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日,建盟之事已然处置妥当,而忽弥德耶身子却每况愈下。

    敦穆赶来告知我,大王子索齐已得知中原近况,并传信让我速速带着忽弥德耶返回北狄。

    我自是没有继续逗留的理由,只待向朝廷请示离京的折子被奏允后,不日就该动身出发。

    夏日炎炎,滚滚暑气仿佛要把世间万物蒸烤熟透,这个时节最不宜养病,眼瞧着京都的天愈发热,连日晴空万里,却是不降半点甘霖,地大旱而久未缓解,又值时疫四散之时,一时间人心惶惶,各种传言由此并起。

    忽弥德耶当下就剩一口气吊着。

    敦穆等人信不过中原的大夫,不然何以解释忽弥德耶的身子愈治愈差,他们是盼着能尽早回了北狄,让北狄最受尊崇的大巫医来医治忽弥德耶。

    只是连等了几日,请示的那道折子依旧未被批下来。

    于是敦穆遣人询问内阁,有一名官吏告诉他,陛下正因城中闹“饥荒”和“时疫”而伤神,折子的确是递到了陛下跟前,但许是诸事繁杂,没能及时批复下来亦是情理之中,更何况谁敢到陛下面前特意提起此事。

    北狄的其余使臣知悉缘由后怒不可遏,纷纷扬言管那劳什子奏允不奏允的,他们便是即刻离京,盛朝要是阻拦大不了就撕了先前定下的盟约。

    敦穆虽是气性也大,但耐性亦是极强,很快就稳住了众人狂躁不安的心。

    人人皆知,此次两国建盟,北狄主动归还建平年间曾私下霸占的十几座边城,并承诺每年坚持献上国内的美人珍宝,且会遣放在北狄服役的上千名中原人,以表对盛朝的忠心。

    盛朝也适当予了北狄一些好处,譬如与北狄共谋征伐南羌及其周边部落,许诺事成后将半个南羌疆域归了北狄。

    只是,两国边境处将会由昔日梁家麾下的虎将林毅、林咨两兄弟驻守。如此一来,北狄名义上算是盛朝的附庸了。

    北狄的确吃了些亏,奈何他们畏惧盛朝气盛,皆之北狄国内近年来闹灾荒,而与南羌又是水火不容、僵持不下,南羌仗着地域优势俨然要越居北狄之上,北狄为求生存也只得暂且依附盛朝。这恰好与盛朝所求不谋而合,至少北狄能做到面上归降,南羌仍不改嚣张气焰,对中原寻衅挑事便如同家常便饭。

    盟约的确不是全然利于北狄,不少北狄使臣便对此颇有微词,敦穆作为忽弥德耶的第一宠臣,眼皮子不会太过浅显,又极善言辞,三言两语就劝服了众人。

    中原讲究礼数,规矩尤为森严,换作往昔,北狄面对安朝是不会这般恭敬,至少我嫁过去的四年间,忽弥德耶不仅没有亲自入京朝拜,而且连派遣使臣的面子功夫都不肯做。然而今时,他们却能表现出对盛朝恭顺至此,可见我安朝威望荡然无存。

    敦穆又准备写一封折子呈上去,因着先前用的是北狄字,那时他也是有些傲气在身,想着有译官在侧,料定梁淮郅看的时候只是麻烦些,但并不影响他阅览。不过经此一遭,他留了心眼,请求我帮忙书写折子。

    他相当磕碜地说着汉话,我只需将他的意思转述成功即可。

    至于旁的,多些笔画也无人看出来。

    新的折子呈上去不过一日,忽弥德耶突发呕血不止,御医和乡野大夫对他的病症争执不休,但他们一致认同的是——忽弥德耶时日无多了。

    恰于此时,异象骤临,天忽然下起了倾盆血雨,雨势浩大前所未有,与此相随的还有城中犬嚎不息,着实诡谲令人心惊。

    昏睡多时的忽弥德耶倏然清醒过来,眼神清明锐利,口齿不再吞吐不清,整个人瞧着神采奕奕,与往日的模样判若两人。

    好似他的病症顷刻间退散了。

    芫漪赶来告诉我时,我正在谱写琴曲。

    “殿下,刚刚有侍女过来传话,说大王要请您过去。”

    待最后一笔落下后,我将写好的曲谱递给芫漪:“你帮我送到宛音手上,就说——这是师傅送给徒儿的礼,也是贺礼,庆贺她如愿以偿成为司乐,左不过这两日她就该入宫任职了。”

    芫漪领命接下曲谱,却并未立即离开,而是接着道:“殿下现下可要过去大王那?”

    我说:“自然要去的,你不必跟着我一同去了,这等小事我能处理好。你还是快些帮我把礼送过去,只有你才是最让我放心的。”

    如此,芫漪只得应承下来,临走前还特意嘱咐我小心为上。

    我知她担心我的安危,但这一趟我只想私下解决,尽量少牵扯上其他人。

    是以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她迟疑稍许后才安然离去。

    忽弥德耶卧躺在床,眼中光彩显见亮堂了几分,看到我时,目光些许呆滞,而后道:“过来。”

    我缓缓行至他身边,任凭他的吩咐。

    多日饱受的病症折磨使他身形消瘦,整张脸都是一副病态恹恹,眼窝深陷浑似被妖精吸干了精气,只是眼下看着有几分精神罢了,否则此刻他与一具行尸没什么分别。

    他说起话时比过去卧病的时日多了些力量:“本王......叫了察尔罗过来。”

    我静默无言,听着他继续道:“本王病故后,北狄都该是你的吧。”

    “大王,您高看妾了。”我面不改色道。

    “他们不是敦穆,听不懂汉话,你实话直说就行。”他咳了几声,几口血痰就粘到了帕子上,许是看着心烦,他便将帕子攥紧不露分毫,道,“本王若是立索齐为下一任的王,你意欲如何?”

    “一切听凭大王的吩咐。”

    “索齐,不是我最心仪的孩子。”

    然后,他往门外看了看,沉默下来。

    敦穆带着察尔罗来了。

    “阿奈。”

    察尔罗挣脱了敦穆的手,颠颠撞撞地走向我。

    但他实在是走不稳路,没两下就扑倒在地,随后我就听到了嘹亮的哭啼声,只是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要上前扶起他的意思。

    还是敦穆将他扶起,可他似是不甘心,又想尝试着走到我面前,最终忽弥德耶忍不住开了口:“安生些,你阿奈不喜欢看到你哭哭啼啼。”

    察尔罗好像听懂了,也不再挣扎,任由敦穆抱着他。

    忽弥德耶道:“谢滢,本王是厌恶你,不过从没想过让你死。”

    “以后,察尔罗会是北狄的王。”

    此言一出,敦穆不由辩驳了几句,因着他说的是北狄话,所以我听不出他具体说了些什么,但可以猜出大抵是劝忽弥德耶三思。

    只是,忽弥德耶似是早有决策,他用汉话说,应当是想让我听得分明。

    “索齐的确能干,但太过容易自满,北狄交托于他手上,本王不放心。”

    “敦穆随本王出生入死多年,以忠心二字称他不为过,由他和索齐一起辅佐新王最妥当。”

    “本王有诸多儿子,论及资质和年龄,察尔罗都不是最适合的人选。本王昏睡的这些时日里在反复琢磨着该把北狄交托给谁,直到现在,本王才做出决定。”

    他忽然撇过头看向我:“谢滢,你的谋算很好,本王愿意成全你,但你需要在此立誓。”

    我道:“大王但说无妨。”

    “以你谢氏全族的生死荣辱为誓,此生绝不摄入北狄国政,否则谢氏全族不得善终。”

    我静静地盯着他无言。

    他约莫估算着我该有的反应,或是顺从或是反抗,但我而今的沉默却是出乎他的意外。

    突然间,忽弥德耶呼吸开始急促,再然后又呕出些血痰。

    “咳咳。”

    我给他倒了一盏茶,道:“大王说了这会子话,喝口茶润润喉吧。”

    他不由分说将茶杯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的碎渣触目惊心,一众的人皆被他此举惊吓而齐齐跪在地上。

    “咳咳,咳咳。”

    他咳得愈发喘不过气来,原先那股子精神气在渐渐消失,他就快要变回之前的模样了,或者说,他即将归于黄泉之下。

    察尔罗在这时哭了起来,声音洪亮有力,生生将一众人的心都揪得紧紧的,冷凝的气流在这间闭塞的屋子里四处流窜,使得这间屋子总萦绕着挥不去的丧气。

    触霉头的事,没人敢争先。

    就连敦穆都是缄默良久,既不哄着察尔罗,也不安抚忽弥德耶。

    “大王,您的嘱托,敦穆和我都会传递出去,您可以安心了。”我又重新倒了盏茶,这回却是没递给他,而是放置在一旁,“大王不喜见我,我就不多在此打扰了。这茶,放久了会凉,届时还请敦穆大人服侍大王饮下。”

章节目录

待春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一笑惊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笑惊鸿并收藏待春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