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南国已是春满园,而一路北上,京都城门渐入眼帘,却见山枯草稀,城垣密不透风,灰石砖遮蔽暮霭,满目无一点颜色。

    往日熙攘的朱雀街一改常态。家家闭户,户户紧锁。

    禁卫军陈列夹道,落日斜照兜鍪,金戈铁甲映出一片耀目晖光。

    他们目不斜视,但在马蹄声靠近时,仍不约而同地轻瞄南方。

    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一枣红瘦马,神采奕奕;身后牵着一朱漆车辎,皆玉勒雕鞍。

    可来得越近,方见车辎蒙了层薄尘,瘦马也气喘吁吁,已累得不行了。

    好在,车里的人已然抵达终点。

    外客的到来总能引发路人的好奇心,哪怕稍违禁令,也要一窥究竟。

    街旁,客栈的一扇窗牗悄然开启,从缝隙里透出几双明亮的眼睛。

    “这就是浣南送来的公主?”

    小二问。

    “嘁,战败国送来的女人有什么可看的。”

    掌柜答。

    “我们赢了?”

    厨子问。

    “那当然!郭元帅力克浣南大军,斩杀三十万人。对方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账房先生骄傲地昂起头颅。

    “那这公主还敢来?有勇气啊。”

    “嘁,这就是一宫女,那浣南上下听到我大熙威名,没一人愿意来,只能找只麻雀,插根羽毛当凤凰咯。”

    “啊?她嫁给谁?哪位皇子这么倒霉?”

    “齐王呗!”

    禁军横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刻噤声,战战兢兢缩回去,再不敢偷看一眼。

    这些言论丝毫传不入车厢。

    可不知怎的,楚璃竟感受到背后刮着一阵风,里面裹杂着闲言碎语,正透过被汗洇湿的吉服,丝丝钻入骨髓。

    “小梨姐,夕照晒得很。我给你放下车襜来……”

    小桃话出一半,方知口误,急忙捂嘴。

    “奴婢失言,王妃莫怪。”

    楚璃一笑,放下车襜。

    改了一路,小桃还是改不过来。

    *

    浣南军溃败之时,小梨作为后宫的稽核,刚算出各宫的月例,目送熠熠黄金流入巍巍红墙,不禁感叹——

    如果有一锭是我的就好了!

    稽核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每一分都经她手,没一分能进她兜。

    哪宫多,哪宫少,份额虽由皇后娘娘一人决定,可皆从小梨过手。

    一锭一锭发下去。

    众人皆以为自己劳苦功高,月钱不该如此廖廖;又不敢忤逆主子,自然将祸端转嫁小梨,都觉这小宫女中饱私囊。

    好在小梨外表纯良,心底也清明,稽查、核算、造册无不井井有条,在宫人间有口皆碑。偶尔几人有异议,也皆让小梨轻松摆平,连皇后娘娘都对她青眼有加。

    她以为紧攀皇后高枝,便高枕无忧。

    岂料大熙铁马踏破了浣南的潋滟碧江,北方的汉子揉碎了浣南女的柔骨。

    大熙并无吞并之意,所以自然烧杀抢掠,能带走的都带走。

    带不走的,付之一炬。

    三天三夜的大火染红了秀丽的江南天空,烧毁了南国的雕甍画栋,焚尽了君臣的歌舞侑酒。

    是主战派也扼腕,主和派也叹息。

    关于退兵,大熙主将郭运提出三个要求:

    割地、赔款、和亲。

    浣南割十城,岁币五十万两,选公主嫁大熙皇子。

    适逢南迁新都,稍加安定,皇后娘娘重整宫闱,顺带给小梨升了职。

    她照旧把算盘打得噼啪生风,只是数字缩水尽半。

    原以为人微言轻,国家大事与小小宫女何干?

    直到使命落到皇后娘娘的的女儿,十四岁的明华公主身上。

    被皇后娘娘掐起脸的感觉并不好受,华贵的护甲刺得皮肤生痛。

    “小梨,本宫平日待你不薄,现在赏你个好机会。

    “听我的话,从此你不再为奴为婢,否则必让你五马分尸!”

    小梨根本没有余地,不假思索,便一拜到底,连声应是。

    说实话,她不觉得这是件坏事。

    毕竟,能摆脱奴籍,多少宫女求而不得。

    她只是奇怪。

    泱泱浣南,从上到下,公主、县主、郡主无数,大小食禄者亦有女眷。

    和亲这种攸关要事,为何交由她这无父无母的区区侍婢?

    她抬头看向皇后,道:“娘娘,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皇后闪躲的眼神略显畏怯,印象里她从未如此失态。

    “我能带上小桃吗?”

    “谁?”

    “太医院捣药的宫女小桃,她父母于奴婢有救命之恩。现在兵荒马乱,奴婢不放心丢她一个人。”

    “就这点事。”皇后静静吐了一口气,眉头舒展,“本宫准许,你带她走吧。”

    皇后将小梨改名为璃,赐国姓楚,认作义女,册为公主,教习礼仪,亲置嫁妆,于退兵议和告成,命之轻车从简速渡江北上,快送给齐王做王妃。

    小桃一捏手帕,笑得花枝乱颤,“不知道的,还以为齐王是什么恶虎呢。

    “奴婢可打听了,齐王郑元锜,才加冠,二十岁,玉树临风,又高又帅。

    “跨马往那城里转一圈,姑娘小姐们抛来的手绢哇,都够殿下再缝两身衣裳啦!”

    “别瞎想,”楚璃半阖眼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浣南战败,我们活下来都算幸运,哪有功夫计较这些儿女情长。”

    舟车劳顿一路,她着实疲惫,此刻托腮发呆,目光涣散,任由小桃在她耳边畅想作为王妃的锦绣前程。

    做宫女的前半生,管住嘴,站好队,孜孜矻矻,淡然看后宫一潮起一潮落,多少能换个慎始慎终。

    可是,嫁给皇子做王妃、做主母,深入权力漩涡,还能如从前那般收放自如吗?

    日光透过秀丽的绣锦,暗红的光幽然涌动,让她想起故国的那场大火。

    小桃又道:“不过,齐王可笨,嘴是有难听的说什么,压根不受宠。”

    小桃没完没了:“……听别人说,当朝分两派,立长有燕王,立贤也有安王。恐怕,将来也轮不到齐王殿下,真可惜。”

    楚璃回神,忙捂住她的嘴,掀车襜四下观望,确定二人的闲聊没让旁人听去,才抬高声音,说道:“哇!小桃你说得果真如此吗?真是等不及啦,齐王殿下到底长什么样子哇!”

    小桃疑惑,“小姐你怎么了?”

    “听着,以后不要妄议朝政。”

    临近齐王府,遥见一人一马立于府门。白马体段飘逸,而此人纱幞青袍,左佩剑,右佩环,身姿挺拔如竹,却又不乏洒脱之气。

    “小姐这怕不是齐王殿下!好生俊美呀!离吉时还差几刻,就这么着急见新娘哇!”

    小桃打趣,楚璃脸也一红。

    怎么说她也是头一回嫁人,纵使再冷静克制,心底有些掩不住的小期待、小心思,总会如春笋般渐露头角。

    只见青衣人恭谨一拜,似顾着男女之别,特意避视,不看楚璃的脸。

    “晚辈杨知修,见过齐王妃。”

    楚璃惊奇,问:“阁下竟是鸣泉居士?”

    杨知修原本是杨丞相的第三个儿子,在大哥早夭、二哥病故的惨况下,原被父亲寄予厚望。

    可他却不羁得很,素不与百官为伍,只在礼部谋了个闲职,常以鸣泉居士为号,年仅二十,便以诗词名天下。

    楚璃虽远在浣南,也听说过他的盛名。

    “皆虚名耳,王妃见笑。”

    “居士何故到此?”

    杨知修一揖,形容惭愧,道:“齐王殿下因故出城,须耽搁几个时辰,望王妃见谅。”

    小桃急道:“可很快就到吉时了!”

    楚璃掐住小桃袖子,缓缓道:“既然殿下有事,稍等片刻也无妨。”

    *

    此时此刻,朱雀门外,城南的山林里,齐王驾车疾驰。

    树丛间,偶略过几个不怀好意的黑影,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顶级刺客,跟随一路,原本势在必得,定要取得人头复命。

    可是,每当欲拔剑时,这些杀手见到驾车人腰间那把御赐宝剑发出凛冽的寒光,无不胆战心摇,缩回了茫茫黑夜。

    车后坐着一对老夫妇,一人攥着满是画押的联名状书,一人抓着一麻布袋。

    袋子里,稻米如水流出,气味却不甚鲜美。

    他们的儿子刚在征南之战战死。

    凡战死者,其家人都得抚恤金。

    战死一卒,按律领银三两。

    可在征南战之后,遗孀手中,却只有一两,其余二两折算成粮。

    以次充好的陈粮,到底值不值这二两银?

    郑元锜有疑问。

    他是齐王,是大熙国的第六个皇子。

    按理说,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当不辨菽麦,却因母亲出身御膳房宫女,对于谷桑价格极为敏感。

    所以,当父皇让他协督后勤时,郑元锜很快发现了端倪。

    主持抚恤金发放的是校尉司马远。

    而他背后的,则是五军督都、郭运次子郭贤。

    一番调查,人证物证兼备。

    但郑元锜在朝中一向无根基,若想让地下的诸将士安息,只能靠杨知修。

    杨兄向来行正磊落,两人师出同门,自小一起长大,君子之心昭昭可见。

    只有一点,郑元锜不喜。

    杨兄的父亲为杨丞相,辅佐安王,党羽众多。

    郑元锜生平最厌恶站队。

    尤其在两位兄长——燕王和安王斗得脸红脖粗的情况下。

    燕王仰仗郭贵妃,依附郭元帅,执掌武官集团;安王背靠陶皇后,联合杨丞相,统御文官集团。

    征南之捷无疑归功于杨郭两家的协作,然战事既定,于战果分配,双方意见相左。

    郭家占尽好处,杨家却吃力不讨好。

    恰逢朝中立储之争再起,奏章上,燕王、安王各有其名。

    论立燕王者称礼制,称嫡长;论立安王者称众望,称贤德。

    各有各的理,朝堂上,日日文官武官吵个不可开交,最后还是父皇拍板——

    二王辅政。

    没人考虑过齐王。

    论出身,他比不过燕王,母亲出身卑微,毫无娘家护航,在后宫熬了二十年才堪堪熬到昭容之位。

    论才识,也比不过安王,他三岁才会说话,七岁堪握笔,时常词不达意,动辄张口结舌。

    世人各事其主,唯独他郑元锜,自始至终,孑然独立。

    作为一个小小郡王,郑元锜本该一直置身事外,安心侍奉母亲,不倒向任意一方。

    但眼见亡魂不宁,遗孀孤苦,他实在不愿坐视不理。

    行至御史台,见到杨知修,他总算松了口气,扶两位证人下马,跟着他们一起迈入大门。

    两位老人跪道:“齐王殿下,草民无以为报,感激不尽。”

    “元锜,”杨知修拉住,“接下来交给我和御史,你快回去。”

    “我不走。”

    郑元锜摇头,心想,交给杨知修也不能高枕无忧,郭家随时可能派人刺杀,杨家人也未必拦得住,非得亲自把他们带到父皇眼前才行。

    “你必须走。”

    “不走。”

    “你今日还要娶亲,浣南的公主已经送到你府上了,你忘了?”

    “……”

    他真忘了。

    *

    等郑元锜匆匆赶回王府,宴席已散,宾客尽归。

    “殿……殿下……”

    师爷秦茂慌慌张张地出来,看着这位不称职的夫君。

    “人呢?”

    他知道他的主子向来惜字如金,与其一问一答浪费时间,不如自己和盘托出,道:“王妃说感谢我们用浣南婚制,先摆宴,后拜堂。

    “就让我们好生招待贵客,先把宴摆了再说。”

    郑元锜一想,这女子还算聪颖,即便浣南压根没这礼数,此刻碍着他国的颜面,诸人也不敢大声张扬。

    “还有?”

    “她们……她们议论殿下……”

    秦茂停顿良久,郑元锜便由着他措辞。

    “她们在议论……殿下到底长什么样。”

    “……”

    *

    郑元锜看着不知剪了多少遍的灯芯,决定还是不要打扰楚璃休息,只默默坐于床沿。

    南方的软水养出的女子,果真不同。

    凝脂肌肤似能掐出蜜来。

    盈月下澈,淋落雪肤,竟如玉锥投方塘,溅出一串波光。

    ?

    一滴水顺她的脸颊淌下。

    哭了?

    此时此刻,楚璃不再是父皇硬塞给他的敌国公主,而是被丈夫忽视的可怜妻子。

    郑元锜看得心里一揪,欲拭泪,正抬手,只觉以武人之手触摸这样的身体,实有亵渎;况且未拜堂不算真夫妻,可忍不住看她,只能虚扶不动。

    殊不知踟蹰间,楚璃早已醒转,心头委屈又不敢多言,只等殿下走下一步棋,可他又迟迟不动,偏如赏画般端详。

    明明他都没碰她,她的心却砰砰跳。

    莫非这就是极位之人的不怒自威?

    楚璃耐不住,只觉如此下去迟早露馅,便扭了扭身体,略侧身,手臂搭胸前,嘤咛一声:“殿下……”

    甫一睁眼,楚璃傻眼。

    不怪流言。

    她也想跑上街头,加入给齐王殿下扔手绢的队列。

    楚璃痴痴盯着,锦被半滑,露半边肩却不自知。

    郑元锜反不知所措,现在碰她于礼不合,实在逾矩。

    “我不想碰你。”

    他冷脸丢下一句话,扃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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