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帐内。

    杨钦辰的匕首被她手持着没入了自己的腹部,鲜血喷涌而出。

    她眸色血红,声音很虚弱,却含着不死不休的坚决。

    “陛下!这是在赤翎军中!”

    温热的腥气溅上了酉阳钰的侧脸,像是一个大棒敲在他脑后,唤回了他消失的理智和清醒。

    映入眼帘的是狼藉的一片。

    撕扯地到处都是的衣物,打碎的器物,甚至还有点点血迹。

    最令人见之生怖的,是他身边的人。

    浑身青紫。

    腹部的匕首深深没入,深色的血迹已经染红了她的衣衫和垫子。

    更令他害怕的是,唇色青紫,虚弱流血,进气多出气少。

    酉阳钰慌乱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双目赤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紧,每一次呼吸都艰难至极。

    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他第一次厌恶极了自己身上这样的疯癫血脉,刚才的冲动消退之后,充斥他内心的是深深的倦怠和害怕。

    从前再如何,她也只是失望。

    他不敢想象,她醒来后,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他怕从那双漂亮野性的眸子中见到厌恶。

    “来人!来人!”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仔细清洗整理,请医治疗。

    然后看着她沉沉地睡在厚实的军褥中,才转身想走出大帐透气。

    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女声:“让臣...去五原城吧。”

    “...”

    酉阳钰没有说话。

    半晌,他沉默地反身回去。

    他坐在床边,伸手抚摸着她的脸,低声道:“或是孤逼得太紧了,但你答应大婚的事情,不能反悔。”

    杨钦辰面容隐没在被褥间,看不真切。

    酉阳钰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冷道:

    “你要去五原城,就去,但不得再往北一步。你执意留下,那孤不会再为赤翎军保驾护航。如今局势复杂,赤翎军要打胜这一仗,并不容易。”

    “陛下,臣是将,天生就该打仗厮杀。有难就攻克,有险就跨过。若是个个都怕难,这大饶的国土只怕守不住了。”

    “既如此,孤把所有玄甲卫留给你。然后把兖州军调过来,替你守城。”酉阳钰很担心,他的保护几乎到了严密的地步。

    “陛下,兖州军有东部关隘要守,此举并不妥当。况且臣,现在不想看见玄甲卫。”杨钦辰垂落眼睫,低声道。

    酉阳钰沉默了很久,似乎被辜负真心后气的不轻,瞥了眼她虚弱苍白的脸颊,还是退步道:

    “那孤把传信的玄甲卫留下,只他一人,若有异动,随时给孤传信。”

    他担忧瑞金城中再生异端,想置她于死地的人手脚,生气归生气,但总归要给她一条保命的通信渠道。

    只要路未曾断,他的玄甲卫就能把她的消息送到案上。

    “那么这个人,不可再日日向陛下汇报我的日常,除非我主动向陛下发信件。”

    酉阳钰额上青筋隐隐弹动,许久,拂袖而去:“随你!”

    身后长长的一句:“陛下慢走,臣不送了。”

    至此,两人的关系降至冰点。

    而这一场纠葛或多或少的被旁观的赤翎军兵卒看在眼里,军中的流言渐渐平息。

    “上将军为了不和陛下回宫,都自戕了。”

    “是啊,我看见一盆盆血水从镜羽将军的大仗里送出来,不知道上将军流了多少血。”

    有年纪小的女兵哭了出来:“是我们的错,我们若不听信传言,怀疑上将军,上将军就不会冒着叛国罪的风险从瑞金城跑来自证。也不会弄出这样的重伤。”

    “听说陛下不许她再跟着大军前进,只能留守五原城养伤。”

    “我们错了,若不是我们不争气,上将军也不会执意留在这里,不肯回去。”

    甚至有人跑到帐外声泪俱下的道歉。

    从昏睡中醒来,听见帐外隐隐有哭声。

    已经可以下地行走的杨钦辰披着披风,脸色苍白的掀帘而出。

    “哭什么?本将军还没死,就开始给我哭丧了?”

    “是我们的错,我们怀疑您,呜呜,上将军本来不会这样奔波伤重的。”

    “真心疼本将军,就好好地按照我的指令打扶车,什么时候把扶车王族的脑袋拧下来,本将军的伤就什么时候不疼了。”

    杨钦辰迎着刺骨的冷风,走到那几个泪水都结冰的女将身前。

    伸出手,轻轻替她们擦去泪冰。

    “本将军无能,不能陪你们上战场,但后方物资,我一定给你们守好。”

    -

    来到五原城后,因着军需物资都从这处经过,杨钦辰暂时统管全城。

    天气渐寒,道阻且长。

    战场上瞬息万变,城池消息封锁、军报可能并不能及时送到君主的案上。

    各方势力想弄死一个将军,说容易也容易。

    而这条传信通道就是酉阳钰留给杨钦辰以防万一的保命通道。

    但杨钦辰做了什么?

    她自领命去守五原城后,每隔几日用此通道请奏政事繁杂的酉阳钰,请陛下纳妃大吉,充盈后宫。

    酉阳钰从第一次满怀期待地收到信件,强自按捺住激动,拆开之后勃然大怒,砸了整个殿。

    到一次次地麻木、心冷。

    到不再看那满桌的密信,任由它们生灰。

    也不过短短两个月。

    -

    光毅侯府。

    酉阳钰的外祖母,光毅侯夫人段氏收到了来自北地的一封信件。

    她默默看完后,叹了口气,将纸张叠起,放在灯油上点燃,直到燃成灰烬。

    她唤来下人吩咐道:“递折子,本夫人要进宫一趟。”

    三日后。

    光毅侯夫人段氏进宫。

    酉阳钰虽对其他臣工狠戾冷情,但一直以来对曾真心照顾过自己的外祖母十分敬重。

    段氏将自己从家中带来的点心奉上,然后聊家常般的道:“陛下如今到底为何不愿选妃?”

    “可是为了杨家的那个姑娘?”

    退婚之事闹得那样纷纷扬扬,京中早有传言。

    从前段氏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虽然觉得女儿家还是要安分些才好,但杨钦辰那般优秀,也不怪陛下一直心心念念。

    如今有那封信,为了陛下好,她也倚老卖老一回。

    “陛下,不如举行一场选妃大典,选不选倒是另说,只将这消息散出去,也看看那姑娘心里到底有几分陛下。”

    “人啊,都是害怕失去的。认清自己的心需要时间,有时候也需要外力刺激一把。”

    酉阳钰想起每隔两日一封、搁置案头上的那些信件,破天荒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便听您的。”

    他就顺了她的意,办一场选妃大典,也好过她天天给他送些令人心烦的信件。

    陛下登基后首次大选,瑞金城各世家名流都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这家的贵女要穿什么穿蝶金丝裙,那家的贵女准备了什么才艺,侯爷家的小女儿需要做下思想工作。

    等等诸如此类。

    而杨太傅此时,却在家里摔杯子。

    他气的胡须都在颤抖。

    “老夫是他的老师,上次那样低姿态,说送你进宫,哪怕不是什么高位分也行,他呢!说什么没心思,将老夫好一顿羞辱恐吓。”

    “如今倒好,这才多久啊,就开始大选了。”

    “这分明,分明就是故意不给老夫脸面!”

    “上次宫宴,姜国公传话说陛下召见,我还以为他想通了,兴冲冲地带你过去,结果呢!被晾在那里一晚上!”

    杨太傅气的脸红脖子粗,杨蔡心端来一杯茶,轻声道:“父亲,您消消气,陛下是天子,咱们不能妄议。”

    “天子....”杨俊冷笑两声。

    “酉阳皇室的疯癫血脉,老夫看,是从没有断绝的,公羊皇后的纯净血脉,也没能稀释...”

    这句话大不敬了,是砍头的大罪。

    杨蔡心快步上前捂住她爹的嘴。

    “父亲!祸从口出!”

    “心儿你放心,为父会为我们讨个公道的。”

    姜国公早就暗地里联络他了。

    只是他从前自视清高,又是陛下太傅,不予理会。

    而现在,杨钦辰自请去守五原城,天冷雪急,陛下不是为了那个女人屡次将他们这些老臣的面子狠狠践踏,不肯纳妃么?

    他当即收拾齐整,趁着夜色往姜国公约的密室去了。

    密室很隐蔽,在城外的一处宅子地下的石室中。

    无法探听。

    石室中灯火摇曳。

    “那杨钦辰在北地拥兵自重,战功赫赫,陛下又那般抬举她麾下的赤翎军,如今在赤翎军中、民间声望日隆,恐怕再这样下去,那牵扯叛国案的赤翎军就再不知道大饶皇姓了吧。”

    一同相聚的沈侯冷笑着道。

    沈侯的嫡长女为了等陛下大选,足足拖了两年都没出阁,沈侯在军中也有些势力,这些年眼见着赤翎军如此炙手可热,也早就恨毒了杨钦辰。

    “沈侯所言极是,”杨太傅附和道:“陛下是天子,如此心系一女子,还是一个沙场滚泥的女将,实在不妥。”

    眼见一直没说到正题,姜国公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道:“更何况,赤翎军不除,诸位...恐怕都有所妨碍吧。”

    杨太傅眼中闪过一丝郁气,他道:“妨碍到无甚所谓,只是陛下为了这女子实在有些乱智,老夫是为了清君侧罢了。”

    “自古以来男为天,女子贱,杨钦辰搞个赤翎军出来,倒是把多少本该建功立业的男儿踩下去了。”

    “牝鸡司晨,倒反天罡!”

    他们一言一语地骂的很是难听,又道貌岸然的撇清了自己的私欲。

    最后姜国公幽幽道:“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那么此次定要让她葬身北地,永绝后患。”

    “对,只要杨钦辰死了。陛下就不会再抬举赤翎军了。一切都会恢复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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