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暂寄梦中梦,往事如闻风里风。

    江榕在一个无风朗月的晴夜里忽然想起这句诗。

    他幼时读不懂这句诗,也不懂母亲为何在无风的白日也要提起这句诗。

    他想起这句诗,是在一夜醉酒后。

    一夜的丝竹管弦吹得他头疼欲裂,一帮酒品奇差的狐朋狗友喝醉后起哄往他嘴里倒五石散,在五石散沾到他嘴唇的前一刻,他利索地瘫倒在地,随后屏住呼吸。

    见他全身无一点声息,只有嘴中含含糊糊地叫娘。路上遇高马都要绕道而行的纨绔们一时魂出天外,纷纷屁滚尿流地作鸟兽散,几步蹦出了他的院子。

    他演的这一出最终引来了他的婶婶,江二夫人骂骂咧咧地带着狗过来赶人,又命仆役把他抬到床上,备好醒酒汤,终是还了江榕下半夜的清静。

    四下寂静,他僵卧在床上,透过窗纸看光秃秃的院子,忽然就想起母亲常念的诗句来。

    一年来他附庸风雅的事干了不少,但真货是一点没有,这句诗的注解出处能背出不少,可惜还是不解深意。

    母亲去世前交代他把院子里的花都移到后山上,眼下这院子荒了八年,院子里荒草比他半年来作的孽都多,好在他娘一向温柔敦厚,既没因为院子里的荒草托梦骂他,也没因为他造的孽半夜在香案前劈个蜡烛什么的吓他。

    他这一年来日日在屋中滥饮寻欢,身子稍有见色便出去寻欢作乐,若非还不忘时时祭拜母亲,他那点阴德早被他自己作践完了,倒对亲娘的显灵没什么畏惧。

    反正只要母亲愿意见他这个孽障,他这张嘴就能颠倒黑白地把自己作的孽圆上一圆,让他娘以为这一年来自己一门心思闭门读书。

    这一年来确实无人管束能他,自父亲在桃阳罹难后,身负重伤的江榕被从战场抬到祠堂,在昏迷之中,由三老做主,继承家主之位。

    即位后,他在母亲生前的院子里养伤,陆陆续续养了一年,非但不见起色,伤反而越养越重。

    妹妹也是见不到的,听下人说,婶子让她在院子里安心刺绣,叔叔则预备择日把她嫁出去。

    耳畔隐隐能听见江二夫人与江岑的争执声,是婶婶斥责叔叔不管束他,纵着他与狐朋狗友乱来,荒废了武功与读书。

    江岑只敢低声回两句“消气,夫人消气”,听着块给二夫人跪下了。

    随后,二夫人又骂他对不起哥嫂,江二小姐还一团孩子气,他就急着往外嫁。

    江榕知道,他叔巴不得他废了,他妹妹早晚也要远嫁,江岑顶多跪一晚上,之后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正想着,雨渐渐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雨丝斜入回廊,湿了半边衣袖。

    茶水在炉子上沸腾作响,不知何时才能煮开。他今日从丑时喝到现在,眼下头比被用生生斧子劈开还难受,就等着这口醒酒汤续命。

    一滴细小的雨珠坠下,落到案几上,几乎就要砸到他的手边。

    不是从屋檐上下来的。

    从屋檐上下来不会这么小一滴,也不会只有这一滴。

    他抬起因沉思久久低垂的颈脖,视线朝着雨珠坠落的方向缓缓抬起。

    一束滴水的青丝映入眼帘。

    他的案几刚巧摆在回廊的拐角,现下天色又暗,他寻不到青丝的主人。

    微微转过灯,灯把一个女子的背影照在地上,那影子被雨浇了许久也不挪动,仍静在那里。

    若是不细看,他大概只会纳闷,母亲什么时候在这里栽了株玉兰?

    不过只要瞧上一会,他便能察觉出不对劲,急风骤雨卷过,玉兰也要被惊得晃上一晃,借着影子,他却看到她连眼也不抬一下,仍垂眼立在那里。

    江榕也不清楚她怎么进来的,他多年随军出征,耳力敏于常人,能让他一点没察觉,绝非寻常女子。

    想问清楚,他喊人进来躲雨,可连唤三声“姑娘”也不见她转身。

    想来是叔叔遣来盯着他的。

    只盼那聋姑娘能站远些,不要糟蹋他的古案几。

    待茶水煮开,他的叔叔进来了院子,走入廊下。

    他身后正站着江榕方才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个姑娘,这姑娘背后不知背着什么东西,浑身湿得不像样子,连面纱都湿重地粘在她脸上,面纱后的面庞虽如雾中观山看不真切,但从那稚气的眉眼间也可推出,她大概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侄儿,”江岑勉力和蔼地笑了下,“你这病拖着不是办法,叔叔上月到沉砚川求医,不想正逢隐居的那位辞世,左右兄长原本便打算把他徒儿送到你这服侍,叔叔就做主把她请下山了。”

    沉砚川因山间溪水盛产砚石而得名,不过江氏移居休州后,这沉砚川被挖掘出了的另一件珍宝。

    死士。

    目光下移,这姑娘静如草木、不愿挪动的缘由也被江榕寻到了——她左脚上沉着一只脚铐,脚铐的另一端则绑着铁块,足有一均重。

    眼下不是太平时节,铸兵器的铁远比黄金珍贵。

    唯有江氏养的死士叛主奔逃,恐家族秘辛被别族旁窥,才会使出这么个下策拴住人,没有旁族能糟蹋得起一均铁来制这一条拴恶犬的链子,也没有旁族能糟蹋得起这等功德来养出这一群恶犬。

    他跟着父亲接触过家中隐晦之事,江岑口中“归隐的那位”指遍川唯一不修武却修医的南乡子。

    其医术虽稀世罕见,但终其一生,也不过在沉砚川为江氏制药。

    以及为江氏教出一个医武双修的死士。

    江榕猜出自己叔叔的意图,也猜出这位被遣来杀自己的姑娘出自沉研川。

    群狼环伺,他早晚要死,取他性命并不急于这一时,江岑也不会过于重视。

    他尚有转圜局势的时间,他有把握说动这位姑娘倒戈。

    毕竟江岑这主人的礼数实在做得太过周到,给人姑娘送这么贵重的礼,瞧着把人都吓傻了。

    那双眼睛如同冷井中的死水,蒙着一层枯叶,死寂麻木。

    但江榕能感受到,枯叶之下,仍有水波一呼一吸地轻颤着,如同明明灭灭的火焰。

    走前,江岑捏了下那姑娘的后颈,那姑娘下垂的杏目忽然瞪大,嘴唇狠狠颤动几下,脸上血色顿时如退潮般消失,眼中那缕火焰也晃荡着破碎了。

    江岑直接把人留在他房里就走了,也没把“锁”留给他。

    一般一个死士都会有一把“锁”,保管在他们教习那里,这姑娘被江岑带下山离了教习,她那把多半就在江岑自己身上。

    正当江榕琢磨如何从叔叔身上取到“锁”之时,那姑娘忽得扯下面纱,抹布一样扔在痰盆里。

    云雾退去,山峦显露。

    看清那张脸,江榕顿时怔在原地。

    ·

    刺骨的钝响一阵又一阵,比雨声更扰人,搅得他下半夜一直半睡半醒。

    迷迷糊糊地睡到鸡叫,朦胧间他无意识地伸手,却在床头摸到冰凉的箭杆,携带着雨夜的水汽,昭示着他与阎罗殿的距离——正好一寸。

    渊珠抱着脚上系着的一均铁翻上房梁,旧伤未愈,又身负重担,她的动作难免迟缓,老化的房梁时不时发出轻微的钝响。

    拉紧弓弦,紧绷的弓弦在黑暗中泛着寒光,如同雨夜中入屋避雨的一线残月。

    勒入指腹的弓弦翻开皮肉,像是给她重上了一轮刑。

    鲜血染红弓弦,一声钝响,一箭破风而出。

    或许是因为受伤的手,或许是因为不熟练,或许是因为雨声嘈杂,她这一箭射空了。

    黑暗中,她听到一阵窸窣声,心脏骤停。

    她把人弄醒了。

    醒来的江榕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姑娘背后背的是箭和弓。

    他刚从腔子里吐出一口冷气,下一刻,又一箭劈风而来,直接将他颈侧那一方床褥射了个对穿。

    卧床养病前江榕热衷狩猎,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发箭时对准的猎物是什么感受。

    他不敢再赌这姑娘的第三箭会不会偏,抓起床头的香炉冲她砸去。

    两人一个多年随军,一个经年习武,都有视夜如昼的本事。

    江榕这一下砸的很准,纵使渊珠在他抬手的那一瞬便开始躲闪,但有铁块的牵制,仍然叫香炉在肩头擦了个边。

    香炉在黑暗中坠落,在江榕的古董案几上四分五裂。

    渊珠的箭袋被香炉击落,连带着撞倒紫檀的笔架,又把前朝的莲花尊扫落在地。

    安神香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渊珠闻不惯,皱着眉屏住气。

    没有箭,她索性将弓用到极致。

    黑暗中,她舍命跃下房梁。

    铁块倾斜下坠,渊珠匆忙将双腿缠在床架上,整个人倒挂在半空,用弓弦勒住他的脖子。

    脖子上一阵刺痛,江榕仿佛被佛陀的巨掌攥住,根本喘不上一口气。

    仓皇之中,他反手制住渊珠的手腕,顺着手腕将她从床架上拖下来。

    不愧是黄花梨的床架,到现在还没散架。

    江榕欺身上前,一手掐住她的咽喉,一手按着她的后颈。

    渊珠来不及稳住身形,只能赌命般地紧握住弓,哪怕被江榕控制住咽喉也不肯松手。

    她没有一点畏缩,直视着江榕的眼睛,加大手上的力气,死死握住手中的弓,直勒得江榕眼前发黑。

    两人的咽喉都在对方手中,一时既无人敢出手,亦无人敢松手,僵持不下。

    最终,是江榕先妥协,哑着嗓子请求休战:“天色愈明,姑娘也幸苦一晚上了,不如先各自回房歇息,再做打算?”

    渊珠这才发现,曙光已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他们身上薄薄地盖了一层。

    她的眼睛落在他掐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上,江榕同样瞥了一眼她手上的弓回敬。

    谁先放手成了个好问题。

    “兄长?”

    一声清脆的女声从门外传来,二人猝不及防,一时心慌地软了手脚,一齐向声音的方向偏头。

    只见一袭红衣拾阶而上,从晨光中奔来,如一树迎风猎猎的榴花。

    恰应了她的名字——江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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