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饶,祯明七年。

    瑞金皇城。

    凤仪殿内。

    浓重的熏香几乎侵染了每一处关的紧实的门窗纱幔。

    殿内不见天光,昏暗憋闷。

    殿内唯一一张床上躺着一个高大的身躯。

    陷在浓重的催眠香薰和黑暗里,依稀只能看见那人黑发散乱,一双不再明亮的凤眸尽是血丝,似乎很久未曾顺利入睡过。

    他又是三日不曾进食了。

    宫人都被他杀怕了,再也无人敢进来劝食。

    一个硕大毛茸茸的银狼从殿外顶开门,小心翼翼地进来,然后把衔着的装满食物的托盘轻轻放在桌子上。

    它朝着死寂的内室走近,聆听了一会才把毛茸茸的头伸到床幔中,轻轻顶了顶那人,见他没有反应,又很轻地咬住了他的衣袖,将他从床上拖起来。

    温厚软嘟嘟的爪子轻轻拍了拍桌子,示意他好好吃饭。

    酉阳钰一动也不动,他着一身早就皱巴的不成样子的玄色衣袍,怀里还抱着那件曾经带去给杨钦辰看过的嫁衣。

    只是年岁已久,这嫁衣已经被补了又补,才勉强维持住当初的光泽。

    “你说,玄甲卫还能找到她么?”

    酉阳钰声音极其嘶哑破碎,他昨日头疾又犯了,杀了好多不听话的宫人和臣工,血腥气到现在还绕梁不绝,令他恶心的没有胃口。

    从当初他亲征归来,得知杨钦辰遗体化为骨尘散在大漠里后,就算有遗书佐证这确实她的遗愿,但他却莫名觉得,她没有死,这是她金蝉脱壳的手段。

    只是这次实在太过天衣无缝,天时地利人和都被她占尽了,所以玄甲卫一直未曾找到任何她的蛛丝马迹。

    从杨家、赤翎军、甚至是庾氏身上,都找不出一丝破绽。

    在瑞金城逐渐占据朝堂的女官或多或少都是赤翎臣属或者提携的人,每一个都在玄甲卫密不透风的监听下。

    这么多年,除了争夺权利、报团取暖,从未有过任何别的可疑的行径。

    那庾屹从得知了她的死讯后,大病了两年,足不出户,后来似乎心灰意冷了,关了一部分大饶的生意,开始转移去炎热瘴毒蔓延的黎罗。

    他也曾令玄甲卫监视了他三年,但进黎罗的路长且独,他们只能远远跟在后面,不可近观。

    从未发现他除了做生意外,有什么异常。

    而杨家将则更是断绝了和内地的来往,只一心守西北。

    好似和她有有关联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她们坚定的相信她已经殉国了。

    “只有孤...只有孤还在找她。”

    他偏执地、无穷尽地苦苦支撑着,他绝不肯相信她已经死去了。

    就这么永远的逃离他了。

    银月咬住筷子,拱到他瘦出青筋的手里。

    大大眼睛里满是担忧,似乎在说:快吃。

    酉阳钰眸中的血色平复下来,他捏紧了筷子,深吸一口气,还是开始把食物送进嘴里。

    天气开始转晴,春光乍现,凤仪殿外洋洋洒洒开了好些花。

    银月在他用完饭后,又强硬地将他拖出去晒太阳。

    晒了没一会,凌南急匆匆赶来,面上是极力压抑的激动。

    他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有消息了。”

    酉阳钰被午后的暖阳晒得昏昏沉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消息,指的是什么。

    凌南见他不生不息地躺在椅子上,十分担忧,他没忍住,又上前一步道:“陛下!”

    “一直找的那位...好像有消息了。”

    这几年,无人敢直接提及她的名讳,除非有那主动求死的。

    酉阳钰深黑的长睫终于动了动。

    他扶着银月起身,似乎不能理解似地看向了激动的凌南。

    “你...说什么?”

    没有确切的消息,凌南不敢如此上报。

    他捏紧了手中的邸报,呈给酉阳钰,声音有些颤抖:“陛下,不能完全确定,所以您还是自己看吧。”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接过,细细展开。

    映入凤眸的是寥寥数语:

    益州青威县有人见过一小女孩,奇力能扛鼎,武艺路数隐隐有杨家的影子。

    这般明确的关联,不怪玄甲卫火急火燎的上报,就算...就算是她的女儿,也算是找到人了。

    否则在如今风声鹤唳的情况下,谁也不敢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如此上报。

    捏着信纸的指骨缓缓收紧,然后开始不可控地颤抖,直到信纸变成齑粉,一点点散落空中。

    银月在旁边打了个哈欠,一下吸入了不少,绷不住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啊切!”

    酉阳钰却浑然陷入了某种剧烈的、无法控制的情绪中去,没有反应。

    他闭上眼睛,矜贵的面容上勾起一抹阴戾的、疯癫至极的、又似终于尘埃落定般的笑。

    他只嘶哑着道:

    “她没死。”

    “找到她。”

    “还有那个小女孩。”

    不管她是不是隐姓埋名在益州成亲生子,玄甲卫都会把她带回来,如果...如果有别的男人...

    思及此,他极狠戾、极阴冷地轻笑一声,诡谲的残忍重新笼罩住他极漂亮尊贵的眸。

    “如果...还有别人,就地处决。”

    他迎着久违的旭阳长身玉立,明明是极白极矜贵的一张面容,却看起来像是挣扎着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般可怖。

    -

    数日后。

    益州青威县一处客栈。

    “再往北七百里就是西玉城。”

    穿着一身朱色玄鸟纹对襟襦裙、戴着彩宝璎珞手钏的杨复翼翻了翻手里的军地图,歪着脑袋试图劝说身旁的清俊青年:

    “阿父,要不然我们偷偷去看看曾祖父一家?听说他们很疼爱阿娘...还有我的小姨谢柔,她一定会很喜欢小翼的。”

    庾屹笑着摇摇头,拒绝道:“本来是要等你阿娘一起来办事的,已经应了你提前一个月出来在益州玩耍,怎的还敢提这种要求?”

    他一把抱起奶团子,刮了刮她雪白细腻的鼻子:“不怕你阿娘打你屁股了?”

    杨复翼顺势抱住庾屹的脖颈,扬起骄傲的小下巴气势很足地道:“我已经不怕她了!女在外,母命有所不受!”

    旋即又软下声音,奶声奶气地道:“趁着阿娘还没赶来,我们先去,若是骑马疾行,说不定等阿娘到了益州时,我们也就赶回来了呢!”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红了眼睛:“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其他的亲人。还有阿父的娘亲,庾氏祖母,小翼都没见过,小翼好可怜啊...”

    身侧的朱翼亲卫嘴角抽了抽。

    一个在黎罗首府混天混地、拳打王姝的小魔王,居然说她可怜?

    但不论其他人怎么想,庾屹素来对她是心软的,她眼角的泪还没落下,庾屹已经心疼地连声道:“好好好,阿父带你去。”

    “咱们快去快回,就算迟上两日也不打紧,就说是我一意孤行带你去的,你娘要怪就怪我好了。”

    身后跟着的朱翼亲卫想劝阻:“庾家主,如此纵容小家主,家主若是知道了...”

    “没什么不妥当的,从这里去往西玉城有一条我庾氏的商道,快去快回,最快十日就能回返。”

    “但家主说...”

    庾屹抬起手,他意已决,温润的眸里闪过一丝威慑。

    等朱翼亲卫噤声,转而又温温柔柔地对杨复翼道:“我们小翼啊,合该被很多很多爱你的家人宠着。”

    “你阿娘是第一个,阿父是第二个,朱峦姐姐是第三个,还有管家姨姨...从今以后,你还会有外祖父一家、有庾氏祖母、还有....”

    说到这里,他蓦然停住。

    杨复翼沉浸在他温柔的哄中,晕晕乎乎地没听出什么异常来。

    她一把抓住他的耳朵,喜爱极了地开始揉搓撒娇:“阿父!你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阿父!!”

    一行人在客栈停歇了半日,然后就顺着庾氏商道往西玉城去了。

    烟尘滚滚,商旅的队伍离开的极为迅疾。

    走之前,地上没有任何遗留物。

    干净、有素,不似普通商旅,而像是军士。

    客栈二楼,玄色劲装的凌厉护卫俱垂眉顺目,默默簇拥着一个眉目雍雅、华裾玄袍的高大男子。

    他坐在能将外面道路尽收眼底的窗边,不知呆了多久,细白的指骨捏起一个缠莲玉杯,一口一口轻啜着其中金亮的茶汤。

    一双凤眸没有任何感情地注视着那道远去的烟尘,直到最后一个马蹄消失在弯路尽头。

    他轻轻放下杯子。

    杯子落桌的一瞬间就已经彻底化为齑粉,被窗外的风吹离。

    安理五心惊胆战地悄声出声提醒:“主上...”

    那人淡淡睨了他一眼,喑哑道:“把那小姑娘...带到孤身边来。”

    “庾屹...就地斩杀。”

    他是出笼的嗜血野兽,没有枷锁、没有限制,自然要先屠尽周围一切威胁和令他难受的存在。

    “陛下...庾家主毕竟也是...这样恐怕上将军会不愉。”安理五面对陛下一向不敢多言,只这次实在是不能不说。

    苍白凸起的喉结在弧度优美的下颌线上剧烈的滑动两下,然后带动声带的震动发出一道阴寒至极的声音:“你没听见那小姑娘叫他什么么?”

    没等安理五回答,他自顾自地接道:“阿父...”

    “如果没有五原城那件事,恐怕我和她的孩子...”

    他眸底点点燃起嫉恨的恶焰,一点点扩大,一点点声势浩大地钻入他的心脏、骨骼、血液,弥散到全身。

    这么多年麻木空虚、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身躯,终于因着这缕情绪,有了一点点活气,他唇角缓缓扯开一个苍白冷冽的笑,慢条斯理道:

    “如果那阿娘,真的是她。那孤杀庾屹这个欺君抢妻之人...是不是情有可原?”

    “如果那阿娘,不是她。那他带着一个如此肖似她的小姑娘,堂而皇之的招摇过市,也该死极了...”

    陛下虽然勉强控制住了那种完全丧失理智的疯癫,可以如同正常人一般说话,但他浑身的疯批狠戾之气比之之前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更加噤声敛气,生怕惹来陛下侧目。

    只安理五低低应了一声:“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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