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郊外的罗罗镇依山傍水,春时绿茵,夏时红荷,秋有熟栗,冬雪纷飞,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是日白雪入溪,柳衔霜翠,他们搬了家。家不大,庭中二人而已。窗前凌凌月,院中晶莹雪,屋内描眉人。有道是暗香梅,潇湘山,这里群山连绵千里,山脚下与罗罗镇以桥相对的是桑桑镇。两镇中间以一座桥相连,这座桥是何时修建已不可考,却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总是坚固异常,牢靠不倒。

    是以,每年水祭,镇民们都要向这座桥供奉瓜果猪头,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这座桥亦有一个名字,叫健桥。

    这一年冬天,罗罗镇搬来一对年轻夫妇,丈夫行医,开了一间药铺。这事本不出奇,奇在夫妇二人皆是一副好颜色,问诊免费,只收些药钱和熬煮费,凡是经了手的病患,哪怕是疑难杂症,也没有治不好的,一时成为美谈。

    临近的桑桑镇作为兄弟镇子,也发生了一件大事。本镇蔡镇长家唯一的独女,蔡小姐害了病,药石无医。此病来得邪,来得急,请了许多大夫也无济于事。有人说,是害了瘟神,有人说,是中了邪术,谣言林林总总,不一而同。终于有人想到,罗罗镇新搬来最近声名鹊起的季大夫,不就是一位名医?于是蔡镇长当即抓住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派人匆匆来请。

    当蔡家家仆带着礼品恭敬来请的时候,已是黄昏。他最先看见的不是那位据说貌比潘安医术精湛的季大夫,而是药铺外一位做妇人打扮的娘子。身着白衣,乌发碧眼。长发被斜簪轻轻挽起,面容淡淡,不知是在拈什么药材,看起来无所事事。她是美的,然而当她抬起头,将视线放在某个人的身上。此人心中所有的念头却一定会被冷冻成冰,仿佛看见什么奇异之物,不假思索打上两股寒颤,从心尖升起一股寒气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家仆自然弯下腰去,递上名帖。这本不是他一开始的打算,因为蔡娘子的原话虽然是“请”,不过是客气地“请”过来。与蔡家的豪奢相比,这间药铺着实有些寒酸。那么,那位季大夫虽然医术精湛,不过也是白身,一个穷酸的抓药大夫,因为一点外貌被受追捧。若不是蔡镇长此刻已是病急乱投医,如何轮得到他?自然也不值得向这穷酸小子献媚,然而这一切的蔑视就在这一眼中土崩瓦解了。

    女子将药材一放,不去接帖,反而懒洋洋地向门内叫道:“哥哥,有人找。”

    门内应声钻出了一个黑衣男子,甫一出场,家仆一瞬间被那张脸惊呆了。

    天了个老爷嘞!世间竟真有比天仙还要再艳绝三分的样貌。不知是哪路神仙下了凡,恍然间他呆呆独立,直到女子重重咳嗽一声,他才回过神,哆哆嗦嗦地再次双手递上名帖,终是不忘主人家的嘱托,口道:“小人,小人是蔡家蔡镇长的家仆,我家小姐突发奇病,听闻季大夫妙手回春,特来相请!小姐……小姐实在是病得太重,请季大夫即刻随小人前去,若能医治好小姐,娘子有万金相谢!”

    季大夫是一位很宽和的大夫,依言答应了这个无理的请求,甚至拒收了礼金,言道义诊不为财帛。只有旁边的妇人有些不高兴地啧了一声,这下她倒有了些人气。想来是男主人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女主人不愿。

    家仆还未开口,二人便进了家门,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再出门,已经收拾好了包裹,说着甜言蜜语。季大夫承诺会带些礼物,女子便催促他快些回来。

    她倚在门上,桃花点点滴地,片片落雨,衬得只背上药箱便与家仆匆匆离去的夫君背影青衫更薄,兀自风流。

    “亏了。”

    女子盯着他的背影,摸了摸嘴唇,低下头去对着影子喃喃细语。

    “回来总得好好算一算账。”

    第一天,药铺开着,季大夫没有回来。只有妇人在晾晒翻检前些天采来的药材,摸脉诊病,开方煮药,勉力支撑药铺。

    第二天,药铺开着,季大夫还是没有回来,只有家中妇人操持着药铺事务,有些乡民听了也犯嘀咕,两个镇子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就算是再怎么样,第三日也该回来了。

    第三日,季大夫没有回来。

    妇人的耐心终于消失殆尽。

    天光熹微,她便关门落锁,向镇外走去。她走得不快,沿着小路慢慢前行。路过去锄地的乡民向她打招呼:“单娘子,去哪儿啊?”

    她便向那人点点头。

    “去找哥哥。”

    路过组团去隔壁镇卖菜的大娘向她嚷道。

    “哎呦,是去找季大夫吗?上来啊,坐我的牛车,去那边快!你这般走去,多费鞋呀,后半路上可要顶着太阳啦!”

    然而单娘子眨了眨眼,谢绝了这个提议。

    直到单娘子的身影消失在后面,乡民们还在感慨,单娘子美则美矣,也是真贤妇,就是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太害羞啦!

    单娘子当然是单仁,她与季辞定居于此。可能是命运承重太大,还没安稳一个冬天,还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事不好说,天道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会操控每个人的命运。

    季辞临行前,说得是无论病情好坏,都会及时赶回。那么,要么是蔡小姐病得死掉了,蔡镇长勃然大怒要宰了这个庸医,可是这样同心锁自然会碎。要么,就是蔡小姐好了,蔡镇长要感谢季辞,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如果这样季辞早赶回来了。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蔡小姐病情不好也不坏,而季大夫被扣下了。

    这也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单仁甚至没收到他的一点只言片语。再想一想季辞因那张脸和医术所受的觊觎,季大夫,危矣。

    乡亲们热热闹闹地赶到了桑桑镇,带着一片闲言家语,牛车吱呀慢悠,在乡野小径尘土飞扬,唯一可道的便是周边片片铺开五颜六色的野花野草。他们笑笑闹闹,没注意到天与地的交汇处有一个躺着歇觉的单仁。

    阳光透过缝隙穿入,单仁拿下遮住脸庞的叶子,慢悠悠地起了身。沿着一片桑树林,桑叶红彤如霞,一番奇景。这是桑桑镇的特色,镇民们以养蚕为生,蚕宝宝吃这种暗红色的桑叶,吐出的丝线也是红的,便织成了一匹匹赤锦。不少镇民以此发家。桑树围绕着整个桑桑镇,单仁缓步前进。镇上热闹非常,有富者浑身赤锦,流霞胜光。即便是穷苦的人家,也在衣上缝有一片赤锦,仿佛这是什么必有的象征。单仁叫停了一个卖糖水的,买了两幅饮子,顺便买光了他带的各色糖糕。趁货郎喜滋滋收钱的时候,客人冷不丁地开口了。

    “小哥。”

    如碎冰碰壁,人听了无端轻快起来。

    “你可知蔡家向哪里去?”

    货郎打量了一下这位客人。穿一身青色褙子,头上簪着时兴的花样。不像个大夫,像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女郎。不过如今这世道么,女医多得是,肩上那药箱一看便是用了许久,眉目间还有两分怜悯之色,嘿,行医的通病。

    虽然面容略显青涩,但以他的眼力来看,行事落落大方,是位济世的大夫无疑了。他爽快地指向东南方一个高耸的建筑。

    “喏,那边有座佛塔,你向那边走,路过桑镇祠,向前走便是蔡家了。”

    因这女郎出手大方,他亦好心提醒:“看你面生,怕不是听闻蔡小姐怪病而来,唉!听哥哥一句劝,快些回去吧,你这样的大夫我见多了,没一个能从蔡家出来的!”

    女郎显然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禁敬服起这位见多识广的货郎来。她微微张大眼睛,面露难色,又不好意思地询问。

    “有很多大夫?”

    “有!”

    货郎挺起胸来,显示自己的见识多闻。

    “前两日来了个天仙似的大夫,嘿!白长了一副皮囊,不想是个坑蒙拐骗的骗子!说蔡小姐得的不是病,是中邪!”

    “啊。”

    女郎果然惊呼起来,默念两句阿弥陀佛。

    “哎呀呀,鬼神之事,怎可拿到明面上来说呢?”

    惊呼之余还不忘咬下一块绿豆糕,捂着心口飘然而去。

    嘿,这倒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货郎摇摇头,又提起自己的扁担,叫唤着“卖饮子绿豆饮子红豆饮子”向反方向去了。

    未见得刚才天真无邪的女郎,忽然眉目如冰起来。

    登台唱戏,自然要做一番打扮。换一身赤锦袍,改容换面,女变男妆,一位翩翩佳公子闪亮出场。门房本以为是哪家亲眷侄子投奔,一听是位大夫,当即奉为座上宾,一通传便由小厮引进去了。如此轻易,单仁倒纳罕起来,恐惧倒无,颇觉趣味,直到见了蔡小姐的母亲。

    蔡夫人脸上颇显疲惫之色,许是近些日子失望了太多次,她不抱什么期望。又不愿放弃,仍然以重金利诱,祈求他一展平生所学。单仁自然打蛇上棍,用一个师承名医,慈悲济世的游医形象赢得了蔡夫人的信任。

    “妾这一生,就这一个孩儿!”

    讲到激动处,蔡夫人泪水涟涟,几乎肝肠寸断。悲情剧的演绎终结于一堆丫鬟簇拥着一个比蔡夫人宝气得多,翠绕珠围的老妇进来。

    蔡夫人抹了抹泪,叫了一声娘,将老妇人扶于上座。见了单仁,老妇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旁边搀扶的丫鬟颇为上道,意思意思地考校了一番单仁的医药水平,敷衍都如此随便,让一个叫柳儿的丫鬟领了出去。

    此情此景,不偷听简直不是人。

    单仁掐了颗柳芽,化成一个小人蹦蹦跳跳地爬上了蔡夫人的后背。她一心二用,在随柳儿出去的路上分心吃瓜。起先是一片寂静,母女二人相坐于那里。蔡夫人默默垂泪,抽泣一声。老妇人的拐杖狠狠地敲着地面。

    “糊涂!你糊涂啊!”

    “娘!”蔡夫人叫得凄厉极了。

    “女儿,女儿就这一个心肝肉啊!”

    “唉!唉!你啊!”

    老夫人终究是不说话了,只长叹几声,又是漫长的寂静。

    就这一会儿,蔡夫人又冲出来了,向单仁请罪。单仁自然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被一把泪的蔡夫人恭恭敬敬地请到了蔡小姐的闺房。屋内门窗紧闭,药香扑鼻,蔡小姐静静地躺在床铺上,面白如纸。侍奉的婢女都如泥塑木雕一般,表情沉郁,姿态恭敬。

    蔡夫人的急切目光下,单仁自然要做做样子,装模作样搭脉问诊一番。甫一捏上手腕,单仁便拧眉起来。一阵刺骨的冰冷,冻得人体生寒。捏着它的人仿佛也会受这寒气侵扰,普通凡人怎么可能经受得住如此寒冷,不如说这位蔡小姐坚持到现在才是奇怪。单仁又摸了摸,蔡小姐四肢冰冷,唯有心口温热跳动。

    她背对着蔡夫人,也许是以为处于视角盲区,单仁看不到自己,蔡夫人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悔恨又恐惧,冰冷又愤恨。

    奇,奇。一奇在这种寒冷的气息,别人不知,难道她还不知么?这种东西,生于幽冥之侧,可不是一般人能惹上的。二奇在这脉象摧枯拉朽,这位蔡小姐,就像一盏将熄未熄的烛火,早就该活不成了,怎么还在苟延残喘呢?

    太有趣了!单仁略一思索,而后微微一笑,起身向蔡夫人道喜,蔡夫人讶道。

    “妾何喜之有?”

    “小姐有救,夫人不喜?”

    蔡夫人不喜么?简直大喜!喜得险些栽仰过去,被扶起身来又有些犹疑,抓着单仁的手连连追问。

    “这病,这病真有得治吗?不是诓骗妾身吧?”

    “夫人尽可放心。”单仁含笑道。

    “这病不难治,只是罕闻。曾随师父治愈一例,小姐命贵运深,恰巧遇到我,是以命不该绝。我将药方写于夫人,辅以针灸之法,不出一月,小姐必然康复。”

    “呀!”

    蔡夫人紧抓着她,当真是见到了观音菩萨一般。这辈子许是泪水捏的,不过这回是喜极而泣,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单仁又微笑道:“夫人请遣散仆人,施针之法,不可为外人知晓,不过夫人自然可留于此。”

    “不,不,家传之法,妾不便观之。”

    蔡夫人倒是很识礼数,请了药方之后,便留单仁一人在房内了,连个丫鬟也没留。单仁施施然打开针灸布包,目送丫鬟关上房门,在心中冷笑起来。她摇摇头,给蔡小姐掖好了被子,留心小人那边的动静。

    果然走了一阵,蔡夫人忽然大怒起来。

    “庸医!欺我儿得难!竟也敢骗到老娘的头上来!必让她偿命!”

    一个清脆的女声犹疑道:“夫人,若是那位女医真能治好呢?”

    蔡夫人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

    她神经质地念着这三个字,忽而道:“那庸医看来与我儿年岁一般。”又悄无声息地向前去了,只留轻轻的脚步声。

    屋内,单仁自然是什么也没干的。她的确是个庸医,只是略通岐黄之术,还真不是什么名医。再者她并没动用术法,凡人打眼就看出来她的性别不足为奇,所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现在看来真是棋逢对手。

    门窗紧闭,单仁将房间掠览一番,心道季辞当日也是进了这里吗?他那般古板的人,自然是大庭广众之下看病开药,诊脉时也许要铺上薄薄的手绢。啊,也许季辞也碰过蔡小姐的脸,看过她的耳、鼻、口、舌,他那双眼睛,如一汪泉水,看起来是要将人溺毙在他的眼神中的。莫非?单仁心中起了促狭之意。

    莫不是蔡夫人看到蔡小姐大限将至,又见到季辞这般好颜色,要许他做女婿不成?她吃吃地笑了起来,摸上蔡小姐冰冷的脸,心道。

    这可不成啊,这蔡小姐,已是许了人家的,季辞是个古板的有妇之夫。单仁想,她轻轻地捏着蔡小姐的头发,贴近她的唇。

    可不能,可不能,乱了纲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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