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州地处西北,夏日来的晚。都已经过了立夏数十日,天气才有了一丝热意。

    而这热意汹涌而猛烈,似乎在一夜之间,祁州就被暑热吞噬。

    秦予禾同母亲殷婉仪天不亮便去了蔚山寺。蔚山寺地处城北山顶,山上树木郁郁葱葱,寺中睡莲长势喜人,是绝佳的避暑之地。

    此刻时过晌午,母女二人正在回程路上。

    “哒哒”的马蹄声在耳边响起,秦予禾透过车窗望向窗外,前后皆是统一服饰的侍卫,脚步声与马蹄声应和着。

    空气中的燥热依旧,似乎连轻摇扇子都会出汗。

    除去这糟糕的天气,这次出游也算得上一次成功的避暑之旅。

    如果没有“恰巧”碰见张家母子,如果张煦没有说出“此番定能如大师所说得一好姻缘。”

    毕竟,这是十多年后母女二人第一次单独出游。

    半年前她从青州的外祖家到了祁州,在都督府与殷婉仪和李裕同住。

    殷婉仪是秦予禾的生母,秦予禾父亲去世后三年便改嫁李裕。

    十来年间,李裕从军中小统领做到了祁州都督之位,时至今日,祁州城中没人不想跟李裕攀点关系。

    眼看着秦予禾到了议亲的年纪,殷婉仪顺势将秦予禾从青州接过来。

    自打秦予禾到了李家,议亲一事便是逃不开绕不掉的话题。

    折腾了小半年,人选总是没定下来,有的殷婉仪觉得不行,有的李裕觉得不行。

    于是议亲这件事情就如同恶心的小虫子一样,时不时地出来恶心一下人,然后消失掉。

    秦予禾心安理得将今天的“偶遇”当做一场“偶遇”。

    在这混混沌沌的纷繁思绪之中,秦予禾昏昏欲睡。

    突然听得殷婉仪道:“今日倒是巧了,碰上了张家也来敬香赏莲。”

    可不是巧了,苦夏之时,山顶寺庙,一个恰巧带了女儿,一个正好携了儿子。

    秦予禾无意与母亲继续这个话题,只轻轻应和了一声“许是山上凉快”。

    殷婉仪目光炯炯,嘴角含笑,追问道:“这张家二郎你觉得如何?”

    秦予禾抬眼看着母亲,淡淡道:“相貌学识都不错。”

    见殷婉仪眼中有惊喜之色,忙道:“母亲,他可比我小了好几岁,见着他觉得是见着了李岚。”

    李岚是殷婉仪同李裕的儿子,秦予禾同母异父的弟弟。

    秦予禾少时多待在外祖家,与李岚见得少,二人见面不过五句话定要吵个天翻地覆。

    如今年岁渐长,秦予禾又搬到都督府常住,才有了些姐弟慈爱的画面。

    “……张家二郎只比你小一岁。岚儿今年才满十岁。”

    秦予禾脸上堆笑,抽了手就要去给殷婉仪捏肩,对着殷婉仪撒娇:“母亲,我才不过十七,还想在你身边多待几年呢。”

    殷婉仪定定地看着秦予禾,声音沉了些:“新任知州如今已经在路上了……等他一来这都督府会如何还未可知,不如先替自己考虑考虑,这张煦是你李叔选的人,我瞧着也很好,张家在祁州城也是排得上号的。”

    语调虽平静,可任谁都能看出殷婉仪眼中的殷切之意,若是前几年,为了让母亲高兴,秦予禾定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立马答应了此事……

    可是这几年,便是刀尖抵在脖子上也得思量思量。

    可惜李裕没有个女儿,不然这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也落不到秦予禾头上。

    秦予禾边替母亲揉肩边宽慰道:“母亲,李叔在祁州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你且放宽心。况且姻缘天注定,不急于一时,母亲顾着些自己的身子才是。”

    这些日子,类似的对话隔三差五就要来一次,秦予禾了解殷婉仪的心思,可又无法遂了母亲的愿。

    若说这城中的才女贤妻,殷婉仪若是排第二,就没人能排第一。

    从小到大,母亲可是从未忤逆过外祖父,想必也未曾不如李裕的意。

    往日不过是旁敲侧击说两句,今日这般将人抬到眼前倒是头一次,怕是少不了李裕的功劳。

    殷婉仪拉了秦予禾的手,柔声道:“母亲也不是想逼你,只是你要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好好考虑考虑。”

    秦予禾搂着殷婉仪的胳膊,撒娇道:“好好好,母亲。我仔细考虑考虑便是。”

    殷婉仪沉默半晌,道:“这几日府中事情多,你可得安分些。如前些日子一般夜不归宿的事情可不能再有,若再有一次我便不能替你瞒着了。”

    秦予禾忙认错道:“母亲,你最好了,那日有些意外……”

    殷婉仪口中又叮嘱着些什么,秦予禾侧身靠在母亲肩头,不时应两声。迷迷糊糊中殷婉仪身上的熏香齐扑了满腔,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这恼人的事情并没有让秦予禾烦恼太久,谈话间,车马已入了城。

    自夜不归宿后就被禁足半月的秦予禾心痒难耐,直起身子掀开帘子往外瞧。

    马车已行到了城中主街,两侧皆是食肆酒楼客栈。正是晌午时分,街上人潮涌动,喧嚷热闹,就连街边的小摊上都坐满了人。

    秦予禾睁大眼睛任由街景从眼前划过,正在眼花缭乱之际,不知为何顿觉口中干渴,突然思念起了冰酪。

    秦予禾迟疑一瞬,娇声道:“母亲,今日还早。我都半个月没出门了,今日出去逛逛可否?”

    殷婉仪见秦予禾仍是孩子气得很,刚才谈的事情仿佛半点都没能入心,正要开口拒绝。秦予禾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般不住哀求,连声保证自己晚饭前就回家。

    殷婉仪被闹得心烦,也不忍驳了她的兴致,无奈道:“正好,回来时候买些金丝饼。”

    秦予禾应了声,由侍女小苍扶着下了车。

    殷婉仪瞧着立身于车前的秦予禾,身着淡青色的襦裙,婷婷袅袅,肤若凝脂,眉目流转间神采飞扬,脸颊微粉,举止端庄自有大家闺秀风范,心中自是满意,面上却不表露。

    秦予禾待母亲马车走远了,转身向小苍道:“去同春楼。”

    小苍面露难色:“姑娘,又去吃冰啊。”

    秦予禾冷哼一声便抬脚往前走去。

    同春楼是祁州最大的酒楼,背后东家是翟家商号。秦予禾称得上闺中密友的也仅有翟家商号的女主事翟秋莲。

    同春楼虽地处闹市,但环境清幽,古朴雅致,甜汤饮品更是祁州一绝。

    秦予禾对于食物并无过多要求,向来是能吃就行。

    唯独爱好甜酪,以夏日冰酪为最。可惜殷婉仪奉行养生之道,一年到头家中都不食冷食,家中日日都饮补品、养生汤。

    如此难得的大好时机,怎能辜负冰酪。想到此,秦予禾的脚步就轻快了起来。

    一进店门,门口的小二就迎了上来:“秦姑娘,可是有段日子没来了。”

    秦予禾点了点头,问道:“翟姑娘今日在吗?”

    “东家今日去巡店了,不在店里。”小二满脸堆笑,边说边引了秦予禾往楼上走去。

    行至二楼,小二脚步一顿,手一拍脑袋,躬身道:“秦姑娘,对不住。才记起来您常坐的雅间里今日有客人订了,晚些就来的。”

    秦予禾道:“无妨,坐在僻静处就可。”

    主仆二人坐在了二楼临窗处,秦予禾吩咐小二上几样点心、茶水并桃子冰酪。

    不一时,店小二就端了茶点上来。

    秦予禾只抿了一小口茶,便拿起汤匙细品面前的桃子冰酪。

    桃香四溢,果肉清甜,牛乳又混杂着冰块,冰酪流入喉咙时只觉冰凉爽口。此刻面前的这一碗冰酪就是世间万物。仅凭这一口今日也不算白白出门。

    秦予禾招呼着小苍来尝尝,小苍却推脱道:“若是夫人知道了,一定会怪罪。”说什么也不肯吃。

    二人正在喧闹之时,却听得有人道:“秦姑娘,今日可真是巧了,竟又在这儿碰见了你。”

    张煦身后跟着两位生脸男子,正在雅间门口站着。

    怎么又是张煦……今天这口腹之欲代价未免大了些。

    秦予禾面儿上带笑,却不回答,先前儿见雅间人少便没拉上帷幕,不成想又碰到了这糟心的人。

    “正巧天气热,我陪秦姑娘用些茶点可好?”张煦仍是不依不饶。

    秦予禾道:“张公子来同春楼定是有事,不要耽误了事情才好。”

    秦予禾用眼神示意小苍。小苍行至门口,道:“张公子请。”

    小苍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对付一般的小毛贼都不在话下。此刻挺身立于门前,自有几分容不得人靠近的架势。

    张煦吃了闭门羹,又见店中小二已经看了过来,恨恨地咬了牙根,甩手走了。

    张煦走后,小苍忙拉上了帷幕。

    秦予禾一边吃一边探身望着窗外,不一时,街上出现了张煦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

    秦予禾面前的两个冰碗都空了。

    小苍惊道:“姑娘,吃这么多夫人知道了可怎么好。”

    “本来一碗是给你的,可你说什么也不吃,浪费了可惜。”

    “姑娘,你……惯会欺负我……”

    秦予禾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盯着小苍:“如今我怎么敢欺负你,母亲近日见你倒是比见我都勤。”

    “姑娘,你也知道的,夫人隔几日就寻我过去问话的……我……”

    秦予禾放下了面前空空如也的冰碗,起身用手捏着小苍的脸道:“所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知道了。”

    “姑娘……好冰啊……快拿开吧。我对天发誓,不该说的我可是一句都没说。”

    秦予禾道:“就知道你这丫头机灵,去百味斋买点金丝饼来,其它的你想吃什么便买些。”

    小苍嘟囔道:“姑娘你真坏……惯会拿吃的堵我的嘴。”

    秦予禾起身捏了捏小苍的脸,笑道:“我这是明目张胆贿赂你。好小苍,快去吧,看这天儿是要下雨的。”

    秦予禾推着小苍出了门,抬眼间,却撞进了一对漆黑的眸子。

    好熟悉的一双眼睛。

    目光柔和却深邃,眼尾含笑却又克制。

    屋内光线暗了一分。

    秦予禾在记忆里飞速翻找,试图寻找这目光的归属地。

    那对眸子的主人身着月白色暗纹长衫,端坐在桌前,手持长扇,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猛然与秦予禾对视,那人怔住一瞬,目光却随即向下扫去,流向了秦予禾修长的脖颈和胸口。

    秦予禾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眼神的变化,脑中绷紧的弦突然就松了。

    真是糟蹋了爹娘给的好皮囊。眼神一凌,只当是又见了一个空有好皮囊的登徒子,随即掩了帷幕,不再理会。

    虽只是一瞬,齐岳却看清了秦予禾脖颈上的翡翠珍珠璎珞。

    竟然是她。

    只是那眼神,算不得友善,甚至还很嫌弃。难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吗?

    那日在祁州城外一面之缘,竟在这酒楼中又相遇。

    可对方刚才的眼神,分明是没有认出来自己。不过那日鼻青脸肿,衣衫褴褛,想要认出来也有些难度。

    齐岳思忖着措辞,正欲起身过去说个清楚,却被迎面而来的喻隐挡了。喻隐是齐岳的旧识,二人曾有同窗之谊。齐岳爱好诗文,喻隐钻研武学。一年前喻隐从洛京军中被派往祁州,如今在祁州军中任统领。

    好不容易能见到一位同乡,喻隐难掩激动之情。

    几步跨到了齐岳面前,搂着齐岳喊道:“齐兄!”

    边说边拍打着齐岳的后背,齐岳被掬着难受,咳了两声。

    喻隐朗声道:“今日我来晚了,我做东。”看齐岳仍然咳着,面色担忧:“看着全须全引的,你不会有内伤了吧。”

    齐岳瞥了他一眼,想着秦予禾一时半会还不会走,便面朝秦予禾雅间方向,端身落座。“放心吧,死不了。”

    喻隐口中念叨着还好齐岳没事,又道:“抢你的人我着人去寻了,但是此地离突厥不远,许多突厥人借由经商的名义流窜作案,只怕是得手之后去了突厥。沿途的哨点都已经通知了,若是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齐岳点了点头,当夜月黑风高,只怕是寻人不易。

    喻隐嘴里还嘟囔着见面前要担心死了云云。

    齐岳见喻隐见了面嘴巴就没停过,忙替他斟酒布菜。

    突然间风声大作,秦予禾的雅间帷幕飘起,隐隐约约看见屋内之人。一抹淡青色的影子起身关了窗又坐下,漂浮的帷幕停了。

    随即雨声大作,空气变得潮湿。

    翟进朗几杯酒下肚,见齐岳睁着眼发呆,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道:“你发什么呆,你说你,放着好端端的贵公子不做,做什么官啊,如今还被发配到了祁州。还没上任,半道上又被抢了……你今年也不是本命年呐。”

    齐岳出身洛京齐家,母亲是大梁郡主。齐家先祖在大梁建立时有战功,声名显赫,是盛极一时的名门望族。齐岳少时,双亲俱失,齐家这一脉便败落下来。

    虽是如此,齐家凭借着多年积累,到齐岳这一代仍是家底深厚。喻隐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放着富贵少爷不做,跑到这偏远之地做官。

    齐岳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若早知今日,不如做个闲散少爷便是了。”

    “……齐兄有大志,非我等小民能比。可惜了你这俊俏小脸,嘴角的淤青还未散呢。”喻隐边说边在齐岳脸上指着。

    齐岳举杯道:“此番遇险,多谢喻兄。”

    喻隐摆了摆手,揶揄道:“是你命好。虽然坠了马,还好没什么大伤,看来此行必定顺利,能够升官加爵。”

    齐岳心中还惦记着秦予禾雅间的情况,听得漫不经心,只随口应和着。

    翟进朗瞧着此刻齐岳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坠马的人并不是他,平静地让人生气。

    喻隐怀疑眼前这人即使天塌了可能都不会出现第二个表情。

    脑中精光一闪,生了作弄齐岳的心思,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齐岳,悠悠地道:“要是这小脸破了相,以后没女子给你扔钱了可怎么办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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