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倦,不要求你做个学霸,起码得有个学生的样子吧?你妈妈在美国打了多少个电话给我,就为了关心你的学习。你竟然连作业都不写?这样对得起你父母吗?”

    班主任老陈教物理,压力大,人到中年,家里也有个处于青春期的女儿。因此他训起何倦来格外真情实感,脸红脖子粗的。

    何倦“哦”了一声,脸上还带着点无所谓的笑:“那您转告她一声,我不需要她的关心。”

    走廊的荧光灯下,她紫色的长发显得更耀眼,更离经叛道。

    老陈更恼火了,怒吼一声:“我当初瞎了眼才把你招进来!”

    他用力把物理作业本往窗台上一拍,险险擦过何倦的耳朵。

    再偏个五厘米,厚重的习题册就会打到她脸颊。

    何倦不偏不闪,冷淡地看着老陈,一言不发。

    一双带点琥珀色的眼睛平静无波。

    路过的学生都悄悄侧目,看这一场单方面的愤怒。

    “那是何倦吧?”

    “陈老师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啊。”

    “你不知道,何倦入学的时候还是全市第一,进了培优班以后不知怎么了,作业从不写,考试回回倒数第一。”

    “啊?她看上去像个混混,做过全市第一?”

    “是啊,1班一直拿不到流动红旗,大部分的分数都是她给扣的。”

    “那她怎么还呆在1班啊,培优班也能容得下这种人?”

    “后台硬吧,听说她爸爸是宁大的教授,估计有关系。”

    “嘘,小点声,别让她听见了。”

    两个女生悄悄咬耳朵,在何倦看过来的时候住了嘴,低头走回班里去了。

    老陈努力平复呼吸,将何倦的作业重重丢在地上,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作业本滑出老远,雪白的书页被呼啸的北风吹得哗哗作响。

    的确一点字迹也没有。

    老陈走远了。

    何倦默了两秒,往前走几步去捡书。

    有人先于她捡起了书本递给她。

    何倦抬起头。

    是陌生人。

    男生穿着黑色连帽羽绒服,瘦瘦高高,领口露出一点白色针织的轮廓。

    头发和眉毛都毛茸茸的,看上去像是某种忠诚又可靠的大型犬。

    仔细看的话,他眼尾还有一颗泪痣,像山水画里点睛的一笔。

    何倦挨训的时候,他就站在走廊另一头,显然目睹了全程。

    跟其他人的八卦神色不一样,他的表情十分复杂。

    就好像是以为自己继承了八百万遗产,结果到银行一看其实只有八毛钱。

    迷惑、失望、甚至还有一丝丝被欺骗了的愤怒。

    你谁?为什么这么看我?

    但何倦现在心情很差,懒得关心陌生人的心理活动。

    “谢谢。”何倦接过书,平淡一句。

    男生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回答了句:“不客气。”

    何倦拿了书进门,男生也跟着进了班门。

    明明是下课,教室里的人却只敢窃窃私语,显然是老陈的发飙镇住了他们。

    看见他们进来,说话的人又多了些。

    一部分针对男生,一部分针对何倦。

    “啊啊好帅!”

    “这就是老陈早会说的那个转学生?怪不得他要强调不许早恋呢。”

    “呜他看我了!”

    其实并没有看她。

    教室另一边爆发出一阵骚乱,新同学停下了脚步,目光落点是何倦。

    跟对新同学的友善不一样,看向何倦的视线就比较丰富多彩。

    她抬头,一个个地看回去。

    有人目光游移地挪了视线。

    有人小声嘟哝:“看什么看,拖后腿的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真是不想和这种人一个班。”

    是物理课代表方雨灵,班上最勤奋刻苦的女孩子。

    她做课代表的原因并非物理成绩最好,而是希望跟老陈搞好关系,方便她请教物理问题。

    何倦听见了,停在她面前不走了,说:“这么不情愿,那你退学啊。”

    方雨灵腾地一下站起来,声音尖利:“该退学的人是你吧,靠着爸爸的关系进了培优班,偏偏成绩吊车尾,真是坑爹又坑妈,读什么书啊不如跟你妈一起去美国——”

    她的话还没说完,何倦已经抬起手重重地打在她脸颊。

    方雨灵不可置信地尖叫,“你居然打我,何倦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打我!”

    何倦垂下手,又恢复了淡漠的表情,刚才那一瞬间的凶狠仿佛是众人的错觉。

    她个子很高,因此略微低了头看方雨灵。

    垂下的眼睫都像是无声的嘲讽。

    何倦说:“你爸妈没教你怎么说话,我来教教你。”

    方雨灵的脸颊发红,也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泪眼婆娑地抬起手也要反击。

    被何倦一把擒住了手腕,然后像丢垃圾似的丢开。

    周围人都看傻了。

    班长咳了一声,赶紧从新同学那里走了过来。

    “都是同学,有话好好说嘛。”

    像是讲和,其实话里话外都表现了对何倦的不赞同。

    方雨灵捂着脸抽泣,柔柔弱弱。

    何倦瞥了一眼班长,“她好好说话了吗?”

    班长没想到她还会再反驳,愣了一愣。

    上课铃响了。

    何倦没再理他,拎着书本回到了座位上。

    新同学才收回视线,坐在了班长指的座位。

    就在何倦旁边,隔了一条过道。

    她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他正看着这边。

    那种“老子的八百万呢怎么说没就没”了的表情又出现了。

    何倦看过去。

    目光相碰,新同学愣了愣,冲她友善一笑。

    何倦一怔,收回视线。

    这一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姓刘,人称刘姐,是个时尚弄潮儿。

    噔噔噔的高跟鞋声音在走廊响起,大家就都知道刘姐又踩着点来上课了。

    刘姐拿着一沓卷子递给课代表,扫视了全班,发现出不对来。

    有人眼圈红红,有人义愤填膺。

    小纸条自以为隐蔽地传来传去。

    她敛了神色,心里有了计较,但没细究。

    “听说我们班来了个新同学,是那个帅小伙儿吧?”刘姐笑吟吟,冲他一点头,“上来做个自我介绍?”

    大家都转过头看过去。

    新同学放下笔,走到台上,从从容容。

    “大家好,我是陆嘉年。之前在江州读书,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所以来到宁城,很高兴认识大家。”

    普普通通的自我介绍。

    大家还是听得很认真,掌声也热烈。

    主要还是靠脸。

    1班的学生最爱上的就是语文课,因为刘姐是八卦达人,且心情好的时候就非常愿意在课上跟大家聊聊八卦。

    此刻熟悉的笑容在刘姐脸上出现,大家的耳朵就都竖起来了。

    “陆嘉年很谦虚啊,来,我给你们展开说说。陆嘉年是隔壁市X中转过来的,X中你们都知道的吧?人家来之前一直是X中年级第一,X中老师死活不肯放人。所以他才没能在开学第一天就到咱们班,跟你们一起参加摸底考。陆嘉年你是不是还拿过什么竞赛的奖啊——我说,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少年脸上的表情挺无奈的,说:“老师,我语文成绩特别不好。我怕您夸我太过,回头自己有心理落差。”

    教室里哄堂大笑,消弭了刘姐一通夸奖形成的敌意。

    大家都善意地笑了起来,体育委员周开宇在教室最后一排大声说:“我语文也不好!以后一起背古诗啊。”

    陆嘉年居然还跟他遥遥点头:“谢了啊兄弟。”

    在听见“陆嘉年”这个名字的时候,把脑袋埋在臂弯里补觉的何倦抬起了头。

    没鼓掌,没笑容,脸色甚至有点差。

    她想起来这位哥是谁了。

    老何同事的儿子,说是他妈妈今年顺利调来了宁大附医,他也就跟着转学过来,一家人终于结束了两地分居的日子。

    陆嘉年回到座位上,课代表正在满班跑着发卷子。

    小小的吵闹里,何倦盯着他,“你就是陆嘉年?”

    陆嘉年一手撑着额角,一手在转笔,转了头看她。

    何倦捏紧了手指,半晌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希望你不是那种背后告状的小人。”

    她的敌意大概是很明显。

    陆嘉年停了笔,抬了抬眉毛,有点诧异的样子。

    他没回应,反而提醒一句:“你的卷子要掉了。”

    何倦才发现,她的卷子已经发了下来,正在风里摇摇欲坠。

    卷子上一个硕大鲜红的27。

    能把语文考这么低,也是不容易。

    她伸手按住了卷子,再一回头,发现陆嘉年已经低头看书了。

    何倦心里闷了一口气,又不自觉捏紧了手指。

    宁大附中规划的时候就没有建宿舍,所有学生只能走读。

    放学铃响的时候,大家都背上书包回家。

    何倦没有,她被留下来谈话了。

    还是老陈。

    老陈瞅着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何倦从前成绩是很好的,中考是市状元嘛。

    她啊,当初是老陈从隔壁国际学校老师手里抢过来的。

    听说何倦有家人在美国,大概自己也是想出国的。而国际学校给这类学生安排了详细的出国方案,拿到offer了还给奖学金。所以,老陈原本没期待她能来附中。

    后来八月份吧,何倦给老陈打了电话,说想来附中上学。

    那会儿国际学校都在走流程了,何倦临时反悔,国际学校的教务主任就觉得是老陈在搞鬼,全市教师会议的时候没给他好脸色。

    老陈不在意,挖到好苗子就是胜利。

    他踌躇满志,想把何倦栽培成高考状元。

    可这孩子高一伊始就不学习了,上课随便听一耳朵,作业从来不写,考试次次吊车尾。性格还挺傲,说不得骂不得的。有次老陈说她两句,她第二天就顶个紫头发来上学。

    为人师长的,总不希望看着好苗子在自己手里废了。

    老陈常打电话给何倦爸爸,老何头几回还重视,后几次反过来劝他:“陈老师啊,没事儿,您别管她,随她去吧。”

    老陈被气个仰倒,心想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直到后来老陈接到个越洋电话,那头的声音客客气气温温柔柔,说是何倦的妈妈,说想让何倦去美国念大学。何倦妈妈会做人,逢年逢节地总少不了给老陈捎礼物送贺卡。

    老陈跟何倦妈妈沟通得越勤,何倦反而更叛逆。

    本来能考个两三百名的,后来次次考七百多名。

    早先时候挨训都低着头不说话的,后来还学会冷嘲热讽了。

    老陈头疼,老陈喉咙疼,老陈心脏疼。

    何倦在办公室站着,听老陈变换战术,循循善诱。

    “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啊,也叛逆,是吧,跟家长老师对着干,不把自己的前途当回事儿。但是何倦啊,未来是你自己的啊,现在你爸爸对你还有责任有义务,是吧,以后就没人这样惯着你了。你妈妈说要接你去美国读书,你也得有拿得出手的成绩啊。你说年级八百个人你考七百六十名,这像话吗?”

    老陈说累了,拧开茶杯盖子喝水。

    就听见何倦说:“我不想去美国。”

    声音凉飕飕的。

    这孩子也稀奇,平时随便你怎么批评,都一声不吭。

    唯独提到去美国的事儿,梗着脖子也要反驳。

    老陈旋紧了盖子,颇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说:“去美国多好啊,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多少人想去美国念书吗?别的不说,就咱们班新来的陆嘉年,人家为了去美国读大学,把这三年的规划做得详细充实,物理竞赛什么时候拿奖,托福什么时候考,SAT什么时候考,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我跟你说啊,人啊能发展到什么高度,跟他的目标是息息相关的,不是人人都能做学霸的。”

    何倦一直默不作声,听到最后一句终于抬起了头,嘲讽地笑了声,说:“不好意思啊,我有学霸恐惧症。”

    老陈“嘶”一声,“何倦你别抬杠啊。”

    何倦放下水杯,抱臂靠着墙,眼睫垂下,说:“没跟您抬杠。有的人努力学习拿高分,是为了父母和老师面子上好看。有的人想去美国,是周围人都说美国好。大家管这样的人叫学霸,但这样的学霸,我还真不稀罕做。”

    老陈还要说什么,就听见办公室门口传来刘姐的声音,“陆嘉年你站这儿干嘛呢?是不是要找你们陈老师签字,那怎么不进去啊?”

    陆嘉年一直在门口?

    他听了多少了?

    何倦感觉自己有点不太好了。

    当面骂人是一回事,背后说人又是另一回事。

    尽管她本意是无差别攻击,但被举例对象抓个正着可太尴尬了。

    刘姐推门进来了,身后跟了个陆嘉年。

    黑色衣服,俊秀脸孔。

    他明明看到何倦心虚漂移的视线了,却没有说话。

    粗线条的中年男子老陈没能体会到何倦复杂的内心故事。

    他笑呵呵地说:“陆嘉年啊,怎么了,有事找我?”

    陆嘉年点点头,把一沓材料放在他面前:“有些文件需要班主任签字。”

    老陈拧开笔盖,刷刷刷签上了名。

    他中途忽然想起何倦来了,抬起头示意她走人。

    何倦拎起书包走到门口,老陈又叫住她:“何倦啊。”

    她有点不耐烦,冷着脸看过去。

    老陈说:“以后别随便动手,真要是成习惯了,走上社会了容易吃亏。”

    她一愣,眨了眨眼睛。

    老陈挥了挥手,又继续签字,头也不抬地说:“快回去吧。”

    何倦走到楼梯口,发现自己的水杯落在老陈桌子上了,她又折回去拿。

    空荡的走廊里,从办公室那扇总是不关的门里,老陈的声音漏出些许。

    “今天还习惯吧?把你安排在何倦边上,我是有私心的。我知道你们父母认识,希望你能带带她,她的潜力还是很大的——”

    何倦闭了闭眼睛,水杯也不要了,抬腿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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