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薛扶桑还要再问，就又到了上工时候。砍柴、烧火、淘米、洗菜、木工、瓦工，他像一块砖腾来挪去，在琐碎杂务里东缝西补，半个月都没能歇口气。
晚间，躺在八人的大通铺里，屋子闷热，左侧右侧睡着两个汗津津的鼾声震天的男人，他把自己缩在中间一条笔直的线上，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又不是真来干活儿谋生的。
至少得有在贵人面前端茶送水的露脸机会。
在湿沉的空气里，薛扶桑又想起陈照夜来。
来渭平之前，他曾在黑市里高价买过一张郡主的画像，卷轴用极好的绸缎扎着，外罩一层纱袋，仿佛亏缺了分毫都是对画中之人的亵渎。
那画师高深莫测，既不招揽客人，也不让价，薛扶桑只好咬牙买下。
卷中女子容貌秀美淡雅，他彻夜未眠，借着烛火一眼一眼仔细地端详，牢记在心中，隔日就在街上遇上了画中美人。
那女子素衣素裙，牵着一个与她模样相似的女娃娃，对着身侧的男子喊夫君。薛扶桑定睛一看，不是那画师又是谁。
讨回钱后，他再盘旋于多个黑市，就没见过有摊位卖陈照夜的画像了。
这世上，于他最为重要的三个女子，一个是他娘薛纤，一个是他们袭癸的少护法白镜懿，还有一个便是素未谋面仅存于传闻的陈照夜。她们都是决定他生死的人，他娘给了他一条命，白镜懿续了他一条命，陈照夜能再救他一条命么？
昏天黑地又过两日，来了个在公子院值差的小管事，姓胡，精悍短小，身材极痩，说是来给疏月院的梁公子挑个聪明伶俐、会伺候的下人。去了梁公子那里，也不必再做这些苦工，专心实意地侍奉主子就行，不比在这逼仄后院做苦力要轻松自在许多？
一干人原是跃跃欲试，听得一个“梁”字，却偃旗息鼓暗吟不言。
良机不容错失，薛扶桑正要开口，和他挨得近的厨娘急忙暗戳戳地扯了扯他的袖口。转眸一看，厨娘正几不可察地冲他摇头。薛扶桑收回视线，依然出声道：“胡大人，我愿一试。”
大通铺里没几件物什需要收拾，薛扶桑草草整理出一个四拳大小的包袱，身后厨娘又气又急地进屋道：“薛大哥，我方才提醒你，你怎么看不明白呢？”
薛扶桑哪里会不明白，闻言装傻充楞地蹙起眉头道：“这难道不是好去处？”
“当然不是。梁公子失宠已久，过去受苦受气，还要遭人为难。”
薛扶桑反问：“遭谁为难？”
厨娘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轻轻道：“还能是谁，自然是卫雁卫公子。”
卫雁，薛扶桑甫一听到这个名字便突兀地笑了声。厨娘朝他递来疑惑目光，他又摆首道没事，请她再说说梁公子。
梁公子名唤韫玉，韫，藏也怀也，有韫玉而生辉的佳意和期许，是个正经贵族出身。后家道中落，族中长辈为谋仕途，便视他为引路石，待他若敲门砖，献给长宁县主做礼。
梁韫玉满腹诗书，卓尔不群，很是得宠过一段日子。县主爱他时，喜他性情清雅恬淡，腻烦后又嫌他做事拿腔拿调装模作样，厌弃他在一旁置之不理。
如今梁韫玉风光尽逝，身边人也相继被卫雁以偷窃、犯上等罪名逼走，打的打卖的卖，院内除了一个洒扫庭除的小厮再无其它。卫雁有心不让梁过得舒坦，总管却怕真出了事不好向长宁县主交代，遂悄悄遣手底下的人为梁公子寻奴寻婢。
至于卫梁二人究竟有何过节，薛扶桑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厨娘只道：“即便管事们有心护着梁公子，也不见得会违逆卫公子的心意保住你啊。”
梁韫玉的住处在疏月一个僻静到几乎可以称得上荒凉的角落，薛扶桑跟在胡小管事的身后，一路像只鹌鹑似的沉默乖顺。临近院门，胡管事歇下步子：“你叫薛扶桑，对吧。”
薛扶桑低眉顺眼：“是小人。”
胡管事审视的眼神落在他面上，像一把小刀在脸上生生剐了一圈，半晌才松下绷紧的面皮，和颜细语道：“你样貌出众，来府上不过二十日，就有不下五人向我提起过你。”
薛扶桑惭愧道：“小人空有皮囊，败絮其中，叫大人笑话了。”
“你称我一声大人，难保以后我还要称你一声公子呢。”
薛扶桑听得这意有所指的一句，抬起眼，对首之人笑意盈盈道：“我便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日后你若有意，我可以报给秦总管，请他向县主为你美言。”胡管事伸出一只手，搭在薛扶桑肩头轻拍，做出一副亲近姿态，“不过此事到底不比寻常，其中关窍门道诸多，需得权宜行事。毕竟县主身边的贴心人里也没有吃素的不是？”
是不是的也只能道是。
进献佳人的举动相当于和两院的公子们手中争利，着实需要时间考量斟酌，不说全身而退也要尽力撇清摘除自己，故而要谈“日后”。此外，他话中暗示要迟延相助，恐怕也生了要有意磨人脾性等人摆出明晰立场来的意思。
薛扶桑心知肚明，应对时却有些棘手。他既不愿显得不识抬举，又怕真招惹到长宁县主眼前。届时陈照夜嫌弃他做过旁人的玩物，心存芥蒂，岂不前功尽弃？
肩上的手缩紧两分，薛扶桑趁胡管事耐心耗尽前，赶紧顺着他的意愿捡好听的说：“小人贱籍出身，一无所有，君子的大道理我不懂，惟有‘知恩图报’这四个字时刻不敢忘。这事大可不必着急，大人百忙之中能分出一厘心思为我谋算已是我的福气，小人能等，也沉得住气，请您放心。”
胡管事果然高兴，欣慰地称赞了两句前程无量，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薛扶桑敛起温顺神色，幽幽凝望他背影，直至他消失不见才转身踏进梁韫玉院内。
星月高悬，映得庭下水色空明。正中一条藤椅，躺着一张纸薄的男子，雪色衣袍，袍角垂坠接地，双眼空洞，正对穹穹夜幕。
薛扶桑见他失魂落魄，忽地想起一册读过的话本，说皇宫里失意的娘娘们等不来帝王宠幸，会从夜阑人静独坐到拂晓天明。梁韫玉处境相近，也不知要枯坐到什么时辰才肯罢休。
他这思绪一跑，梁韫玉反而六神归位，主动朝来人交代：“空屋子很多，你随便挑一间住。我这里你欲留便留想走便走，不必知会我。”
他的脸在莹莹月光里像挂了层霜，声音从半尺厚的冰霜下透出来，寡淡且了无生气。
连薛扶桑的名字在都没过问，仿佛不相信也不在意薛扶桑能呆多久。
难得在暑日里汲取点凉气儿，薛扶桑也不急着走，站在梁韫玉跟前似乎有话要问。
梁韫玉见他嘴唇翕动不出一声，便道：“想说什么就说罢。”
薛扶桑迟疑一瞬，道：“公子晚上不睡，是也要数砖么？”
“也？”梁韫玉皱眉道，“数什么砖？还有谁要数砖？”
薛扶桑佯作同情：“大约是一些不得眷顾的寂寞妃嫔吧。”
梁韫玉听得莫名，脸色微沉：“谁说我夜里不睡，现下我就要去歇着了。”
言毕，真从藤椅起身转进正房去了。
薛扶桑在他身后追问：“要小人伺候您，给您熄灯么？”
回答他的是一记干脆利落的关门声。
满院的空房，薛扶桑为自己挑了间宽敞侧室，这里久不住人，家具陈设上都蒙着厚灰。他取来木盆布巾，先把床榻收拾出来，才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擦灰。还没拾掇完，隔壁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这个动静时隐时现，一阵儿一阵儿的响，一直持续到三更半夜都没个消停。
大通铺的鼾声固然叫人头昏脑胀，梁韫玉的咳音更能攫人心脏，引人琢磨，不可控地去思索这人是不是能死在屋内。
哪怕梁韫玉当即就要死，薛扶桑也得休息了。
他闷头一觉睡去，次日卯时初刻醒来，和平日上工的时辰一样。他的身体形成了记忆，多一刻都睡不着了。
天亮堂得早，薛扶桑顾自洗漱一番，又取来早饭自个儿先吃了个饱，才慢悠悠地掺出一盆温水要送到梁韫玉房中。
他在房外敲了两声，起声道：“梁公子。”
里头悄无声息，薛扶桑怀疑是人夜里死了，遂扬声道：“三声之后，小人就要失礼硬闯了。三——”
门吱呀裂开一道缝隙，门后之人语气冷淡：“何事？”
他面色青灰，双唇紧闭，白日里光一照更显瘦削了，两颊都轻微凹陷进去，精神十分败坏的模样。
薛扶桑抬手示意：“送水。”
梁韫玉对着盆中潦倒颓丧的人影略一怔忡，接过水进内间好生打理了一番。
出来时，炉子上的水恰好烧热，薛扶桑用滚水给他烫了烫平日里喝茶的杯盏，顺带沏了壶新茶来。
梁韫玉撩袍在几案边坐下，亦有几分承情，他刚要道声有劳，薛扶桑就稍俯下身，视线在他脸上轻描淡写地扫过，温声道：“这样好多了。”
二人一站一坐，因此这道视线自上而下，加上这句话愈发流露出评头论足的味道。
按理说此举以下犯上，相当失礼，可薛扶桑一派坦然之相，连带着梁韫玉也嚼不出丝毫不对劲来，像得了句夸赞似地附和道：“的确是好些。”
“您先用膳吧。”梁韫玉的食盒从拎回来就没被动过，薛扶桑把它摆置案上打开，发现里头的菜色竟和自己的相差无几，分明是有人故意为难。
梁韫玉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动了几筷，薛扶桑无意掺和其中，便也作不知不觉，随口问起旁人：“我听说公子您这儿还有一个打扫的仆役，怎么不见他？”
“他不常来，也不住在这里。”这眨眼的工夫，梁韫玉已经停箸。他小鸡啄米似的啄得饭菜毫发无伤，午饭也是如此，晚上干脆连茶水都断了，俨然是辟谷要修仙问道的架势。
夜里，他照旧在庭中纳凉。薛扶桑席地坐在廊下，一边吃梁韫玉的晚饭，一边盯着他的侧影看。盯着盯着梁韫玉就剧烈咳嗽起来，面红耳赤地进屋了。
薛扶桑猜测是杂役怠慢轻视，院中扬尘生灰，生生把养尊处优的梁韫玉给呛出了毛病。
他被吵得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趁着夜凉风清，熬了个通宵把院子清扫擦洗了一遍。他光清水就取了十数桶，手都差点揭下一层皮来，辛苦更甚于后院帮工的时候，结果梁韫玉接下几日该咳还是咳，不止不休，半点不见好转。
薛扶桑不信这个邪，把梁韫玉揪出房门外，亲自进他的寝屋，更换下全部帷帐茵褥等织物，在四角及隐蔽处洒上水，又挪了两盆新鲜绿植在窗下。
晚上，他信心满满地躺下，打算睡个好觉，那阵阴魂不散的魔音又如约而来，像是要穿透鼓膜。
晚间，躺在八人的大通铺里，屋子闷热，左侧右侧睡着两个汗津津的鼾声震天的男人，他把自己缩在中间一条笔直的线上，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又不是真来干活儿谋生的。
至少得有在贵人面前端茶送水的露脸机会。
在湿沉的空气里，薛扶桑又想起陈照夜来。
来渭平之前，他曾在黑市里高价买过一张郡主的画像，卷轴用极好的绸缎扎着，外罩一层纱袋，仿佛亏缺了分毫都是对画中之人的亵渎。
那画师高深莫测，既不招揽客人，也不让价，薛扶桑只好咬牙买下。
卷中女子容貌秀美淡雅，他彻夜未眠，借着烛火一眼一眼仔细地端详，牢记在心中，隔日就在街上遇上了画中美人。
那女子素衣素裙，牵着一个与她模样相似的女娃娃，对着身侧的男子喊夫君。薛扶桑定睛一看，不是那画师又是谁。
讨回钱后，他再盘旋于多个黑市，就没见过有摊位卖陈照夜的画像了。
这世上，于他最为重要的三个女子，一个是他娘薛纤，一个是他们袭癸的少护法白镜懿，还有一个便是素未谋面仅存于传闻的陈照夜。她们都是决定他生死的人，他娘给了他一条命，白镜懿续了他一条命，陈照夜能再救他一条命么？
昏天黑地又过两日，来了个在公子院值差的小管事，姓胡，精悍短小，身材极痩，说是来给疏月院的梁公子挑个聪明伶俐、会伺候的下人。去了梁公子那里，也不必再做这些苦工，专心实意地侍奉主子就行，不比在这逼仄后院做苦力要轻松自在许多？
一干人原是跃跃欲试，听得一个“梁”字，却偃旗息鼓暗吟不言。
良机不容错失，薛扶桑正要开口，和他挨得近的厨娘急忙暗戳戳地扯了扯他的袖口。转眸一看，厨娘正几不可察地冲他摇头。薛扶桑收回视线，依然出声道：“胡大人，我愿一试。”
大通铺里没几件物什需要收拾，薛扶桑草草整理出一个四拳大小的包袱，身后厨娘又气又急地进屋道：“薛大哥，我方才提醒你，你怎么看不明白呢？”
薛扶桑哪里会不明白，闻言装傻充楞地蹙起眉头道：“这难道不是好去处？”
“当然不是。梁公子失宠已久，过去受苦受气，还要遭人为难。”
薛扶桑反问：“遭谁为难？”
厨娘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轻轻道：“还能是谁，自然是卫雁卫公子。”
卫雁，薛扶桑甫一听到这个名字便突兀地笑了声。厨娘朝他递来疑惑目光，他又摆首道没事，请她再说说梁公子。
梁公子名唤韫玉，韫，藏也怀也，有韫玉而生辉的佳意和期许，是个正经贵族出身。后家道中落，族中长辈为谋仕途，便视他为引路石，待他若敲门砖，献给长宁县主做礼。
梁韫玉满腹诗书，卓尔不群，很是得宠过一段日子。县主爱他时，喜他性情清雅恬淡，腻烦后又嫌他做事拿腔拿调装模作样，厌弃他在一旁置之不理。
如今梁韫玉风光尽逝，身边人也相继被卫雁以偷窃、犯上等罪名逼走，打的打卖的卖，院内除了一个洒扫庭除的小厮再无其它。卫雁有心不让梁过得舒坦，总管却怕真出了事不好向长宁县主交代，遂悄悄遣手底下的人为梁公子寻奴寻婢。
至于卫梁二人究竟有何过节，薛扶桑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厨娘只道：“即便管事们有心护着梁公子，也不见得会违逆卫公子的心意保住你啊。”
梁韫玉的住处在疏月一个僻静到几乎可以称得上荒凉的角落，薛扶桑跟在胡小管事的身后，一路像只鹌鹑似的沉默乖顺。临近院门，胡管事歇下步子：“你叫薛扶桑，对吧。”
薛扶桑低眉顺眼：“是小人。”
胡管事审视的眼神落在他面上，像一把小刀在脸上生生剐了一圈，半晌才松下绷紧的面皮，和颜细语道：“你样貌出众，来府上不过二十日，就有不下五人向我提起过你。”
薛扶桑惭愧道：“小人空有皮囊，败絮其中，叫大人笑话了。”
“你称我一声大人，难保以后我还要称你一声公子呢。”
薛扶桑听得这意有所指的一句，抬起眼，对首之人笑意盈盈道：“我便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日后你若有意，我可以报给秦总管，请他向县主为你美言。”胡管事伸出一只手，搭在薛扶桑肩头轻拍，做出一副亲近姿态，“不过此事到底不比寻常，其中关窍门道诸多，需得权宜行事。毕竟县主身边的贴心人里也没有吃素的不是？”
是不是的也只能道是。
进献佳人的举动相当于和两院的公子们手中争利，着实需要时间考量斟酌，不说全身而退也要尽力撇清摘除自己，故而要谈“日后”。此外，他话中暗示要迟延相助，恐怕也生了要有意磨人脾性等人摆出明晰立场来的意思。
薛扶桑心知肚明，应对时却有些棘手。他既不愿显得不识抬举，又怕真招惹到长宁县主眼前。届时陈照夜嫌弃他做过旁人的玩物，心存芥蒂，岂不前功尽弃？
肩上的手缩紧两分，薛扶桑趁胡管事耐心耗尽前，赶紧顺着他的意愿捡好听的说：“小人贱籍出身，一无所有，君子的大道理我不懂，惟有‘知恩图报’这四个字时刻不敢忘。这事大可不必着急，大人百忙之中能分出一厘心思为我谋算已是我的福气，小人能等，也沉得住气，请您放心。”
胡管事果然高兴，欣慰地称赞了两句前程无量，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薛扶桑敛起温顺神色，幽幽凝望他背影，直至他消失不见才转身踏进梁韫玉院内。
星月高悬，映得庭下水色空明。正中一条藤椅，躺着一张纸薄的男子，雪色衣袍，袍角垂坠接地，双眼空洞，正对穹穹夜幕。
薛扶桑见他失魂落魄，忽地想起一册读过的话本，说皇宫里失意的娘娘们等不来帝王宠幸，会从夜阑人静独坐到拂晓天明。梁韫玉处境相近，也不知要枯坐到什么时辰才肯罢休。
他这思绪一跑，梁韫玉反而六神归位，主动朝来人交代：“空屋子很多，你随便挑一间住。我这里你欲留便留想走便走，不必知会我。”
他的脸在莹莹月光里像挂了层霜，声音从半尺厚的冰霜下透出来，寡淡且了无生气。
连薛扶桑的名字在都没过问，仿佛不相信也不在意薛扶桑能呆多久。
难得在暑日里汲取点凉气儿，薛扶桑也不急着走，站在梁韫玉跟前似乎有话要问。
梁韫玉见他嘴唇翕动不出一声，便道：“想说什么就说罢。”
薛扶桑迟疑一瞬，道：“公子晚上不睡，是也要数砖么？”
“也？”梁韫玉皱眉道，“数什么砖？还有谁要数砖？”
薛扶桑佯作同情：“大约是一些不得眷顾的寂寞妃嫔吧。”
梁韫玉听得莫名，脸色微沉：“谁说我夜里不睡，现下我就要去歇着了。”
言毕，真从藤椅起身转进正房去了。
薛扶桑在他身后追问：“要小人伺候您，给您熄灯么？”
回答他的是一记干脆利落的关门声。
满院的空房，薛扶桑为自己挑了间宽敞侧室，这里久不住人，家具陈设上都蒙着厚灰。他取来木盆布巾，先把床榻收拾出来，才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擦灰。还没拾掇完，隔壁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这个动静时隐时现，一阵儿一阵儿的响，一直持续到三更半夜都没个消停。
大通铺的鼾声固然叫人头昏脑胀，梁韫玉的咳音更能攫人心脏，引人琢磨，不可控地去思索这人是不是能死在屋内。
哪怕梁韫玉当即就要死，薛扶桑也得休息了。
他闷头一觉睡去，次日卯时初刻醒来，和平日上工的时辰一样。他的身体形成了记忆，多一刻都睡不着了。
天亮堂得早，薛扶桑顾自洗漱一番，又取来早饭自个儿先吃了个饱，才慢悠悠地掺出一盆温水要送到梁韫玉房中。
他在房外敲了两声，起声道：“梁公子。”
里头悄无声息，薛扶桑怀疑是人夜里死了，遂扬声道：“三声之后，小人就要失礼硬闯了。三——”
门吱呀裂开一道缝隙，门后之人语气冷淡：“何事？”
他面色青灰，双唇紧闭，白日里光一照更显瘦削了，两颊都轻微凹陷进去，精神十分败坏的模样。
薛扶桑抬手示意：“送水。”
梁韫玉对着盆中潦倒颓丧的人影略一怔忡，接过水进内间好生打理了一番。
出来时，炉子上的水恰好烧热，薛扶桑用滚水给他烫了烫平日里喝茶的杯盏，顺带沏了壶新茶来。
梁韫玉撩袍在几案边坐下，亦有几分承情，他刚要道声有劳，薛扶桑就稍俯下身，视线在他脸上轻描淡写地扫过，温声道：“这样好多了。”
二人一站一坐，因此这道视线自上而下，加上这句话愈发流露出评头论足的味道。
按理说此举以下犯上，相当失礼，可薛扶桑一派坦然之相，连带着梁韫玉也嚼不出丝毫不对劲来，像得了句夸赞似地附和道：“的确是好些。”
“您先用膳吧。”梁韫玉的食盒从拎回来就没被动过，薛扶桑把它摆置案上打开，发现里头的菜色竟和自己的相差无几，分明是有人故意为难。
梁韫玉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动了几筷，薛扶桑无意掺和其中，便也作不知不觉，随口问起旁人：“我听说公子您这儿还有一个打扫的仆役，怎么不见他？”
“他不常来，也不住在这里。”这眨眼的工夫，梁韫玉已经停箸。他小鸡啄米似的啄得饭菜毫发无伤，午饭也是如此，晚上干脆连茶水都断了，俨然是辟谷要修仙问道的架势。
夜里，他照旧在庭中纳凉。薛扶桑席地坐在廊下，一边吃梁韫玉的晚饭，一边盯着他的侧影看。盯着盯着梁韫玉就剧烈咳嗽起来，面红耳赤地进屋了。
薛扶桑猜测是杂役怠慢轻视，院中扬尘生灰，生生把养尊处优的梁韫玉给呛出了毛病。
他被吵得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趁着夜凉风清，熬了个通宵把院子清扫擦洗了一遍。他光清水就取了十数桶，手都差点揭下一层皮来，辛苦更甚于后院帮工的时候，结果梁韫玉接下几日该咳还是咳，不止不休，半点不见好转。
薛扶桑不信这个邪，把梁韫玉揪出房门外，亲自进他的寝屋，更换下全部帷帐茵褥等织物，在四角及隐蔽处洒上水，又挪了两盆新鲜绿植在窗下。
晚上，他信心满满地躺下，打算睡个好觉，那阵阴魂不散的魔音又如约而来，像是要穿透鼓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