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白出生在翡翠楼。

    他的母亲是翡翠楼远近闻名的花魁娘子。

    楼里许多姑娘,对她花魁娘子的名头很不服气,牧白的母亲牧红红,既不会唱曲儿跳舞,也不懂诗词歌赋,只会喝酒掷骰子,打牌九。

    还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炸,为着她这坏脾气,楼中没少起冲突,冯妈妈对牧红红是又爱又恨,为着她这张脸,还是一忍再忍。

    因着牧红红这张脸,实在美艳撩人。

    她轻飘飘一眼扫过来,能叫人酥了半边身子。

    翡翠楼第一花魁娘子的名头,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身上。

    楼里看不惯他母亲牧红红的人很多,背地里酸她,这日子一天天的过,再过两年姿容不在,还有什么贵人肯包下她?

    这话也没说错,包过牧红红的贵人确实是换了又换,从京都来的大官,到后来越城的小史。

    尤其在牧红红相继怀了哥哥牧青和他后,就渐渐失了势。

    那时翡翠楼中的评花榜,牧红红已经是红牌中的最末流。

    楼里的冯妈妈拿不准,牧红红怀的到底是谁的种,又怕冲撞了贵人,勉强让牧红红生了下来。

    牧红红生下他时,已不再年轻,又长年在欢场上讨生活,脸上初现老态。

    她成了翡翠楼一个普通的娼妓。

    再也没有客人专为点她而来。

    牧白和哥哥牧青来自不同的父亲,但楼里的人都说他和哥哥长得十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眼睛,水光潋滟,像极了他们的母亲。

    哦不,是年轻时的母亲。

    常年的酒色逢迎掏空了牧红红的身体,从前眼高于顶的牧红红,开始日日酗酒,辗转于不同的男人,这时候她的客人变成了杀猪的、跑堂的、拉车的。

    她来者不拒,对自己发着狠,好像接的客人多了,就还是当年的第一花魁似的。

    牧白不敢叫牧红红母亲,怕她生气发狂,又打骂他。

    每日牧红红带着熏臭的酒味,和浑身的伤口回来时,就用藤条抽打他和哥哥,有时候是藤条,有时候是用扁担,有时候脱下鞋子就往他们身上抽。

    一边抽打,一边疯颠地咒骂,骂牧青和牧白是两个赔钱货,讨债鬼,市井间粗俗不堪的语语一句句从她嘴里冒出来。

    哥哥牧青为了护着他,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

    牧红红发泄完怒气,偶尔也会抱着他们发呆,说她年轻时候,哪个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弟是如何的哄她高兴,哪个皇商为她一掷千金。

    牧白听着母亲絮叨,她那张被生活摧残的脸上,已完全看不出年轻时的娇媚。

    牧红红说得高兴了,就从怀里陈旧的鸳鸯荷包里,摸出沾着油污的铜钱,让他们再去打些酒买些吃的回来。

    哥哥牧青十二岁那年,已经初具美貌的雏形。

    即使穿着翡翠楼灰扑扑的下人衣裳,也和其他下人不同,仿佛是发着光一般。

    很快,哥哥被城东的一位叫阮平威的贵人买走,阮掌柜来接牧青走的那天,牧青拉着他的手,哭得声泪俱下。

    阮掌柜盯着两人极为相似的面容,又加了一百两,将牧白一起买走。

    阮掌柜为表宽厚,特许他们两人和母亲答别。

    那日母亲又喝了许多酒,醉得人事不醒,满屋子都是烧刀子的味道。

    牧白知道这个酒,是城西一个老鳏夫开的酒铺,浊酒胜在便宜,只有那些又穷又有酒瘾的人才去,大家说那老鳏夫有些不正经。

    每每牧红红从老鳏夫的酒铺打了酒回来,楼里楼外那些恶意的眼神,嘲讽调笑的话语,往往更加粗鄙不堪。

    那日过了申时,阮掌柜派管家过来,催促着牧青兄弟,牧红红也还没醒过来。

    她嘴里混乱地说着胡话,一会儿叫着拿酒来,一会儿喊着打牌的话语,什么七七八八不要九。

    月上梢头时,牧红红才睁开眼,想叫牧白去拿些水来,叫了几声没人答应。

    屋内漆黑一片,只月光斜斜照进一小团,牧红红盯着漆黑的屋内,瞧了半响,才想起牧青和牧白都已经卖给阮掌柜,早就不在这儿了。

    牧红红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买走牧白兄弟的贵人阮掌柜,是越城里有名的富人,做药材生意的,名下药田有八百多亩药田,手底下管着百来号的长工。

    阮掌柜身量不高,穿着灰色棉袄,披着狐毛坎肩,看起来和和气气的。

    他无论是对来往的商人,还是对府里的下人,都不轻易发火。

    虽说牧白和哥哥是卖身进府的,但两人一进府,阮掌柜就安排下人,为他们两人置办了生活用品,还安排了单独的小屋,里面桌椅衣柜家具,一应俱全。

    甚至阮掌柜还特许他们,可以跟着小少爷,一起听府中的夫子讲学,连府上的藏书也不忌讳他们翻阅。

    但不知为何,牧白见着阮掌柜,总有心惊肉跳之感,好像有什么危险要发生似的。

    小牧白暗暗唾弃自己,这样好的主人,给我衣服穿,给我食物吃,还让我学着习文识字,我怎么如此不知好歹?

    偶尔阮掌柜会过来,问询两人的学习进度,听到二人资质不错,有了些基础,就会满意地点点头,又请来了琴棋书画的师傅。

    牧青的资质极佳,尤其是琴艺师傅,对他的进步赞不绝口。

    阮掌柜也大为兴奋,夸牧青在音律上具有天份。

    因此,牧青更加努力了,几乎是昼夜不息的勤加练习各项技艺。

    牧白在音律上却没什么天分,他更喜欢跟着夫子读书,每每学到不解之处,若能通过翻阅阮府的藏书找到答案,他心中就会大为振奋。

    若是一时想不清楚,牧白就在心中默默记牢,反复思量。

    牧白不敢去问任何人,他直觉一个下人是不应该这样好学的。

    牧青比他大了五岁,满十五岁后身量如竹节蹭蹭长高,出落的越发美貌。

    他只是随意站在那儿,都引得人伫足观看,渐渐传出了美名。

    阮掌柜开始大肆为牧青购锦衣,把他打扮着更加光鲜,并带着牧青参加越城里的宴席。

    那时牧白已经明白了,阮掌柜为何对两个买来的奴隶,花这么多的工夫。

    但十岁的他,只能在阮府的台阶上,数着门前的小石子,今日等着哥哥从宴席上回来,明日等着哥哥从贵人府中回来。

    牧白过了十岁生辰没几日,阮掌柜又带着哥哥盛妆出了门。

    金陵来的贵人组织的宴席上,美人如云,歌舞升平。

    当牧青上台奏起一曲潇湘水云,飘逸的音韵缠缠绵绵,仿佛让人进入碧波荡漾、烟雾环绕的仙境。

    一曲罢,牧青艺惊全场,更何况美人如玉。

    居于首位的贵人约摸四十余岁,臃肿的鱼泡眼打量着牧青,眼光上上下下如同打量着货物,流露出强烈的欲望和狂热。

    他长笑拍手:“如此美人,老夫平生少见,可愿随老夫回府中去?”

    虽是问话,却不需要牧青回答,这位显赫的贵人侍从已经拖着一盘金银之物递送到了阮掌柜的手中。

    阮掌柜心中狂喜,跪在地上,高举着双手,接过了那盘金银之物。

    牧青从眼前的交易中回过了神儿,跪地央求:“主人,请将下奴的弟弟也带走吧,下奴与弟弟实不能分开。”

    那位贵人扫过牧青俊美的面孔,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兴奋地点头应允了。

    当天,牧白随着哥哥一起,被送进了这位贵人府中。

    那时牧白才知道,原来这位贵人便是掌管食盐运销、征课的盐运使大人田卓田大人,也是这城中无数富豪商户争相讨好的对象,更是这城中万万不能得罪的大人物。

    可当他淫猥的视线越过哥哥,落到他身上时,牧白如芒在背,打了个寒颤。

    那种感觉就如同幼小之时,在翡翠楼里,被那些恶意的嫖客盯上,如一件物件般毫无尊严的被打量。

    哥哥清瘦的身影如同幼年时一般,即使微微发着抖,还努力地挡在他前面。

    牧青笑道:“大人,弟弟年幼不知事,恐怕会冲撞了大人,还是让牧青来陪着大人吧。”

    那是一个很漫长的夜晚。

    牧白坐在小屋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月亮升起,又落下,月光快要消失在天际时,哥哥踏着月影缓慢地回到了小屋。

    他那头如墨般的乌发乱遭遭的,眼角和嘴角带着乌青,露出的手臂上,也有狰狞的伤口。

    牧白不敢去碰哥哥的伤口,他已经懂得在哥哥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牧青从怀里摸出了一块饴糖,哄着他吃下:“乖,吃糖,田大人家的糖比阮掌柜家的糖好吃,在翡翠楼都吃不到呢。”

    牧白不想再让哥哥伤心,强忍着吃下去。

    饴糖入口,他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滋味,反而胸口似遭重重一锤的打击,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牧白的恨意在心里扎了根,他开始恨自己出身卑微,毫无反抗之力。

    也恨这些出身高贵的贵人们,对他们肆意的玩弄和轻侮。

    他更恨世道不公,凭什么上等人生来便是上等人,处处高人一等,下等人生来就是下等人,处处受人欺辱后,还要打落牙齿和血吞,口口声声的请罪和谢恩。

    那时,越城周边的城市都在闹饥荒,越城边境上有个叫青龙寨的,其寨主是马贼出身,凭着一身武艺开山立寨,专门抢掠周围家有富余的人家。

    青龙寨主马青雄,为人凶狠霸道,听到哪户人家有钱有粮的,敢直接上门来抢,连青龙寨里的马儿都油光水滑,骁勇剽悍。

    田大人听闻此事,也十分谨慎,在朝廷的应援没有到来前,闭紧门窗,生怕引来了青龙寨觊觎。

    田大人召哥哥去得更频繁了,牧白等了好久,哥哥都没有回来,他实在忍不住,偷偷去田大人所居住的春华院寻找。

    步入春华院主干道上,两个下人抬着担架走过来,担架上盖着白布,担架下的人露出一截乌发和赤足。

    牧白与抬担架的下人错身而过时,下意识地投去一眼。

    微风吹起一小块白布,露出担架上熟悉的半张面孔,面色青紫,像是死去多时了。

    哥哥,是哥哥?!

    牧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眼前天旋地转,仿佛世界都在此时黑暗了。

    从阮府到田府,才一年不到的时间,哥哥就死了,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田大人自转角处缓缓步出,冷冷扫了眼担架上的尸体,吩咐下人:“动作快些,扔到乱葬岗去,省得院子里沾了味,叫人恶心。”

    牧白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祈祷着,盼望着一个人死去,哪怕代价是要他下地狱,受尽所有的折磨。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祷告,周启二十六年,三月半的深夜,青龙寨的马蹄踏破田府的防卫,手起刀落,在田府杀得片甲不留,血流成河。

    田卓惜命得很,听到外面的冲天而起的厮杀声和叫喊声,躲在最为隐蔽的内室不敢出来。

    但他还是死了。

    曾经光鲜体面的田大人,死时身体和脸上被石头划的纵横错乱,就是最为亲近之人,也认不出是曾经的盐运使大人田卓。

    牧白满脸鲜血地坐在他身边,手上拿着沾了血的石头。

    鲜血和汗水混合在牧白脸上,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手中几乎握不住石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

    地上死去的田卓双眼惊恐地瞪着他,像是死不瞑目,又像不甘心就此死去。

    牧白睁着眼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田大人,身上伤口的血液汩汩流淌,地面上的鲜血变成暗红色,最后变成褐色。

    外面的打斗声中,还夹杂着几声田府中的人哭喊求饶声。

    牧白心中嗤笑,原来到头来这些人也如此怕死,不过求饶又有何用?旁人要来杀你辱你,再怎么求饶,只不过死前再叫人看低罢了。

    他心中忽想:这些马贼杀完田府的人又会来杀我,我死了倒也好,免得像母亲和哥哥一般,留在世上叫人随意折磨轻贱。

    这样一想,他心中极为坦荡,因杀人而带来的震动惶恐反而平复下来,不仅不再害怕,反而极为平静。

    青龙寨主马青雄手提带血的长刀,一步步走向内室,他的呼吸和步伐都很轻,周围任何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青龙寨能横行多年,除去他马青雄武功高以外,更因为他心狠手辣,杀人抢掠从不留活口,更不留下任何证据。

    马青雄地进了内室,强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猜到里面的人必定死了人,更多了几分警惕。

    难道有人先他一步,下手杀人?

    待得进了门,马青雄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惊讶。

    这位盐运使大人田卓,死得不能再死了,身上少说也有五十道伤痕,尸体被划得乱七八糟,丝毫瞧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杀他的小少年手中还握着石块,坐于血泊之中,眼中无悲无喜,既没有杀人后的害怕,也没有手刃仇人的畅意。

    最奇怪的是,他见了自己这样穷凶极恶之人,眼睛也不眨一下,更别说讨饶求着自己放他一马。

    他就像一把开了刃的利剑,冰冷,锋利,没有感情。

    马青雄心中一动,想到:“若以这少年好好培养,令这少年武功大进,再佐之以我近日新得的金蚕蛊控制着他,日后便是我不在了,我女儿洪凤也能保得青龙寨荣光。”

    周启二十六年,三月十六,马青雄率众劫掠田府,金银财宝,银票细软,满载而归,并带回来一名沉默寡言的少年,名为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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