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薛扶桑顶着青黑的眼圈,委婉地问梁韫玉:“公子咳得这般厉害,想必夜里也睡得不好罢?”

    梁韫玉放下手中书卷,似有愧意:“惊扰你了吧。”

    薛扶桑连忙弯腰,恭谨道:“公子说的哪里话,只有小人冲撞了您的份儿。”

    梁韫玉没理会他的自轻,提议道:“你这间离我太近,你再腾个旁的屋子去住,兴许会好些。”

    薛扶桑不置可否,梁韫玉以为他对住处正满意着不愿挪窝,便道:“无妨,我换一间也成。”直说得薛扶桑始料未及,也一时滞住。自从他本分稳当地伺候了梁韫玉几天,梁公子就软化了冷硬面目,待他越发温和宽厚了起来。

    见他顾念着旁人倒对自己的病漠不关心,薛扶桑便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公子何不延医问药?”

    梁韫玉素来不爱遮遮掩掩,实话道:“我处境困窘,请不动他们。”

    往后不过五日,梁韫玉就又瘦了一圈,衣服似乎是径直挂在骨头上。夜里咳,白日也开始咳,且愈演愈烈,咳得能把一天的食水都呕得干干净净。

    薛扶桑瞧他整日昏沉,步履虚浮,深知不妙,立马趁他还清醒的时候问清了药堂的位置。梁韫玉不赞成他白跑一趟,但薛扶桑没一句废话,干脆利索地进他的屋子翻箱倒笼,问道:“有没有什么金银细软?”

    梁韫玉愣了片刻,指着妆奁说:“里头应该还有几副耳珰。”

    薛扶桑抽过髹漆方盒,问道:“是县主送的么?”

    梁韫玉颔首道:“是。”

    “那打点不了。”薛扶桑物归原处,“县主的赏赐转手赠人是为不敬,只怕会授人话柄引火烧身。您手上有银两没有?”

    这些年从梁家带来的钱早就使得七七八八,这位又是个视财为身外之物的主儿,对剩下多少钱心里根本没数,薛扶桑左拼右凑四处摸了一轮才扒拉出一小袋子碎银。薛扶桑把它提在手上颠了颠,和梁韫玉道:“那我就先把您的家产取走了。”

    薛扶桑提溜着梁韫玉的家产迈进药堂,堂内拢共四位医者,一位正对门,负责归纳脉案接洽日程,后三位分坐后方,一老二少,都清闲得很。薛扶桑一问起,他们又个个不得空。

    正门口案头的人好言好色,一一介绍道:“这位是徐老,专为县主听脉。梁公子要请徐大人,得过了县主首肯。”

    梁韫玉现在见到长宁县主都费劲。

    “边上这位是徐老的学生,还未出师,给下人们诊治诊治还在情理之中,若是贸然给梁公子开方,这出了事怪罪下来,我们也担当不起啊。”

    这位周府医薛扶桑倒是见过,治外伤是一把好手,粗使仆役有个磕碰创伤在所难免,都是请他来医治。他下手粗暴,疗效却好,但梁韫玉毕竟不是外伤,周府医有没有这个本事治内疾还两说。何况他还顶着没出师的由头,难保不会被人收买而有意在看诊中失手,又借此托词脱罪。

    后方还坐有一位,案头之人又道:“孙大人行程满啦。”

    薛扶桑放眼一瞥,这位孙大人正在围炉烧水闲情饮茶。对面察觉到他的视线,补充道:“卫公子近日身体欠佳,有时一日要差人来请好几回,县主吩咐孙大人要好生照看不容闪失。若是卫公子能开口让孙大人去梁公子那儿走一趟,那自然是不同了。”

    整个县主府谁人不知卫雁和梁韫玉水火不容,卫雁这样明目张胆地直接霸占一位府医,不是为了给梁韫玉下绊子还能是为了什么?

    薛扶桑从怀里掏出钱袋摆在案上,做出恳切神情:“那您呢?能给我家公子瞧瞧么?医者仁心,我们公子也不是不懂得感激的人,病愈后必有重谢。”

    “不是我不帮你。”那人不为所动,把银两交还到薛扶桑手上,道:“我是给兽治病的,能看猫看狗看驴看马,独独看不了人。”

    兽医确实看不得梁韫玉,薛扶桑只好接下烫手银钱。他一面自认无功而返,一面又觉得仁至义尽。他和梁韫玉萍水相逢,没道理为其尽心尽力地盘算。

    既然没办成事,也不急着回去了,薛扶桑绕着县主府把花园箭亭、楼阁水榭、书房寝殿的布局位置都踩了个准儿,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临近梁韫玉院门的时候,他听见里头传出一个陌生的男声。这声音趾高气昂咄咄逼人,又尖又利,显然不是能从梁韫玉喉咙里钻出来的。

    门没有关紧,薛扶桑站在院外,悄无声息地往里一瞧,梁韫玉房前安好,自己住处那叫一个散乱狼藉。“来客”是个衣着比寻常小厮讲究不少的少年,年轻灵活,一身牛劲儿全使在抢砸丢掷上,不遗余力地把薛扶桑的屋子搅得天翻地覆。

    他在前面扔,梁韫玉亦步亦趋地跟着捡,面目涨红,愤然作色。

    地上的被褥衣物都蹭上了灰尘,梁韫玉俯身一件一件掸干净,齐抱在胸前,鼓鼓囊囊一大团,堆积得快要越过双眉。他且停且拾,嘴里说着毫无作用的训斥制止的话,叱着叱着又咳嗽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如同一枚风筝将将断线。

    这人是冲着薛扶桑来的,此时进去露脸反倒招致麻烦。薛扶桑去后厨马厩转了一圈,给昔日共事们打了打下手,回来时那小孩儿已经没影了,院子里晒了两身湿漉漉的刚浣洗好的衣服,一条薄褥子还躺在盆里。

    薛扶桑对着衣服缄默了会儿,有些犹豫要不要硬把那个姓孙的府医拖来了事。他半蹲下把盆里已经洗净的褥子捞出来拧干,一并挂在晾衣木桁上。

    做完这一切,梁韫玉正好从屋里喝完水出来,见着薛扶桑便露出点赧然之色。

    薛扶桑侧过脸,低声问道:“公子怎么还为我洗衣裳?”

    梁韫玉就把卫雁的仆从来撒野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薛扶桑听,只按下那段徒劳的遏止不提。薛扶桑深谙其情形,还是耐心听完:“脏就脏了,这种粗活我自己做就好。”

    梁韫玉朝着薛扶桑的屋子示意:“你去看看有没有缺了坏了什么物件。”

    薛扶桑笑了一声,道:“少了什么东西不怕。”

    就怕多了什么。

    薛扶桑走进去半盏茶的工夫就搜出一支透雕云雁纹饰的白玉簪,拿给梁韫玉过目:“公子眼熟么?”

    梁韫玉眼色一沉,薛扶桑自若道:“无妨,明日我就给卫公子送回去。若是等他们兴师动众地找上门来,不是我偷来的也成了我偷来的了。”

    “下作伎俩。”梁韫玉忿然道,“故技重施罢了。”

    之前善意提醒过薛扶桑的厨娘就说过,卫雁会借着各种名义想方设法地把梁韫玉身边的人尽数赶走,好让他孤立寡予无人照料。薛扶桑见他不豫,随意宽慰道:“这回他失策,算不得什么。”

    “可惜没能给公子请来医官。”薛扶桑话锋一转,原封不动地还上钱,直截了当道:“公子不若和县主低个头,您还年轻,留得青山在,岂会没柴烧?”

    梁韫玉苦涩道:“我何曾又抬起过头?”

    话已至此,多言无益,薛扶桑对梁韫玉和长宁县主的爱恨情仇或是家长里短不感兴趣,扯开道:“我带回两个沙梨,炖个甜汤喝,也许今晚咳得不会那么厉害。”

    除了梨,他还从庖厨顺回来一碟子甘草,是厨子预备下熬酸梅汁的,同样有益气补中、祛痰止咳的功效。

    薛扶桑点起炉子,把它们一块儿搁入砂锅加水慢慢地煮。

    梁韫玉对着影影绰绰的火苗,忽问:“还不知你名姓?”

    薛扶桑估计卫雁都知晓自己的名字了,只有梁韫玉不知道:“小人薛扶桑。”

    “扶桑,神木也。大荒之中,东极之外,是传闻日出的地方,是个好名字。”梁韫玉微微点头,“想来你我年岁相仿,今后便以姓名相称。”

    他回忆起尚未和薛扶桑谈及自己,张口即被薛扶桑打断:“我知公子名讳。”

    薛扶桑嘴上道:“小人是孤雏腐鼠,贱不足道,承蒙公子看得起,我铭感五内,只是还需要时日适应。”

    心中道:“你可不要想着和我做朋友才好。”

    梁韫玉并不认同,薛扶桑却打岔道:“汤好了。”

    两人各饮下俨俨一碗,精神清明了些,无风无云的天儿都不再觉得燥热难耐了。

    难得悠闲,薛扶桑伸了伸懒腰,长吁一口气,问:“公子十年如一日地呆在这里,不能自由出府,也无事可做,岂不憋闷?”

    “过去不觉得。县主不是静得下心的性子,赏花、观月、饮酒、赋诗,府上宴请不断,热闹非凡。有时她春秋围猎,游山戏水,也会捎带上我等。”梁韫玉叹息,“去岁这时候,大约该有一场尝藕宴了罢。”

    薛扶桑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立刻抖擞了下:“你可见过来赴宴的宾客?”

    “自然。”

    薛扶桑停顿一霎,声音不自觉地发紧:“那你可曾见过清河郡主?”

    梁韫玉沉思须臾,应答:“几面之缘。”

    薛扶桑在县主府上当牛做马起早贪黑一个月,终于听到了点想听的消息。他竭力克制住冲动,才没扒着梁韫玉的领子急不可耐地发问。

    梁韫玉浑然不觉,意外道:“你也知道清河郡主。”

    薛扶桑压着本能,缓声和气:“我前主人是江湖人士,说起过清河郡主,道她是天微山至阳剑法重光叠照的传人。郡主是武林豪杰,人人仰慕钦佩,我也如是。不妨公子与我多说说清河郡主。”

    梁韫玉刚要答应,左思右想,却发现脑海里没几段关于陈照夜的记忆。

    他试着提了一段,说着说着重心就偏到长宁身上去了,薛扶桑左耳进右耳出地等着他的后文,没等着,梁韫玉扶着头锁起眉心,歉然说:“实在记不清了。”

    薛扶桑一颗心终于死了。

    这夜,梁韫玉喝了止咳的甘草沙梨汤,睡得确实安稳些许。薛扶桑则彻底失眠,一宿都没能阖眼,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恍惚有了困意。他抱着浮躁入眠,也没睡个踏实,醒来已是午后。

    薛扶桑不得不起身,草草洗漱后他把那支白玉簪揣在怀里,带着倦容往卫雁处去了。

章节目录

为郡主鞍前马后的那些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辛台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辛台并收藏为郡主鞍前马后的那些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