朔迷离。

    有时他觉得雪莉像是蜘蛛,她用语焉不详的微笑和动作织成一张网,将他困在中间,自己则安静地待在网的一隅。在那个没人能找到她的角落里,她享用他的痛苦就像品尝美味佳肴一般。

    他摘下眼镜,不期然摸到鼻子上一手的油。夜风吹进房间,他听到夜行巴士叮叮地停在街角,又很快叮叮地离开。

    陈旧的亚麻窗帘在霓虹灯里闪烁,他把笔记本丢在一边,呼啦一下将它全部拉开。这原本应该是个再常见不过的夜晚,但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感到被冒犯,被窥视,被发现秘密。

    江户川拉开窗帘,趴在窗口向下看。

    隔一条街,雪莉正抬头静静看着他。她柔软的裙摆在风里翻飞,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惊呆了,旋即像阵风似的飞奔下去。这是栋六层高的楼房,没有电梯,他一直满足于这低廉的房租和优越的地段,可当牵着雪莉的手再次踩上那些吱嘎作响的旧木板,羞赧才悄然爬上他的脸庞。你怎么想到来找我。他欲盖弥彰地说,盼望阴影足够掩盖耳热和脸边爬上的红。热切被巧妙地掩盖成恼怒:房东住在一楼,他的房间里有电话。未出口的话语是你为什么不提前联系我。

    雪莉没有回答。夜从窗口漏进来,橄榄石里倒映着他黑色的头发。杂乱的房间里书和画材铺了一地,被他慌慌地踢开,将最干净的毯子摊在床垫上,再按着雪莉的肩膀将她压上去。

    你爱我对不对。喘息着说出最真实的猜测,她的嘴唇和她的身体一样滚烫,温暖的溪流浸润着他,令压抑的情绪得以循径汇入。他们都被水淹没。你爱我对不对?不然你不会来找我,你知道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他伏在她耳边说话,绝望的欢愉的爱人般的私语。她始终不作声。

    窒息之前,江户川迫使雪莉转过脸来看着他。

    线索在雨天出现,那是他第二次听到琴的名字。雪莉,苦艾酒,琴。三个孔岱咖啡馆的常客,三种不同的酒名,三种看似截然不同却有共通之处的说谎技巧。有时江户川甚至想,难不成他们来到孔岱前是一起在哪个酒厂工作的,转瞬间却被自己的无厘头逗笑了。那大概只是偶然,笔记里除了他们,还有伏特加白朗姆龙舌兰匹思可……种类之繁足够调一杯长岛冰茶,或者任意哪种让人忘却过去的鸡尾酒。

    琴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用这个名字做代号的人不多,是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你居然会追到这里。

    叙述的人点起一支烟,在潮湿的烟气里悠悠地说。透过那阵白雾,他求证似的看向江户川,漆黑的眼珠里神思茫茫,像在追忆又像警觉。我说,你是侦探吗?他反将江户川一军,试探着他的反应。那真的是好多年前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的爱人和他有过纠葛。

    江户川淡淡地说着谎。他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雪莉,笔记的内容也无法证明琴和雪莉在过去有任何相关。但他还是达到了目的。与他人无关的旖旎的感情是和陌生人谈话时最好的敲门砖,怀疑在烟雾里迅速地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狡黠的笑意。

    ……真的吗?我真的很难想象琴酒会爱上谁。他就像游荡在黑暗中,某一天突然出现,为背后的大人物做些容易脏手却必须要完成的事情。我们都见过他,他很可怕,那是大概五六年之前。他很轻松就能杀掉任何人,区别只在于他想不想。谁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那时他说一不二。后来,大概几年后吧,某一天他忽然消失了。很多人都想要找他复仇,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他打开了话匣子,颠三倒四地倒了许多碎片出来。江户川点了点头。

    三年之前。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人奇道,吐出一口烟来。是的,没错,是三年。……你的爱人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他从来不会和任何人扯上关系,噢,也不是,我记得有一次他说自己是在找人……找谁?不知道。但的确是,不久之后他就从传闻里消失,至于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雪莉细细铺开报纸。床头洒的柠檬水没擦干净,报纸边缘的一角委委屈屈地粘在地板上。她贴着江户川趴在床垫上,用手肘支着地板,就着一盏小灯低头读用小号字写在缝隙之间的新闻报道。

    他们的肩膀亲密无间地挨着。

    她读得好认真。江户川从背后靠上来,偏过头去吻她的耳朵。柔软的发丝带着潮热拂过他的脸,爱的气味让人心醉。她在他怀里蛇一样地扭动。

    你在看什么?他的声音暧昧不清。

    看这周巴黎消失的人。

    雪莉用同样模糊粘稠的声调回答。她秀白的指尖捻起了江户川的目光,使得他不得不同她一起直面油墨的气味。窗外传来午夜的车声,川流不息的人潮里只有他们相互拥抱。江户川瞥过她手指按着的那一小块,骤然睁大了眼睛。

    失踪人员公告上写的地址他上周刚去拜访过,是那个告诉他琴的过去的男人开的杂货店,位于巴黎最乱的20区。他探身向前,就着搂着她的姿势把雪莉压进怀里,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床垫边读报纸的位置,快速地将整个区域都扫了一遍。

    除了地址与姓名,报纸上没有更多信息。江户川有些失落地移开眼,他放开雪莉,转身仰躺在一边。雪莉看了他一眼。她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赤裸的胸口,潮湿的触感让人错觉她的指尖在出汗。她顺着他的肌肤往下滑动,到小腹时被他一把攥住,拉到唇边吻了吻。江户川感受得到她在观察自己,雪莉的眼神欲言又止。

    你有话要说吗。他闭着眼睛问。

    安布鲁瓦兹……雪莉逐字念出那个杂货店老板的名字,江户川的眼睛霍然睁开,但他没让她发现。……是你认识的人吗?

    你认识他?他强压下内心的激荡。

    雪莉摇摇头。江户川端详着她的神色,她神态自若就像他提及的是一个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不认识,可是你刚才看了他好久。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合上报纸,像只猫似的拱起后背,在夜色中画出一道柔滑细腻的曲线。江户川怔怔地把手放到她背上,才以为被抓住的线索很快消去,他的心跳又归于平静。然而雪莉轻盈地翻过身打乱了他的节奏。她使坏似的脚尖勾住他的小腿,等他低头吻她,才吃吃笑着吐出含糊不清的解释。

    我还以为你们认识。

    江户川牵着雪莉的手带她到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里。与咖啡馆里的那些人不同,他只是个闯入者,即使拿着琴的笔记本,他也仍然不属于孔岱。

    他带着雪莉走过巴黎师专的一条条小径,带着她走进学院,在那些往日相熟的人脸上的暧昧微笑中握紧她的手。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门,将她推进自己的画室,又把门锁上。雪莉踮着脚尖打量他立在墙边和画架上的画作,她穿着白裙子,是色彩浓重的背景里一直闯入的白鸟。塞纳河上蔚蓝的天空里群行的白鸽,她自由得令人屏息。

    雪莉在画室里转了一圈,终于凑近他的脸。

    江户川?

    画室里半拉着窗帘,窗外人声鼎沸,里面既小且静,日光照不到这里。他冰蓝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雪莉,仿佛在用目光作画,留下她昏暗中娇美的肌肤上柔润的光泽。雪莉也看着他,她有些微的怔忪,茫然地张了张口。

    江户川的指尖先一步按到她唇上,堵住了她的问句:别做声。

    他轻声说道,一边牵起她的手。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雪莉被他带着走向画室角落,先前她已注意到这里的不同寻常:这是江户川的画室,他所有正在创作的油画都立在墙边,让人可以一览无余,唯独这一幅上面遮了布。江户川的表情有种宁静的庄重,她默不作声地任由他将自己牵到那画前面一点五米的正中央。这时他才松开她的手走到画布旁边,轻轻笑了一下。

    给你的礼物。

    他说着放开扶着画布的手,任由那上面薄薄的白丝绢水一样地流淌下来,堆积在他们的脚边。

    他画的是雪莉。背景是孔岱咖啡馆的夜晚,她坐在自己常坐的那张桌子前,手里拿着莫迪亚诺的《暗店街》,似乎有人从旁边叫她,女人侧过了头,她的眼里倒映着拉丁区温柔的夜晚,茶色发丝垂落耳畔。

    她怔怔地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江户川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直到雪莉的嘴唇开始颤抖,他才走上前来,将她抱进怀里。她抬起手臂回应他的拥抱,踮着脚将下巴贴在他的肩膀上。他抬手按住她的头发,良久,侧头在上面吻了吻。

    ……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江户川的胸膛轻微震动,像是在笑。

    ……从我爱上你的那天。

    有名字吗?这幅画?雪莉从他的桎梏里挣扎着钻出头,她眼眶有些红,但没有哭过的痕迹。江户川放开她,低下头与她对视,摇了摇头。

    不重要了。他笑得温柔,在雪莉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重要的,如果它没有名字,我就叫它《雪莉》。

    它有名字的。雪莉又重新埋进江户川的怀里,声音沉闷。江户川感觉后背有些发痒,随后便意识到是因为雪莉正用手指在他背上隔着衣服写字。

    ……你在写什么?

    写我的名字,雪莉说,她顿了顿。

    志保。她说道,我叫宫野志保。

    江户川听到广播里飞机准备降落的声音,他往舷窗外看去。他此行的目标是戴高乐国际机场,整个巴黎都在他脚下犹如仰望荣耀。舷窗玻璃反射着他的侧脸。隔着一层蒙蒙的雨雾,他看到塞纳河在两岸之间平缓深情地流淌。

    他抿起嘴唇。有时他还会想起雪莉,想起他在巴黎师专执教的第二年偶然闯入的孔岱咖啡馆,那些烟雾中的高声谈笑和金橙色的酒液。他离开后就再没回去。他和雪莉结婚之后——他总还是习惯性地叫她雪莉。尽管后来他已经知道了她的本名是宫野志保,每次读出这个日文名却还是会油然而生一种陌生的背叛的感觉。

    他们婚后仍然住在巴黎,在6区租下一所位于顶楼的公寓,他依照雪莉的喜好在阳台上栽种了绣球花。他那时已经放弃了追逐她身上的秘密,而雪莉也乐意陪在他身边。他们不再造访咖啡馆,平平常常地成为了离开那里的人群中的一对。江户川与她牵着手走在塞纳河沿岸。在他的画室里,他创作了一系列以“志保”为名的画作,做雪莉第二年的礼物。

    他下飞机前,有同舱室的旅客认出了他,对方脸上的表情激动又喜悦,匆忙地拿出笔记本请他签名。

    江户川先生,真的是您,怎么会在这里遇见您……我太喜欢您的画,尤其是您画的肖像。

    他依言签名,看到那人欣喜若狂地收起笔记本,冲他鞠躬道谢。

    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年轻得多的脸,那是二十余年之前的他自己。他看着自己站在街道一侧,盯着风吹动在对面人行道上吸烟的人的头发,看着自己在拉丁区潮湿的细雨里行走,穿过一个又一个迷雾,尝试把所有谜底解开……她的笑容就像一个美丽的梦。她死后很多年,他才终于认清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在雪莉短暂的一生中,她从来没有一刻不在想着逃离。

    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谜团,每个人都是秘密。

    江户川想起自己初次见她时的感受,那种神秘感让他感动,但为了避免冒犯,他从未对雪莉开口说过。那时她还没有来到孔岱咖啡馆,江户川放学时,雪莉就在街道一旁的长椅上坐着。她发丝微卷,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他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在巴黎一万个孤单的人中,她是唯一看上去不孤独的一个。她即使在独处时也像是一群人。

    那正是他们来到咖啡馆的原因:逃离生命的孤独感,同时摆脱喧嚣。人们越是孤独的时候,便会和人结合得越紧,然而生命本身就是矛盾的个体,所以逃离会成为悖论。它有多孤独就有多喧嚣,有多喧嚣,就有多孤独。

    江户川闭上眼睛,他问:你爱我吗?

    在雪莉坠楼前的最后一刻,她说:我没有理想,所以不像你这么可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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