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勤政殿外。

    一道赤色劲瘦的身影急行而来。

    守门侍卫立刻横剑拦下,饶是认清了来人是最近宫内外风头正盛的赤翎军上将军,也不见通融半分。

    这在人情世故通达的宫内可以说是很不寻常了。

    在宫内“眼盲耳聋”许久的杨钦辰也察觉到不对,但眼下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带着老茧的修长手指紧紧捏着一封赤羽信,焦急万分,一把拉住堪堪走出宫殿的信德公公,唤道:

    “信德公公,烦请您帮臣通报一声,臣有急事需立刻回西玉城一趟,今日臣一定得面见殿下!”

    信德公公这些日子没少和她打交道,也知她为将宽厚、性子爽朗,轻易也不愿为难别人。

    见她此时口舌生疮般的着急模样也知她是遇到难事了,心下不忍,便开口问她:“上将军,有什么事情,可以先和老奴说说,若实在事态紧急,老奴也好替您向殿下分说一二。”

    有戏。

    杨钦辰灰暗的眼神一亮,勉强挤了个笑出来,清清嗓子有意朗声道:“臣祖母有疾,家中来了羽信,急招臣回西北。还请公公代臣向殿下禀告一声,路途遥远,臣需即日启程,还望殿下宽宏批了臣的请离折子!”

    信德公公见她这般,孝道一事实难推却,否则说不定便要遗憾半生,便想心软答应道:“罢了,老奴便替将军求...”,话还没说完,又听得内室里传来重重一声茶碗放置磕碰声,又神色一凛地止住了话头,有些不忍地看着她。

    杨钦辰见状急了。

    她知道自己上次或许惹恼了殿下,但今日她非要拿到离宫旨意不可。

    她用了一把子巧劲推开信德公公,又旋身躲开两个侍卫拦来的刀剑,一下就冲进了殿内,直至到书房那厢,看见那个雅玉般端坐在宽桌前的蟒袍身影才堪堪停下。

    “殿下!”杨钦辰掀袍单膝跪下,喘着气,语气殷殷:“自臣幼时双亲战死,就是祖母做主收留养育了臣和妹妹。那时路途艰险,臣年幼,也为护着妹妹受了重伤,若没有祖母衣不解带地悉心照顾,恐怕臣也活不下来。如今祖母有疾,臣必须回家侍奉,还望殿下开恩!”

    她说到这里,眼眶红了红,喉咙上下动了两下,犹豫再三,还是缓声道歉:

    “还请殿下莫要生臣的气了,一切都是臣的错...恳请殿下,放臣归家吧。”说完,她行礼磕头,饱满细腻的额头骤然磕上了冰冷的金砖地面,发出砰的一声。

    闻声,那握着小檀笔的如玉手指颤抖了一下,一滴漆黑的墨不受控制的滴落,毁了一张快写好的批折。

    太子殿下眼神终于移到地上的女将身上,那眼神表面如高山之雪般寒凉,内里又如岩浆般暗藏暴烈。

    没人知道太子殿下现在内心是如何阴郁难受,那些暗中谋划的一切,那些早早定好的困住她的手段,仅仅是看了她脆弱的样子一眼,似乎就全然瓦解。

    他还是舍不得她难过。

    “起来。”

    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殿下今日不给臣离宫旨意,臣便不能起。臣...真的很需要,回家一趟,求殿下开恩...”

    素来坚毅无畏的女将军跪伏在地上哽咽,手指死死收紧,捏的那封羽信起了褶皱。

    太子殿下心里清楚,自杨钦辰出征之后,杨家的老封君确实时常忧思,身子不大好了。

    他又想起之前在西玉城定时被送来太子府的老封君亲手做的药膳汤和点心。

    精致的凤眸微垂,扫过地上那人捏的发白的十指,那颗冷硬的心脏骤然收缩了下,快步走到她身前,伸手一把将她拉抱起来。

    “孤说了,不让你跪孤。”

    “可是臣真的需要归家,恳求殿下...祖母她...”她眼眶都红了。

    见状,他心口如同一下子压下万钧巨石,使得他难以正常呼吸。

    他心知肚明,若不是因着自己还不能公之于众的阴鸷心思和占有欲,她早该按照原计划跟着赤翎军来京述职的队伍回去。

    只是他,太坏了,太害怕失去她。

    这些日子疯癫的血脉占据了他的一切理智,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怎么才能彻底的留下她,留在他身边。

    为此他也已经付诸了行动,他强行留她在宫里,封锁消息,就是为了再过两个月登基大典时,一切都会成为定局。

    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想到老封君竟然突发急病。

    他勉力地从晦暗一片的深渊里将自己最后所剩无几的良善扒拉了一点出来,捧到她面前。

    伸手按住青筋横跳的额角,沙哑道:“孤,有两个要求,你能做到,孤就给你离宫旨意。”

    杨钦辰大喜过望:“殿下快说!”

    他琉璃般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秾丽漂亮的笑,还有隐隐发红的眼角,定定看了半日,终于启唇道:“孤要你不论听到何种消息,都要相信孤不会害你。还有,你要提前半月归来,参加两月后孤的登基大典。可能做到?”

    “殿下对臣如此恩重,除开家人之外,臣最信任的,就是殿下了,不论旁人说什么,定是些离间之屁话!但就是第二条,若是祖母病情严重,臣恐怕...”杨钦辰害怕祖母这病一时半会好不了,还想多争取一些时日。

    谁知素来好说话的太子殿下只冷冷瞥了她一眼,寒声打断:“孤对你只有这两个要求,若是你实在为难,孤也担忧你食言,那便还是在宫中呆着,直到参加完孤的登基大典,再放你归家。”

    杨钦辰心里一慌,紧紧抓住他的袍袖,急忙道:“别,殿下,臣应了!臣一定准时归来参加您的登基大典。”

    “是提前半月归来。可记住了?”太子殿下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一遍。

    “好,臣记住了。还请殿下即刻予臣出宫旨意,臣实在等不及了。”杨钦辰心急如焚道。

    -

    一炷香后,一张明黄的绢帛被放进女将军的手心。

    太子殿下眸色湛黑,声音平静地嘱咐:“记住孤的话,相信孤,也别忘了回宫,孤等你。”

    小五你要知道,孤所求,从来都不是什么排在家人或是任何东西之后的信任。

    而是你,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全身心地只属于孤,依赖孤啊。

    那就再给你一次自由。

    算是谢谢老封君的照拂之情。

    千万,千万,不要让孤失望啊。

    孤的钦辰将军。

    -

    数日后。

    西北都护府。

    杨钦辰一身风尘仆仆跨进了老封君的院子,朗声道:“祖母!祖母可安好?”

    “小五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町布和常德飞迎了上来,欣喜异常。

    杨钦辰见不是祖母身边的嬷嬷出来,反倒是自己两个副将,便觉不对,皱了皱眉问:“怎是你俩?你们此时不是应在军中练兵?”

    常德飞一脸复杂地拉住她:“将军,此事得从长计议,您跟我来。”

    走进内室,便见老封君头戴宝蓝绣祥云抹额,身着墨绿万字织锦衣,一手拨弄着药香串珠,一手捏着一根长长的带刺棍子,见许久未见的孙女进来,却肃着一张脸,抬了抬眼皮道:“跪下!”

    杨钦辰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扑通一声跪下了,她想了想,双手举过头顶,道歉道:“孙女儿数过家门而不入,不念尊长,惹得祖母伤心生病,是该罚,请祖母赐棍。”

    老封君看着她,许久未曾说话,眼神里有恨铁不成钢和悔意。

    直到屏退其他人,才道:“还记不记得,几年前,祖母嘱咐过你什么?”

    “是不是说,让你谨记婚约,勿要同太子殿下太过于亲近?”

    杨钦辰眼神一滞:“...是。”

    “我听说,太子殿下不仅在西鲜受袭时亲自取心头血为你做药引解毒,此次赤翎军回京受封,一连三次快马令官追嘉,更是留你这个赤翎军主帅长居宫中一连近两月,可真是风光无限,鲜花着锦啊!咳咳...”

    “祖母快些喝点茶,都是孙女的错。”杨钦辰赶紧从地上起来,飞快了倒了杯茶端给老封君。

    等老封君喘过气来,看着近在咫尺孙女的秾丽冷静的脸庞,心口不禁隐隐作痛,也隐隐有些后怕,她问:“这些事,你听了久一点反应也没有?”

    “孙女在来的路上,大概都晓得了。”杨钦辰安静地坐在旁边,一边替老封君顺气,一边道。

    “你可知,鲜花着锦之后,便是烈火烹油?到时候怕是烧的你和赤翎,连渣都不剩。”

    “孙女明白祖母的意思。”杨钦辰垂眸道。

    她自小聪慧,自然明白老封君的担忧,上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殿下对赤翎起了覆灭之心,光靠军功,哪里保得住这还没站稳脚跟的荣光。

    “可孙女已经同太子殿下表明过态度了,此后只会是君臣。”她笃定道。

    老封君见孙女于军事上如此睿智,却于感情一事上如此糊涂,心中忧虑更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才道:“小五啊...你可知,酉阳皇室血脉中自来充斥着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偏执?你太小了,不知道酉阳皇族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能做出什么事来。”

    即使发生了许多让她措手不及的事情,但杨钦辰一直以来对太子殿下的印象都极好,毕竟他对她从来都大方至极,又十分偏重赤翎军,可以说是她的贵人也无不可。

    所以她难免开口分辨两句:“殿下是以贤德端雅闻名的公羊皇后的后代,于政事上也一直勤恳雍德,确实是个明君。祖母是不是多虑了?”

    老封君闻言闭了闭眼,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这一家子大大小小的脸,还有故去的女儿杨羽的音容笑貌,杨羽为杨钦辰留下这样一份婚约,是想让她做一只能永远自由翱翔的鹰。

    而不是困在笼中的雀。

    趁着事态还不严重,殿下还要筹备登基大典不能分心他顾...

    为今之计...

    “小五,多说无益。你立刻去颍川一趟同庾屹举办定亲仪式。”

    “庾王氏她守着同你母亲的约定,顶住一切压力,任你在外征战,不催你同庾屹成婚。前些日子派人带了重礼来,说因如今大战方歇,便欲请你和长辈前去颍川相聚,顺便举行定亲仪式。我同你祖父商量过了,适逢你二叔打了胜仗休假,便由二叔和二叔母带你前去,直接过礼定亲。你可有异议?”

    杨钦辰没什么意见,只是还记得同太子殿下的约定,有些踟蹰道:“祖母,可殿下说要我一定要回去参加他的登基大典,如若不去,恐怕...”

    话还没说完。

    “啪”的一声,老封君的藤棍重重打上了杨钦辰的左臂,发出好大一声响。

    惊动了外头的一干人,连声问道:“将军、老夫人,可有事?”

    杨钦辰捂着左臂,咬紧牙关喊了一句:“无事。”

    抬眼看向老封君,目光疑惑,问道:“祖母...?”

    老封君眼角有些发红,她冷声道:“我知你有一颗建功立业的野心,可你也要知道,祖母绝不会害你。有时候,太过急功近利,反而不是件好事。杨家稳稳当当地守疆几十年,君臣关系,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你切莫要因小失大。”

    杨钦辰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她自然知道守疆的武将若是一辈子只想守边疆,那自然没有人会动。

    可她要的是无上的兵权,要的是赤翎军的军号响彻大饶,要的是女子入朝为官再不是笑谈,她要整个大饶女子都能挺直脊背,堂堂正正地抬起头,不再为奴为隶。

    太子殿下即将登基,若是此时与殿下交恶,对还未站稳脚跟的赤翎军绝不是好事。

    可她知道,祖母毕竟老了,考虑的不仅仅是天下女子的地位,不仅仅是赤翎军,对她而言更重要的事整个杨家...还有母亲的为她留下的婚约。

    “祖母说的是。”

    她敛袖垂眸道。

    老封君见孙女终于服了软,死死按捺住的心疼开始浮上心头。

    她一把扔掉藤条,转而抓住她的手,含泪柔声道:“傻孩子,你作为赤翎军主帅,统领女军、承继你母亲遗志,祖母为你骄傲。祖母也明白,以赤翎为重是你的本能。可祖母以你的幸福为重,也是本能。”

    杨钦辰低低地应了一声,突然有些反应过来,看着老封君红润的气色,问道:“祖母,难道您并未有疾,只是想了个法子让殿下放我出宫?”

    老封君嗔她一眼:“我身子骨确实不比从前,不过也未到信中那般地步。只要你回来,便是好的。”

    不然就怕,傻孙女再出不了宫了。

    “祖母已经去信庾王氏,这个时候恐怕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去了。正好,等你们定完亲,刚好一同前去祝贺殿下登基,记住,带上一份厚礼,切莫失了礼数。”

    一切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杨钦辰自然没什么可拒绝的,便应声道:“好,什么时候出发?”

    “休息整顿一日,明日便走吧。”

    “该说的都与你说了,这次的定亲礼不宜张扬,故而只请了颍川大族前来观礼。打小你就最是机敏聪慧,应是知道怎么做。”

    “孙女晓得,礼成之前绝不张扬。”

    老封君轻轻抚摸着她贴身的银甲,语调柔软的告诫:

    “你若想一生自由、驰骋疆场,庾屹是你最好的选择。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大饶男子,都不会有庾屹和庾王氏这般倾尽全力支持你的。”

    闻言杨钦辰卷翘深黑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随即开口答道:

    “好,祖母您多保重身子,勿要过于忧心了。”

    一边往外走,常德飞就把这段时间宫中对赤翎军烈火烹油似的连连嘉奖都如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

    “将军,殿下如此行为,恐怕对赤翎军不善,冠英大将军和军师都说,您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走至院外,杨钦辰抬起右臂,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抬起眼皮朝常德飞看过去,这一眼威势极重,吓地常德飞立刻噤声。

    “没有殿下,就没有今日的赤翎军,这样的嘉奖,是鼓励,也是鞭策,只要赤翎足够强,这些都不会是问题。”

    “可是...”常德飞想到将军被困在宫中如此久,心下一阵阵焦虑和担忧。

    杨钦辰转过身,面朝所有跟着的女将,正色道:

    “你们且记住,殿下绝不会害赤翎。不可再非议殿下,扰乱我赤翎军心,如有违逆者,军法处置。”

    “喏!”后面跟着的一行人都行了军礼,低头应答。

    ...

    看着孙女带着人离开的背影,老封君还是没忍住,走到那柄素剑旁,轻轻抚摸着剑身,嘴里轻声对着剑说话:“你知道你的女儿在想什么对吧?她承继了杨家一切优点,却有着整个杨家加起来也比之不及的野心...”

    “可她太年轻了...不知道有些事有些人,轻易沾染不得,否则便会累及自身,陷进万丈深渊里。”

    “...你若是在天有灵,便让她平稳度过这一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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