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十三年,秋雁低鸣不已。

    偌大的承福宫,紫柱金梁,钟磬的喧嚣尚未褪去,朱颜虽未改,已觉今是昨非。

    孟朝着一身暗金色九纹翟衣,端着贵妃的仪态,正襟危坐在正殿紫檀木雕云蝠纹宝座之上,高挺着脊背,神情淡漠,浑身冷气,眼神透过满地跪着的宫女太监,和手捧圣旨的贴红莽服大太监。

    遥遥望向外面碧洗的蓝天,高高耸起的屋檐,像一只只被剪落羽翼的飞鸟,把这一群群的妃嫔、宫人困死在这富丽堂皇之中。

    孟朝丝毫没有跪下接旨的意思,无视圣旨的意思表露无遗。

    大太监面露不耐,连声催促:“孟氏接旨!”

    众宫女太监头垂得更低了,她们不懂,为何一贯以柔顺著称的贵妃娘娘,竟有如此勇气硬刚皇帝周漼的旨意。

    孟朝失掉的骨气,全长了回来,人说碎骨重生,她这三十二年是虚度,空耗时光,争了半辈子,委屈了半辈子,在即将走入生命的终极,明白了一些从未通明的道理。

    她出身寒微,父亲只是个泥瓦匠,全因生了个姿色过人的好女儿,得享半世的荣华富贵。

    自景平十一年进入赵王府,到如今嘉元八年,整整十五年,她从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妾,潜邸旧人,爬到了如今一人之下的贵妃位置,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没有家世背景,备受白眼,孟朝咬着牙发誓,一定要在这后宫之地,凭着自己的努力,站在高位,把所有蔑视她的人都踩在脚下,挣得那份至高无上的荣耀,她费尽心思揣摩圣意,周漼喜欢什么,她就变成什么样子,为了微薄的宠爱,为了让人高看一眼,为了成为陛下心中最独特的那个人,不聊,最终活成了陛下的一只听话的狗,听话乖觉,全无自我意识。

    她原以为陛下对看在多年勤谨侍上的份上,对她能有几分真心宠爱,如今,方才看清凉薄的君王之宠,不过是视她为银笼中的黄鹂鸟,闲来逗弄的宠物。

    因母族牵涉泰王谋反一事,陛下不问因果,不问端由,仅仅凭借几个真假难辨的口供,直接将父兄锁拿下狱,以谋逆罪论处。

    孟朝素衣赤脚,卸簪请罪,在无数嫔妃宫人的注视下,走过一道道宫门,雨夜长跪于建德殿外,只求陛下给父兄一个机会,她的父兄身无实职,胸无大志。

    孟家所有,全赖陛下恩赐,请陛下查明事情的原委,自己的父兄绝无谋反的理由,其中必有奸人陷害。

    陛下只让贴身太监传了一句话:“谋逆,罪在不赦。”

    那一夜,孟朝成为六宫笑柄,无宠无爱,人人可欺。仅存的一丝希望和骄傲被彻底碾碎,剥去了脊梁和灵魂。

    仅仅隔了数日,孟家不论男女老少共一百一十七口,尽皆被戮。

    孟朝枯坐了一夜,泪都流尽了。红颜未老恩先断,即便已是身居高位,俯视众嫔妃,也说宠便宠,说弃便弃。

    今日稳坐正殿,她倒要看看,等来的是不是一道赐死的旨意。

    “你这厮宣旨便是,要我跪下接旨,做梦!”孟朝面色冷峻,破罐子破摔,一无所有,反而无所畏惧。

    宣旨太监,气得脸色涨红,厉声呵斥:“孟氏,抗旨可是谋逆的大罪,你可不要学你的母族,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你要宣便宣,不宣我可不接旨。”孟朝丝毫不退让,这么多年的憋屈和窝囊气,她受够了。人之将死,痛快为是。

    那太监正欲招呼小太监一齐上前,将高坐的孟朝拉下来,摁倒地上,忽听,一声尖锐油腻的通报声:“贤妃娘娘到~”

    一众太监宫女慌慌忙忙向两边退去,让出正殿的路来。

    在众星捧月中,着一身明黄烟罗纱,斜插一直排开的龙凤和合簪的贤妃在两个宫女的左右扶持下,步步生莲,直直挡住了孟朝望向天空的视线。

    孟朝收回目光,盯住了眼前之人。

    贤妃一挑眉,看向宣旨太监。

    太监谄媚道:“孟氏不肯接旨。”

    “废物!”

    太监不敢怒,不敢怨,捂着半张脸,半弓着身子,唯唯诺诺。

    贤妃纤纤素手一伸,太监讨好地将圣旨双手奉上。满室宫女太监尽皆垂头,大气不敢喘,作木头状。

    “孟朝,你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能得侍奉皇帝,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今你也该滚回你该待的地方了,这承福宫,这后宫,被你脏污了许久了。”贤妃居高临下,语气充满了鄙夷,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

    “李茹,我低贱,那么和贱人联手的你,不也是个贱人吗?当年我姐妹二人,对付那个人,配合的是相当默契。”孟朝一改平日的低眉顺眼,温柔小意,毫不客气的回怼。

    李茹头一回被孟朝用话顶了回去,而且直指当年她和孟朝联手,将继后卢氏拉下皇后宝座的秘事,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个女人,走投无路,有疯癫之状。

    “李茹,你女儿呢,在西蛮可有音信传回?”面对着多年的死对头,孟朝和李茹知己知彼,都知道对方最痛的伤疤在哪里。

    李茹一下子脸色都变了,她唯有一女,年龄尚幼,却远嫁西蛮和亲,她用尽方法,依然不能动摇陛下和亲的意图,阻止亲生女儿成为和亲的工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踏上不归路。

    “你出身开国功臣之家又如何,比起我的家世,高出何止百倍千倍,公主呢,你怎么没有护住公主,怎么让她远嫁西蛮,终身都只能回望中都,再无归来之期。”孟朝字字句句直扎人心窝子,鲜血淋漓。

    “你出身高贵,我是比不了,可我是贵妃,你是贤妃,犹在你之上。”

    李茹气急,劈头便是一巴掌,却被孟朝抓住手腕。

    孟朝看着眼前面目可憎的死对头,两个人本来全无交集,是属于两个世界。如果不是意外,李茹是孟朝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存在。

    一个是高门显贵之女,一个是贩夫走卒之女,天意弄人,因缘际会,同住一个屋檐下,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了一个共同的男人,都做了一个帝王的嫔妃,

    出身的鸿沟,让两个人完全无法理解对方,李茹容不下,也看不起孟朝这个比她美丽,比她得宠,比她更得人心的女人,却出身低贱、目不识丁,她们两个是天生的死对头。孟朝痛恨李茹的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疾苦,孤高自诩,天生好命,出身豪门。

    使出浑身力气,抡圆了巴掌,狠狠从上往下扇了下去,李茹应声倒地。

    众宫女太监不敢靠近孟朝,谁也不敢相信这是昔日温和顺的贵妃娘娘,这已经是一个疯了的女人。

    七手八脚地扶起鬓发已歪的贤妃,李茹捂着脸,血从指缝中流过,原来刚才孟朝锋利的护甲,划过了李茹的白皙的脸庞。

    李茹挣开众人,语气凛冽,怒极反笑“我倒是小瞧了你,平日里温顺谦让,从不高声,死到临头,你反倒乖张了起来。”

    “我是死到临头,你放心,我定会在地狱里等你。”

    孟朝畅快极了,这一巴掌也是出了一口恶气,多年来,她屡屡被李茹拿出身说事,明里暗里,侮辱她的人格和尊严,忍了多年,不必再忍。

    李茹险些绷不住,这一巴掌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才明白过来,一个将死之人,不必多费唇舌。

    长长的指甲划开彩色织锦的圣旨,李茹一字一句念道。

    “上诏,贵妃孟氏,久承无嗣,曲意承上,妄议朝政,褫夺妃位,降为官女子。”

    闻听旨意,孟朝本无可触动的内心,又被狠狠地扯动了一下。

    久承无嗣,她怀孕五次,流产四次,拼命生下一女,未及百日而夭折,元气被一次次地削弱,不得不以药为食,苟续着生命。

    曲意承上,她战战兢兢,勤谨小心,从不敢悖逆陛下,如今也是过错,她苦心研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雕饰自己,把自己打造成一尊完美的玉人。

    妄议朝政,她从不敢过问朝政,偶有询问,也是缄口不言,从不像其他嫔妃一样,于前朝有所往来,如今不过是请求陛下查明事情原委,给母族一条生路,竟也是后宫干政。

    红颜未老恩先断,在孟朝站在后宫的顶端,册封为贵妃之后,她的宠爱也开始稀薄,在一次次地谗言和污蔑中,她有口难言,与陛下之间嫌隙渐生。

    血和泪,终究让孟朝看清了侍奉了十五年的丈夫和君王的薄情,心如枯槁,恨之入骨。

    “陛下还真是慈悲,居然没有杀你。不过也好,现在死,也是便宜你了,你下半辈子都要看我的脸色。”

    “还有,陛下已经下了旨意,册立我为皇贵妃。”李茹面带得意。

    “贵妃,皇贵妃,说到底,都是妾,都是不入宗庙的妾室。”孟朝一语道破了真相,戳穿了她的骄傲。

    看破了世俗的孟朝,语言锋利如刀,不是李茹可以阻挡的。

    李茹转身,对孟朝下了最后的判决,这样低贱的女子,本该就该由人拿捏。

    “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便死。”

    众宫女太监,正欲一拥而上。

    “慢着!”

    孟朝迅速从头顶上拔下凤钗,顶在了保养良好的细长脖颈之上。

    “李茹,我会在地狱里等你,等陛下,等你们所有人。”

    视死如归,孟朝彻底地心无挂碍,结束这不值得的一生。人生不为已,百年又如何。

    汩汩鲜血喷涌,染就深宫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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