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热恋的火。血,鲜红的血。

    一片红色笼罩的世界里,季辞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入目是一片刺眼的阳光。晃得他伸手去挡,因此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双手?这双纤细、白嫩的手怎么会是他的?他的手长年抓药熬汤已经有了厚茧,虽然这双手很美,但这是一双女子的手。

    这衣袖?红得鲜艳,艳得阳光下熠熠生辉,细看那是金线流动的光芒,他彻底坐起来了,因为他发现身上这件衣服是一件每个人都能认出来的衣服,喜服。

    这里是一个山洞,周围却摆满了鲜妍的奇花异草,他就躺在中央铺满了菰草的高台上,像一个……被祭奠怀念的死人?

    这时一道声音如利刃入土插进了他的脑海。

    “阿辞,你醒啦?”

    这是一道熟悉的带着惊喜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自己的脸。

    ……

    那幅画如此光彩夺目,画中人独坐幽篁,抚琴听雨,独鹤孤云,一派闲散之态。最夺人眼球的是脸,潘安、卫玠之流亦不能比。人间有醉仙楼,醉仙楼有美人图,图中美人如斯,名辞。

    “辞?好名字。”

    女子触摸画中人的脸,渐渐停在名字上,轻轻一笑,对面的酒水便撒了半杯。

    “单仁。”男子的声音颇有些低沉。

    “你喜欢这张脸?无妨,待事成后,我炼为傀儡送你。”

    男人身形高大,女子紫衣玉簪,二人对坐饮酒,怎看都是一对璧人。

    女子却不接茬,微微一笑。

    “阿兄,你将面具摘下好吗?”那名叫单仁的女子巧笑倩兮,歪着脑袋憨态可掬,娇态浑然天成。“我好想看看你的脸。也不知那季辞,舌头到底辣不辣?”

    男子则捂住面具,突然沉默了。半响,他咬牙道:“不过是见了一张脸,你便说起浑话。若见了本人,岂不是……”

    他最终败在了单仁无辜的眼神上,更加吞吞吐吐地道:“未有合卺之礼。不……不合礼法……会带来不详。”

    “唉。”单仁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了,似是抱怨又像撒娇。“你啊,为何那样遵循清规戒律呢?好伤心啊,我才是阿兄的主人,不是吗?”

    醉仙楼的高台包房里,屏风隔断,隔音阵起,只有彼此的呼吸。漆黑不见五指,隐隐有脱下斗篷和面具的窸窣声响。

    “……只能摸一摸,别哭。”

    单仁便起身,用手指去临摹他的脸,抹捻刚才画中人一样,做得轻车熟路,微热的气息落在男子的耳垂上,与他交颈,轻轻笑道。

    “阿兄,我是骗你的啦。”

    人间的天堂,是无主城。无主城的天堂,是醉仙楼。醉仙楼,神仙来了也会醉。醉仙楼之宴,琼浆玉液,歌舞升平,丝竹之声如珠落玉盘,银帘白幕,仍抵不过台上红衣遮面的娇艳美人。

    一曲红尘舞。媚眼如丝,楚腰纤细,银铃清脆,赤足如玉,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眼球。

    季辞坐在台下,思绪放空,呆呆凝视杯中清酒,却不知在众人之中,此番做派是多么鹤立鸡群。美人突然慢了动作,轻一挥,帘珠动,薄纱水袖落于他酒杯之上。他回过神来,望去台上。

    “方才台下,唯公子一人未观妾身舞姿,莫不是妾身,入不得公子的眼?”

    季辞连连摆手,手足无措地解释只是走神。美人眼波流转,收了水袖。

    看着美人一步步走下台,季辞赶忙追去,情急中拉下了美人舞衣,美人猛然回眸。季辞尴尬放手,纱下容颜不见,只闻一丝轻笑。美人抬手,解下红纱,香肩半露,双瞳剪水。

    “公子,可是……”

    季辞涨红了脸,惊艳于美人一笑。

    却不知,早在回神瞬间,神也为他倾目。

    美人更如是。

    “拂。”

    一个紫衣女子适逢出现在季辞的身后。见到来人,拂倒嘶一口冷气。

    恰恰转过身来的季辞并没有发现这点异样,而是惊喜地叫道。

    “善姑娘!”

    料不得刚才千思万想的人如天人下凡,在他最窘迫的时刻翩然而至,突然出现在面前。听者如春风拂面,季辞的心思溢于言表。美人又轻轻嘶了一声。

    善姑娘不留痕迹地瞥了她一眼,于是拂更牙酸了。她盈盈一拜,离了红尘场,只留下这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女互诉相逢之喜。

    至于是谁更喜,谁最先处心积虑,谁最终情难自拔,那便是天注定的事了。

    然而,处在漩涡中心的季辞只是单纯地惊喜于这美妙的重逢。

    “善姑娘。”他叫道,自有千种柔情。

    “蓬莱阁一别,已有半月。想不到今日能再与姑娘相逢。”

    善姑娘歪了歪头,冲淡了些刚刚的冷淡,只微微笑道:“莫非,公子这半月只是闲来无事,想来这醉仙楼。”她停了停,似乎是在找一个恰当的委婉词语。

    “见见世面?”

    “自然不。”季辞急切地抬起头,又在接触到善姑娘的视线后如被火烫过一样低下头。“自然是为追随姑娘而来,蓬莱阁中受姑娘指点,受益匪浅。人生短浅,知己难寻,故而,故而愿……”

    他吞吞吐吐,面容绯红,那几个字在舌尖绕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没好意思说出来。善姑娘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这样么。”她轻咳一声,“原来是……”

    无言沉默,尽在不言中的暧昧气氛却蔓延到了每个角落。善姑娘此刻突然瞪向某个角落,啊了一声,如梦初醒。

    “既如此,故地重游,倒也不失为一份乐趣。”

    季辞与善姑娘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叫蓬莱阁。本是一处闲静僻所,些许乐人奏乐。是日微风习习,蓬莱阁上碧水荡漾,天高云淡,有琴者弹奏白头吟。

    琴音绕梁三日,宾者听得如痴如醉,而琴师高坐于楼阁之上,风吹帘动,只隐隐露出一位瘦削身形。正到酣处,忽而有笛相合,琴笛协奏,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一曲终,楼阁静默片刻,又轻轻奏起。

    起初慢吞吞的,似乎是随性之作,像是露出水面的一朵菡萏,拿不定主意怎样盛放。待到笛音再和,菡萏却转了风头,摇身一变成了一朵鲜艳的牡丹,花枝摇曳,独自盛放。无论是否被引诱摘下,花儿就在那里,不因人的心思而改变。

    笛音亦转,转得柔和婉约,仿佛牡丹旁一株洁白的木棉。琴笛相和,你走我陪,最终牡丹低下瑰绝的姿态,与木棉轻轻一碰,木棉以柔软的花心包住,牡丹却羞怯起来,琴音轻轻散了,只剩笛音徘徊,如水流漩涡,横亘在蓬莱阁的天上。

    风吹帘动,笛音逐渐怅然。

    琴者忽而又奏,却是一声诤弦,突兀的一调让笛音彻底在天空消失。

    亦是此时,天空忽然一声巨响,不知是被衷情打动,还是现得突兀,哗啦啦下起雨来。宾客四散,惟琴师遗世独立,又开始弹奏起刚才的曲目。

    一柄竹伞像是雨中的蘑菇,静悄悄竖起。伞下一位佩笛的姑娘静静聆听,听到错漏处便蹙起弯弯的月牙儿,眉下的眼睛却兴致满满。她动,伞动,于是那朵蘑菇渐渐向上攀延,停在琴师的身后。

    “哥哥,你弹错音啦。”

    琴音戛然而止,琴师转过身来,露出自己的脸。姑娘却仍然盯着那弦琴,眼神平静无波,也许是因为她本来长得就不错,也许是因为她是个音痴,自然不受所惑,只道:“心若定,音自然不乱。”

    “多谢姑娘指教。”琴师温声道。“在下季辞,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单。”单姑娘脸上清浅笑意不变。

    季辞恍然想道,这姑娘人如其名,确实是一位善良的姑娘,乐意去指点走在迷途的乐人。她腰间的竹笛,竟是鲜嫩如初,想来是一件宝器。他几乎要感谢那个弹错音的自己,若非如此,如何见得单姑娘的容颜呢?万般思绪皆在一瞬之间。

    “善姑娘。”他含笑道。

    此后种种,自是才子佳人,琴笛相和,你赠同心锁,我赠枣木簪。情意绵绵,酸掉看客的大牙,过程过于繁琐,暂且不论。

    只说若干年后,有好事人回忆往昔,问起二人如何结缘,单仁只笑曰:“不过一画、一曲、一名罢了。”季辞则曰:“清风细雨,惟吾与子规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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