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眷进内,前一日需具入宫名数与经历诸门报与皇城司。随国公宅位于京师内城东部的永昌坊,故就近自东华门入皇城。中宫遣来的内官就候于门内,曹夫人等命妇径直随她往坤宁殿去了,梁氏兄弟留在原地等候导引。

    梁劲共有三位异母兄,二兄勋现随父在辽东,三兄励外任知县,故今日只有长兄劭领他入宫。父亲长年在外领军,梁劭年长他十二岁,实是素日训教他之人。此番尚主大事,梁氏这边也由梁劭主持至今。

    须臾,前方一戎服身影大步行来,令梁劲莫名地眼熟。未及辨认出是谁,对方忽地开了口:“梁厚载!”

    “是伯正?”他长兄显然认识。

    待来人近前,梁劲也认出了他,惊讶却未减半分。“向……殿帅!”

    殿前都指挥使向衡与梁劭只相对欠了欠身,便一同笑起来。这两人少时俱为今上的宫学伴读,又同任过先帝的千牛备身,虽然及冠后不再同寅,但情谊尤存。

    向衡乃国朝元舅独子,今上唯一的母族表兄。向氏满门英烈,先后又早逝,先帝与今上仅有的那点对外家的私心尽数加诸其身。他今年不过三十余,已做到了禁军三衙之一殿前司的都指挥使,仅次于都点检与副都点检。

    梁劲在侧拱手见礼,却笑不出来。先帝曾令向衡权代过半年宫学的武课教授,且是专掌体格训练。他本是外戚贵近,行事自然无甚顾忌,半年下来,成了生员们眼中的阎罗王。如今梁劲乍一见他,还恍惚觉得周身酸痛。

    向衡打量着他:“数年不见,十一长开了不少啊。同你大兄站在一处,真有芝兰玉树的样子了。”

    梁劭是从不与他客气的,只说:“行了,你早就不做十一的先生,他也大了,还是改口罢。”

    向衡哈哈一笑,果然改道:“秉直贤弟。”

    当年梁劲出生时,早已儿女绕膝的父亲约莫失了取名的兴致,使得他连乳名也没有,里外亲友仆婢通呼排行,不是“十一”就是“十一郎”。五岁发蒙,方取了学名“劲”;前年入国子监之际,虽未及冠,但总应有个表字以便师长同窗称呼,于是父亲自辽东千里传书,为他命字“秉直”。

    这表字寓意上佳,但从向衡口中唤出来,梁劲只觉从头至脚无一处自在,忙道:“不必,不必。殿帅与大兄乃通家之好,便是劲兄长,仍呼'十一'就是。”

    向衡还真应了,与梁劭叙谈着便向内走。梁劲落后他二人半个身位,猛省得只怕他正是今上所遣接引之人,正毛骨悚然间,只听长兄打趣他:“伯正,你几时抢了通事舍人的职事?我们岂敢劳动你传宣赞谒。”

    “你问主上去罢,”向衡说,“你家十一久未陛见,只怕有些紧张,我奉旨特来导引,不行么?”

    是奉旨看热闹罢,由你接引我只会更紧张……

    向衡又道:“厚载,十一在你家兄弟行中最少,如今官品可是最高的了。”

    梁劲闻言忙停止腹诽,插言道:“驸马都尉品阶虽高,却不过是个闲职粉侯,岂能与兄长们相比。”

    向衡闻声,回头望了他一眼。“既说到这里,你今日这服色是谁的主意?”

    凭借父亲的殊勋,梁劲虽年少,却早早荫补一官,是为太常寺太祝。其乃正九品京官,服青,革带、幞头、乌皮靴。他此刻所衣正是这一身公服,而非从五品驸马都尉的绯袍银鱼。

    “是我自己的主意,”梁劲说,“近日家中诸事繁忙,驸马都尉常服尚未制得,别处一时也筹借不到,只得仍衣太常寺太祝常服。况我年轻资浅,还是谦退些好,主上想也不会见罪。”

    在两兄弟注视之下,向衡笑道:“也罢,只怕主上看你这样还更顺眼些。”

    兄弟两人齐齐暗舒一口气。梁劲所言,后一句并不假,但委实冒险。而向衡乃近要之臣,对天子心思总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梁劭继续同他闲谈,向衡甚至问起梁劲如今能开多重的弓。他犹疑片刻,答道:“一石五斗?”言罢回身向幼弟求证。

    梁劲点头。因对当年宫学武课的情形心有余悸,又着意补充:“儒者当精六艺,国子监亦有春日射柳、四时畋猎,我们平日皆习骑射。”

    向衡及冠即由先帝赐进士出身,并未应举登科。像他这般仕途平顺胜似御道的人,于国子监总是既心向往之、又敬而远之的,自然不了解太学生的课业。闻言只颔首道:“还行罢,不算堕了家门威风。不过比之梁太尉,还是差得远了。”

    国朝制度,三公仅授宰执、亲王为加衔,而世人俗称高品武官作太尉。梁景先虽一心驻守安东都护府,却是唯一存世的元从大将,众后辈乃至今上皆如此尊称。他步射、马射俱精,能连珠箭射风中鹅毛,家里也只有次子勋得几分真传。梁劲暗自撇嘴,他何德何能与父亲相较。

    梁劭少时亦是大内常客,于禁中布局堪称惯熟,行走间逐渐感觉有异。“伯正,这不是去往崇政殿的路罢?”

    崇政殿为天子便坐视事之所,寻常君臣奏对皆在彼处。向衡云淡风轻道:“就凭你那微末阶品,又几时能赐对崇政殿了?再则阁门排班等候入对的人太多,本月的次序早已拟定。若以十一的驸马都尉来插班,又未免嫌疑,平白招人嫉恨。今日主上在乾元殿召见你们,不过他要待崇政殿那里结束才回返寝殿,你二人且先等着。”

    天子燕寝乾元殿,梁劲实是极熟悉的,因为林蔚曾经的居所就在其中。先帝怜爱发妻所遗幼子,他生前林蔚始终未出阁。

    至于今上,因同样的缘故,他也是自幼便认得。但起初他见到的只是“林蔚的长兄”,直至四年前的宣德门献俘大典,才算是首次见识先朝的储君、当今的天子。

    先帝章和二十八年初,年前辽东之役中俘获的酋首押送抵京,将行献俘。梁劲时年十五岁,已然束发,勉强可以立朝列班,遂首次真正承担了太常寺太祝之职,作为礼官之一共襄盛举。

    彼时先帝久病,不能视事,今上为太子监国。献俘是重要军礼,本应由天子御皇城中门主持,有司排备的仗卫仪注也是天子规制。但典礼前夜先帝猝然病剧,召医投药、灼艾,至当日晨仍昏眊不起。大内如何惶乱梁劲不得而知,幸而先帝曾有敕旨,以自身沉疴缓急无定,恐将有碍于国家大典,故令旦有不虞,皆由太子代行之。事变仓促,谁也没想到仅演练过一轮的“万一”竟真派上了用场,城门楼上一度有些紊乱。仪注仓猝改削,众人的就位因而大大耽延,以致场面安定不久,时在青宫的今上就自内登上了宣德楼。

    梁劲清楚地记得那一幕。今上戴青罗远游冠,衣红纱朱明服,加白罗方心曲领,瑜玉双佩、四采大绶、玉具剑,手执桓圭,在恢宏的太常雅乐《隆安》声中,步履坚定地走向御幄。升座乐止,帘卷扇开,他冠上金涂银鈒花饰与博山映耀着辉煌的日光,面容光洁明亮,双目平和深邃。

    典礼全程完美无缺。梁劲随众拜舞称贺,心想献上的俘酋与喜跃的都人必定看不出这并非原计。

    宣德门乃皇城正门,原名朱雀门,正是于那次献俘礼之后改为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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