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这间小小的阁楼里蔓延开来。

    老头子和她哥自打见到纸人后就没再说过话。

    老头子也就算了,他肯定是知道纸人存在的,关键是她哥。

    垂着眼,一言不发,像是对眼前的情况有了准备。

    安然实在不想承认自己和哥哥之间的差距。

    手动合上因为震惊而不不自觉张大的嘴,心想自己都16岁了,还没有她哥10岁来的镇定。

    太丢脸了。

    但这种自我厌弃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沉默地拿着油灯的老头子突然开了口:“有些事,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它都不会改变…”

    啥意思?

    安然一头雾水。

    偏他哥又像是一副听懂了样子:“她们…一样?”

    老头子没有回头,看着那些纸人,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嗯。”

    老头子这回答简短的让安然忍不住想要骂人。

    她真的很想大喊:这地方就你们俩,咱就别对暗号了成不??

    说话就不能说的明白一点么,考虑考虑观众的感受啊?!

    咋就不能改变了?!

    谁和谁一样啊?!

    怎么就“嗯”了?!

    安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打她看到架子上的那些纸人,就有种说不出的暴躁。

    应该是自打她察觉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或者更早,自打她做了那个梦以后,就有种说不出的暴躁。

    但不管安小透明再怎么暴躁狂怒,也改变不了他们看不见她的事实。

    那爷俩该沉默还是沉默。

    终于——

    她哥及时拯救了她不断在崩溃边缘试探的理智。

    “所以呢?然然…和她们一样?”

    天,终于提到她了!

    安然几乎忍不住要喜极而泣,目光灼灼地盯着老头子,生怕自己听错一个字。

    她身上的谜团就要…

    “嗯。”

    安然:!!!

    老头子故意的吧?!

    他其实是能看见自己的吧???

    要不怎么平时话那么多,一到关键时候就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扔?!

    还***是重复的!!!

    等等…

    她哥说,她和谁一样…?

    安然缓缓转头,视线幽幽地落在那一排排安静坐在架子上的纸人。

    她…和她们是一样的…?

    一样的…什么?

    纸…人?

    所以她是纸人?!

    老头子竟然还“嗯”了?!

    她那天马诈尸的脑洞竟然成真了?

    还就诈她一个???

    真相来的猝不及防,安然感觉自己像是被兜头泼了一大盆冷水,冷得她牙关直打颤。

    不对。

    应该是冷的她身体里的竹架子直打颤。

    所以…这以后是水也碰不得火也碰不得,还有胖叔做的那些好吃的也碰不得了?!

    她的火锅,她的烧烤、甜品、雪糕、薯片…统统都离她远去了?!

    一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要在平时,她不可能产生这么2B且离谱的想法,否则她也考不上县里的重点高中,毕竟那是一所正常的学校,不是神经病院。

    但今天她经历的太多了。

    她的世界观…

    不。

    她已经没有世界观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突然有一天你看到童话里的动画人物踏进现实一边跟你say“Hi”,一边一口一个嘎嘣脆一样让人无法接受。

    匮乏的玄学知识和恐怖的经历让她的世界观变成了一团浆糊,她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她甚至能什么都怀疑的同时又全部接受。

    她像块任人按进水里又使劲捏干的海绵,不断的吸收和倾覆让她身心俱疲。

    安然知道自己现在这个状态很危险。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怀疑,也控制不了自己不去相信。

    没疯,已经是他们安家基因强大,她安然心理素质过硬了。

    但好在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安然很快就从悲伤里回过味儿来。

    如果自己是纸人,那就有太多的事就说不太通了。

    比如她能吃能睡能拉能撒能跑能闹能笑能跳…

    她还能长大,还有例假啊!

    再说了,她平时看到那些出殡入棺的人,也没有想要下去送一趟的冲动啊!

    一番深思熟虑和自我安慰够,她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不可能是纸人。

    退一万步讲,她就算悲催的真是什么新型品种,纸人要是真能进化到这一步,那她做不做人,好像关系…也没那么大了。

    身体坏了大不了就让老头子再做一个,也算是变相的得到了人家梦寐以求长生不老。

    “呵…”

    一声轻笑打断了安然的胡思乱想。

    “谁?”她警惕地四处张望,可周围太黑了,除了老头子和她哥在绿光下摇曳晃动的影子外,什么都没有。

    安然觉得这欠扁的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她忍不住想要对声音传出的方向竖个中指:您有事儿说事儿啊!笑个屁呀笑!黑乎乎怪瘆人的!

    也不知道笑声的主人是不是听到了安然的心声,半天都没有动静。

    “爷爷,那然然的事怎么解决?”

    安然听到猛地一个机灵,竖起了耳朵仔细听。

    老头子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解决不了。”

    安然:……

    她感觉自己就像河里的那条一有鱼竿放下来就迫不及待去咬了饵的傻鱼。

    可偏偏这俩人根本就不是来诚心钓鱼的,竟然敷衍到连饵都没放!

    这是逼她硬往空鱼钩上撞,是吧?!

    安老头语气无奈:“要能解决,她们也不会坐在这上面了。安家女早亡是天注定的…这事儿…只能拖。”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拖?”安宁的语气有些烦躁:“干脆直接告诉然然好了,如果注定逃不过,还不如跟老天争一丝生机!”

    “糟就糟在这…阿然越早接触这些,对她的影响也就越大。一旦时间长了,就彻底无力回天了。”

    “那怎么办?您不是说有办法么?!”安宁声音拔高。

    “藏。”安老头的眼睛在幽绿色的灯光下囧囧有神:“把她给藏起来。”

    安宁:“怎么藏?”

    安然没有来地一阵心慌,理智牵扯着她的神经,警告她快点离开这里,不要再听下去,不要作死。

    可她的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挪上一步都是艰难。

    “我跟你说过,每个人的炁都是不一样的,就同掌纹、指纹一样。阿然的炁一出生被打上了标记,她本该注定活不过三三之数,但…”

    安老头的舌头突然打了个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他抬起手里的油灯,一一照过那些一动不动的纸人,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但…凡安家女者,岁不过双十。”

    “什么?!”她哥的声音惊的几乎变了调:“双…双十?”

    他的身体在抖,微微的颤动,安然不知道他是愤怒还是在害怕。

    二十岁啊…

    确实给的有点少了,那自己岂不就剩四年了…?

    安然的眼圈没骨气地红了。

    老头子之前说安家女注定早亡,她还心想,活不到八九十寿终正寝,怎么也得3、4、5、60吧?以后说不定就能有机会解决了呢?

    可谁能想到是二十岁?那可是一字头刚结束…

    这哪里是早亡,分明是早夭啊!

    这道重击来的太快太猛,安然没能接住,脚下一软,一头栽到了地上。

    像只四脚朝天肚皮朝上躺在解剖台上的□□,只能被迫等待着命运的利刃在她身上划出一道道口子,却无能为力。

    安然闭上眼睛,她现在不想听了,可老头子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的钻进她的耳朵:

    “历代的安家女除了你姑姑没有一个能活过二十岁,但她也是死的最惨烈的一个。”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二爷爷用了什么办法让她逃过“安家女活不过二十”的诅咒,但显然那法子是失败的。”

    “她被人制成了活尸。”

    “等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的手上已经不知道沾染了多少血…”

    安老头叹了口气:“她生前受到太多的折磨,死后作恶太多,最后差点被天雷劈的魂飞魄散。是你二爷爷拼尽最后一口气,才保住她的魂魄。”

    “但等我将她的魂点进纸人身体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命格已经被换了。”

    “她不再是安家人。”

    “安家的养魂术对她无效。我只能做一个等人大小的纸人供她修养生息以及赎罪。否则以她犯下的罪孽,一出这房子,就会被劈的魂飞魄散,连进入酆都的机会都不会有。”

    安宁:“所以她让然然为她点睛为的就是借然然的炁遮住她自己的…?”

    “嗯。但这炁始终是属于阿然的,只要让这些炁暂时“消失”,那么被借走的那些自然而然会跟着消散。”

    安宁:“那…那个纸人…”

    安老头语气疲惫:“她逃不过天雷的惩罚。她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动了安然,就不再是我安家的人。就该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结果…”

    “但我唯一想不通的是:我明明已经把这里隔开了,阿然又是怎么进来…”

    安然抖得像棵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小白菜。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拼命地想要探知真相。

    但当真相真的像雨点般铺天盖地地朝着她砸过来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大骂一句:$&%?&*?#!!!

    她这是啥?

    天生的炮灰命?

    活不到二十…

    那就意味着她连大学毕业都做不到!

    这比说她是纸人更可怕!

    安然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一排排纸人,心里涌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和委屈:到底什么狗屁的命运,才会让安排这一排又一排年轻的女孩儿在还没来的及绽放自己最美的年华就被迫枯萎的?

    然后她很快也会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和她们一样变成一个只能坐在这架子上小纸人。

    一直坐在那里…

    很多年,很多很多年…

    安然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她无声的呜咽着,太难受了,还没来得及好好生活就要死了…

    她舍不得哥哥,也舍不得老头子…

    可老头子和她哥的声音已经变得模糊…

    安然想听他们说了一些什么,却只能听到零星的几个音节。

    阁楼在摇晃。

    绿色的光被深处的黑暗包裹起来,挤压成一点点暗绿的光斑。光斑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那些纸人连同着她哥和老头子的身影一起淹没在了沉寂的黑里。

    ……

    安然刚一睁开眼,就感觉侧脸一阵火辣辣的疼。

    应该是有木刺扎进去了。

    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床底的灰尘顺着口腔就钻进去了,惹得她一阵咳嗽。

    越是咳嗽,漾起的灰尘就越多,像是恶性循环般,这咳嗽竟然止不住了。

    胸口顶着木板,让每一声咳嗽都格外的艰难。

    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了秦志高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分叉的舌头仍旧不停地想要凑上安然的脸。

    她心里腾地生起了一股几乎要将她自己燃烧殆尽的怒火。

    活不到二十就算了,剩下的日子还要被这些鬼东西欺负!

    愤怒的火焰几乎要蔓延至她的身体和灵魂,她的左眼在愤怒中变成了瘆人的血红色。

    秦志高脸上的兴奋瞬间变成了惊恐。

    那女人的眼睛里…

    她的眼睛里…

    是一条条正在不停蠕动的血红锁链!

    跑!

    快跑!

    只要跑出那扇门,他就能回去了!

    就要成…功了…

    “哗啦——”

    劫后余生的喜悦还停留在秦志高的脸上,他的上半身已在门外,双腿却被猩红的锁链死死缠住,然后狠狠往后一拽。

    整个人瞬间被倒掉在了半空中。

    另一头,木床被锁链同样顶起来,安然的身体漂浮着从床底站了起来。

    她转动着脖子,食指在脸颊的伤口上狠狠一按,血从伤口里渗了出来。

    她将食指放在唇边,粉色的舌尖滑过指尖立马染上了炫目的猩红。

    眼中释放的锁链微微颤动发出了一阵阵兴奋的嗡鸣。

    但她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哗啦——”

    “哗啦——”

    秦志高的挣扎让锁链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安然转过头,视线落在拦腰悬在半空中的秦志高身上,微微皱了皱眉:“真丑。”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下一刻——

    秦志高身体被锁链控制着按在床上。

    撕心裂肺地惨叫声几乎要划破人的耳膜。

    不要!

    不要!

    秦志高颤抖地越来越厉害。

    他想起来了。

    是床。

    杀死他的是床!

    他的床里有东西!

    他的床里有东西啊!

    “不!”

    “不!”

    “不!”

    “放开我!放开我!”

    安然瞥了秦志高一眼,不满的啧了一声,锁链像是得到了某种命令,飞速地将秦志高的嘴一圈一圈缠了起来。

    秦志高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

    他残缺的胳膊开始长出肉芽,白色的骨头,肌肉,血管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的东西重新长了出来,连接在他双脚的鱼线也消失了。

    但秦志高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的喜悦,眼底只有无尽的恐惧。

    他的床。

    他的床在…

    变软。

    就跟那天晚上一样。

    床褥变得像是女人柔软的肌肤,微凉,但格外的细腻和光滑。

    但眼下这种滑腻的触感只让他觉得恐惧,完全升不起半分旖旎的心思。

    秦志高身上的锁链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整个身体陷进纯色的大床里。

    安然冷眼看着。

    白色的床铺里伸出了无数双纯白的手,它们抚摸挑逗着秦志高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原本苍白的肤色很快便染上了一层暧.昧的粉。

    在秦志高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里,它们吞掉了他手上的第一根手指。

    接着是第二根…

    第三根…

    纯白的土壤上绽放出了一朵朵猩红的花,妖异而美丽。

    一切却并没有停止。

    它们强迫他在恐惧疼痛中体验欢愉。

    秦志高的灵魂被撕裂成了两半,脸上的神情一半是惊惧绝望一半是沉沦享受,看上去有些滑稽。

    接着是他的手掌、手腕、手臂、胳膊…

    安然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红色的瞳孔上仍旧有无数根细小的锁链在蠕动,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她伸手在半空打了个响指。

    地板上凭空出现了一道金色的缝。

    安然对着那缝虚点了几下,那条缝便朝着两边裂开。

    “没什么好看的了。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回去吧…”

    话音一落,安然眼中的红色锁链寸寸断裂,整个人瞬间跌近了巨大的缝隙之中。

    ……

    黑暗中。

    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缓缓睁开,眼中是一道道血色的锁链。

    蓦地。

    他左眼的锁链寸寸断裂,像是某种象征着束缚东西已然消散。

    再睁眼,左眼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暗金色。

    一红一金在浓稠的黑色里熠熠生辉。

    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那一条条嵌进肉里的锁链随着胸腔的震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安然…”

    他的声音轻的像是情人间的呢喃:“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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