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哎哟。”女孩儿吓得神魂俱裂,背靠在门板之上直喘粗气,倒叫说话的人吓了个好歹

    “怎么了?吓到你了?”

    “嘘!”蕙知头一次大胆的牵着他的手,把人往床另一边的衣柜带,刚好躲避开窗子和门的缝隙,

    她竖起耳朵,和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听了半晌,

    “有坏人?”

    “有个大胡子,一直盯着我和我说话,还想和我一起回来,可吓死人了。”

    “他把你怎么样了?”

    “还好我长了个记性,先上了三楼,又从后院绕回来的。我还说,我丈夫在上面等着我,他才没跟来呢。”

    蕙知脸长得通红,“我不过是话赶话,想把他吓退。”

    对面的人面上露出赞许

    “你非常聪明。原来我还在想,怎么你一个女孩儿这么镇定敢救我,看来本身就非凡人呀。”

    又过了几分钟,他起身自己去拿了食盒,他还专门在门口站了站,懒洋洋的舒展了舒展身体

    “这几天可把我闷坏了。”

    他生得本来就高大,伸个懒腰几乎将整个走廊堵住,因此有人与他搭讪,靳惟亭随口在外面敷衍了几句,瞧着一点都不像生病的人。

    因着这件事,蕙知总有些怏怏不乐,这几天也不是第一次了,她虽然出门少,但免不了要出房门,纵然她不再涂脂抹粉,穿戴首饰,进出都穿着老板娘那儿买来的旧衣裳,可这世道,一个脸生独行的女人就像是一盏灯,到哪儿都惹人注意——上门来搭话要给她看手相算命的婆子,在外面冲着她招手的老太太,甚至还有扑上来管她叫女儿你怎么跑出来了的老夫妻,幸好老板娘和老板就在跟前儿,喝骂着说要叫她男人下来才勉强吓退那些人,蕙知只能悻悻自己命好,却不敢再存侥幸,见人都躲着走。

    可头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好不掩藏的打量,只觉得那眼神赤裸裸的充满了恶意,晚饭都没吃多少,好在饭前已经用过一碗汤,倒也没什么。靳惟亭知道这事情宽慰不好解,也不对她温言软语,只早早的催蕙知洗漱,自己将被子铺平,滚热的汤婆子放在中间。

    靳惟亭又要来一整支粗白蜡,将灯芯捻得实实的,见那火芯儿稳定的中间跃动着,才对蕙知道,

    “别怕,我们今夜点上一夜的灯,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

    什么鬼怪,蕙知被逗笑了,这话连奶妈都不说来吓唬她了。

    只是要是明天出太阳就好了。

    蕙知躲在有些潮气的被窝里昏昏欲睡的时候,腰上靠着的是暖烘烘的汤婆子,靳惟亭占了靠门的另一小半床,他不打呼噜,就是呼吸的声音有些沉,身旁有那么一个肩膀宽阔的人,便叫人十分安心,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身旁的人也不过是认识了才不到一个礼拜。

    睡得不知颠倒之时,却被人匆匆从美梦中摇醒,那人仿佛察觉到她一僵要叫出声,连忙扑上去捂住她的嘴巴,在夜色中轻声道,

    “别出声,外面有人。”

    蕙知一下子睁大了双眼,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屋里一片漆黑,原来那蜡烛不知怎么竟灭了,只房间里有一些淅淅索索的细小声音,她微微侧过脸,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竟看见那门缝里鬼伸头似的探出半个刀子,轻微抖动着在挑动门栓,那细小声音便是微绣的锁头被挑动的声音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遇上强盗了。

    事情有轻有重。

    外面可能只是来探路的扒手:贼骨头虽然可恼,但这些人大多只是惦记东西,胆子也小,弄出些声响震吓便也罢了,除了这,就是更叫人恶劣的了,要么是人贩子,要么就是土匪。

    而屋子里住着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姑娘,还有一个天天熬药不见人的药罐子,一病一弱,就引得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蕙知吓坏了,夜色浓重,她看不确切,只见那刀尖子银光猎猎的晃眼睛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她有一个好处,便是受了什么惊吓都不会叫出声,当即便屏住呼吸,用手轻轻推了推捂着她嘴那人的胳膊,意思是

    ——怎么办?

    靳惟亭悄悄用气声在她耳边窃窃,

    “别怕,看我的”说着,蕙知便察觉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松开了,靳惟亭悄悄从床上爬起来,顺手将那被窝里正热乎的汤婆子捞出来,借着窗下微光解开红布又扭开盖子——那铜壶里水还滚热冒着白气儿,然后连壶带滚水“哐当”一声猛地往大门砸去,接着大喝起来,

    “有贼?是谁?”

    天爷呀,那汤婆子是什么东西,将那木门砸的“叮咣乱响,门上几乎瞬间冒出了滋滋热气,滚烫的开水从门缝上浇出去,接着外面即刻响起几声男人的惨叫,,蕙知立刻想起了楼下那个大胡子如同老鼠贼亮的眼睛,也从床上爬了起来,抹黑攥住靳惟亭的胳膊,

    “是那个人!”她生怕外面的人恼怒要奔进来,可随着惨叫声响起的却是铜婆子惊天动地的哐啷声音,这地方本来也没什么隔音,大夜的旅途疲惫叫客人几乎都早早上床,这个时间哪个不是和蕙知一样睡得正香,突来这一遭,果然外头响起了不少骂娘的声音,然后渐渐是烛火亮起,外面很快没了动静,取而代之的是抱怨喝骂的声音。

    “闹什么呢?”门口有人哐哐哐的敲门,蕙知一缩,又觉得有些脸红,便提高声音喊了句,

    “没事,闹了贼了!”

    门口一静,没妨回话的是个女人声音,只好缓下声音问了句,贼呢?这时候靳惟亭捡起汤婆子,将外套裹在身上打开了门,只听他抱怨道,

    “被我一开水浇过去跑了。”

    这一话人家倒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好叽叽咕咕的说要找老板说说闹小偷的事情,闹哄哄的几个人来了才散,靳惟亭撑着笑打发了好几个上门大厅的客人,又和上门的老板说了几句,要了个新的汤婆子,才复又回来。

    “把面盆垒在椅子上,再靠紧了门”他指挥道, "倒也无妨,今晚他是肯定不会再来了。"

    蕙知坐在床上重新铺被子,她十分忧虑的盯着靳惟亭,他身上披着大衣低头在那里专注摆弄门锁,弄一弄,歇一歇,又怕她害怕还拿袖子挡着背过脸去咳嗽。

    “没事儿的,”他安慰蕙知,“就是刚才大喊用伤劲儿了,被窝里暖和暖和就好了。”

    可蕙知那里不担心呢?只是她忧心靳惟亭身上时好时坏的伤势,却更忧心眼前的困境——那大胡子今天是被吓跑了,可下一次他说不定还会来,而且万一他还叫了别人一起来呢?靳惟亭能成虚势吓跑他一次,却不一定能吓跑他第二次,下一次没有了这灵醒的耳朵,没有了宽阔的后背,她一个人可怎么办?

    如果平安到家,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自己那张绣着喜上眉梢的大被子里歇息了罢,这种天气晚上房里会提前放薰炉,一块儿饼子烧尽,待到回屋子睡觉的时候便是满床香气,被子里会放热乎乎的汤婆子,还有个姨娘缝的布娃娃。

    总比在这里担惊受怕的好吗?

    不。

    祝蕙知终于清醒了过来,她提醒自己,不会的,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再也不会出现了。

    等到那辆火车驶向终点站,她的人生可能也会到达终点。

    祝家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儿。太太生了一个儿子两个闺女,一个姐姐蕙卿嫁的很早,嫁到了城东的米油铺,一个妹妹蕙杏今年才八岁,还在家里玩闹,除了太太生得以外,家里还有二姨奶奶生的蕙敏,和已经订婚了的三姨奶奶家的蕙娴。

    一旦这件事情传扬出去,祝家只怕要被人戳脊梁骨,太太老爷再喜欢她也得顾着家里其他的女孩儿,而在老家,只有把这样名声坏了的女孩儿从祠堂的族谱下剔除名字,然后把她装到装猪的笼子,召集全家,当着全城人的面逐出家门,沉入深塘。

    家里的女孩儿,才能再嫁得出去。

    老爷,太太,家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害人性命,是私刑,是一个女人能遭受到最可怕的事情,可依旧没办法阻碍这件事会发生。

    说个毛骨悚然的笑话吧,她和林二姐儿说不定能在同一个泥塘里做邻居。

    所以,想那些高床软枕的过去日子其实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她现在只能相信身边这个姓靳的,别无选择。

    蜡烛被重新点燃,蕙知这次小心的关紧了窗户——宁可闷上一夜,瞧她这样三魂丢了七魄怔怔的望着烛火,靳惟亭躺在床上,喝下一杯温水,才轻轻道,

    “这里越来越乱了,我受着伤,小厨房里天天倒药渣滓,这瞒不过别人,今天他跑了,却也难保不会再来报复。我们不能再呆了。”

    蕙知如梦初醒,连忙转过身去道,

    “可不是呢,天一亮我就去打听打听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商队,早点去芙州才是正经。”

    她以为自己会彻夜无眠,可迷迷糊糊间还是做了个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梦,当梦里的她从高高的祠堂上翻了个跟头滚下来,腰上却冷不防烙上个冷冰冰的铜疙瘩,才叫她呜咽一声,把脑袋从被窝里拔出来。

    外头窗户开了一条缝隙,阳光从外面洒下来,一直照到床尾,虽然没有时辰表,但肯定已经日上三竿。

    蕙知昨日还拍拍胸脯自告奋勇要去打探消息呢,实在亏心的很,又见床畔无人,连忙草草披上衣服往外面去,恰好遇到正提着抹布上楼的老板娘,

    “你昨晚没事吧?”

    蕙知拍拍胸脯,小声道,“可吓死我了,还好我不是一个人。”

    老板娘连忙道,

    “可不是,个年头哪有女人敢一个人在外面赶路,这不是现成的肥羊嘛。亏得你屋子里有个大男人顶用,要不然你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可就糟蹋了,杀千刀的拐子往哪里卖都有。”

    她瞧蕙知吓得打起了抖,才察觉自己嘴快,忙扯开话题道,

    “对了,你们家那个叫我当家伺候着洗澡去了。”想到早上刚支起门,一抬头便见那高大俊秀的小伙子站在自己面前满脸微笑,亲切殷勤的询问哪里好借着泡个澡,饶是她在这里守那么多年见识无数,也不由面上飞红,一上午心情都好的忍不住咯咯笑,

    “你这妹子还害臊,我就说呢,哪有这个岁数的姐弟住一间房的。”手头拮据住一间房其实也不少见,只是老板娘见蕙知脸上红得像是着了火,才把睡一张床改了改话头,送汤婆子的时候她早见了!床上分明有两个枕头,却只有一个被窝,哪有这种姐弟?

    分明是野鸳鸯!

    老板夫妻原本是北方逃难过来的,两人性子都挺直爽,她还安慰蕙知,

    “也没啥好害臊的,你屋里还得有个男人。”

    这年头,连皇上都跑了,到处乱的不像个人世;今天不是这个城里被炮打烂了城门,就是明天哪个山沟里的土匪又自封了什么王,就连秉都里的宗室们都被杀的差点儿灭了根,要不是葵军的解大帅带着兵打跑了洋人,恐怕连皇城都保不住。

    可这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每日这客栈里来来往往,管她是小姐戏子私奔,还是小偷马贼过路,哪怕是天皇老子来住店也和他们没啥关系,大家照旧过自己的日子,只要今儿有饭吃,头上有一片瓦遮雨,照样又过一天。

    她还告诉蕙知,其实客栈里像他们这样没名没分住着的年轻男女不止他们一对,一楼早几天进来那对儿一瞧便是有钱人家的小妾和长工逃出来的,那女人还裹着小脚,连床都下不得,进来还是那男人背进来的,只是那扎着半拉辫子头的男人头两日还算殷勤,总在屋里陪着女人,后来总是下雨,他便和店里一些闲汉们在马棚边上的小库房里赌骰子,自家当家给他们送过几次夜宵,见那男人身前的赌注分明是些钗环首饰,甚至输出去过珐琅的胭脂盒子,那胭脂盒子里的香粉被男人们哄笑的抛洒在空中,然后落在灰尘地上,柴垛草中,污泥鞋底。

    “所以说女人跟男人就像是第二次投胎,第一次没挣得个好命,第二次便更要当心,跟了个烂赌鬼那还不如早点儿超脱,谁知道人赌红了眼是不是扭头把你卖了。”

    “姐怎么不去劝劝。”

    “怎么没劝?她那屋子里用恭桶,那男人不给她提出来,还得我自己进去提。”她一进去险些被熏个够呛,屋里一股浓重的味儿,问了才晓得那姓季的女人怕冷,一天都窝在被子里,她也知道味儿不好,因此还拿了些花露香脂洒在屋子里,只是屋子里窗户也不开一个,那腥臊味儿和花香混在一道,直是叫人昏头昏脑的。

    老板娘自个儿开旅社的,只瞧她在这小旅店里都能打理出个干净儿馨香的女士卫生间便知道她是个干练的干净人儿,当下便将那恭桶提了出去叫人洗刷,又开了窗子,提了两桶热水进来给那女人擦脸擦身。

    那女人倒挺不好意思的,手连忙就伸到枕头下面想要掏赏钱,摸了半天最后只摸出个银扣子,却还不忘叫自己烫一壶热酒送过来,给那出去赌钱的男人暖暖身体。

    “她命苦,自个儿立不起来,这辈子就扎在那烂赌鬼身上了,我能帮些什么?”

    “你和他不一样,你瞧着柔弱,这几天倒是跑进跑出什么都肯做,我原听我家的说你屋子里那后生生的十分漂亮,还当时哪个戏班子里跑出来的小白脸儿吃软饭呢。”她总听自家男人说那小后生长得俊,人也和气,总想着是个油头粉面的戏子,要不就是芙州城里那些专诓女人私奔的“红粉党”,今儿早上却头一次对上靳惟亭正脸,两人面对面站着,老板娘也算女人里的高个子了,却见面前的小伙子生得竟比她还要高一个头,那戏班子里如何能要这样高的男人,偏说起话来又爽朗亲切,还将大衣上挂着的一个镶石头别针拿下来顺手送她了,同样的行为,老板娘便一眼就能瞧出这绝不是靠吃女人饭养出来的气度。

    既不是坏人,老板娘便忍不住多打听了几句,谁晓得这小子嘴巴蚌壳紧,只说自己也是北方人,打听了几句芙州的商队便神神秘秘的叫走了她当家的,走前还不忘记叫自己留好早饭

    “她昨晚可吓坏了,今儿得吃好些,劳烦您啦。”这下颠倒过来,一个男人这样去惦记一个女人便是体贴倍至,叫人不能更加满意了。

    蕙知问道,

    “您晓得他和您家那位去做什么了么?”

    “嗨,说是给他准备洗澡去了,我看,这小伙子估计是个少爷吧,你顾着两个大老爷们儿做什么,又不会走丢,跟姐去吃早饭,姐再给你窝两个蛋。”

    她有心问问老板娘商队的事情,可到了厨房才端起碗又听后面马棚里驴喊马嘶的,老板娘便连忙喝骂着又提起潲水桶往后面去了,她这样的人从睁开眼睛就要忙生计,上上下下,能说笑一刻已经是一天里偷闲儿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蕙知记挂着要回去收拾行李,匆匆吃了个包子,喝了碗稠豆浆 ,才拿手帕包了剩下一个包子往房里走,她这几日住惯了,也知道走进走出的不安全,不再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身上,记挂着屋里没人要回去看东西,可谁晓得再回到房间之时,却发现钥匙竟然打不开门了。

    “怎么回事儿啊?”她纳闷儿的推了推门,却听屋后似有细细的动静,心里一紧,连忙道,

    “惟亭,是你回来了?”

    屋里声音顿了顿,随即靳惟亭的声音响起,压得低低的,

    “是我,蕙知你身边有人吗?”

    还未等她回答,门便隙开了一条缝,一只手将她拽了进去,

    “快进来,把门锁上。”

    蕙知昏头昏脑,还没站稳,一抬头,却见床脚放着椅子的地方,竟然五花大绑的安着一个十分眼熟的人,分明是那天那个大胡子,她吓坏了,连声惊呼还未出口,便见靳惟亭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嘴上,另一只手伸出一指,轻轻放在自己唇边,笑道,

    “你瞧,他便这么等不及,自己就撞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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