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春色清明。

    弟子大比,一年一度,流光仙宗外门正是热闹的时候。

    各峰弟子蠢蠢欲动,若能拔得头筹受到内门长老青眼,便是鱼跃龙门,若还能时来运转拜个好师父,说是一朝得道也毫不为过。

    管事峰被挤破门槛,报名处围得水泄不通。各峰英才心高气傲,狭路相逢,各个都觉得别人不如自己,暗流涌动对魁首之位势在必得。

    在这番明争暗斗里,却只有余朝君像事不关己的那个。

    少女本就生得一副艳丽容貌,即便放在人堆里,也像亭亭玉立的粉荷。她蹙着眉,一双圆圆的杏眼蕴着水雾,略带嫌弃地避开周围左拥右挤的人群。

    ——早知道这么多人,她便不来这么早凑热闹。

    ……

    “月明峰的,余朝君。”

    等了半晌,才终于轮到她。

    少女拢着柔顺的长发,报上大名。但话音刚落,刚才还闹腾的报名处,突然诡异得安静下来。就连登记的管事也突然顿住笔尖,连眼都瞪大了,抬头像看珍稀动物似的看过来。

    空气凝滞片刻,不是是谁先带的头,随即四周爆发出哄堂大笑。

    “这远近闻名的废柴,居然也敢报名!”

    “不自量力,真羡慕她的勇气!”

    挺俗套的,这桥段。

    挺荒谬的,这人生。

    少女无视了四周的嘲讽,翻个白眼,她没把那些笑话听进耳朵里,眉目无奈地蹙起,只觉得他们聒噪。

    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啊,这个离谱的世界。

    老话说得对,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余朝君哪能想到自己一觉醒来,世界终于癫成她认不得的模样——睡前还是极北余家的大小姐,一觉醒来,就莫名其妙出现在千里之外,还成了天下第一仙宗里风评极差的外门弟子。

    就像梦似的。

    余朝君分明记得昨夜还因修炼偷懒而向爹娘撒娇,那晚月亮正圆,一家人其乐融融在庭院里赏月喝茶;但等再睁眼,她却发现自己被关进小黑屋里,四周漆黑,只有桌上点着半盏昏暗的烛灯。

    少女终于急了。

    天底下竟有人这般大胆,敢光天化日把堂堂余家大小姐,拐到这种黑灯瞎火的破屋里?

    余朝君拽着栏杆,想要求救,但无论叫喊得多么大声,也不见回应。直到余朝君吼得嗓子快哑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外面来送饭的看守不耐烦叫她闭嘴。

    “叫什么叫!谁叫你对临云仙君意图不轨,就你那身份,没把你当做奸细抓起来就不错了!”

    意图不轨?

    谁?这是在说她?

    余朝君瞪大杏眼,不可思议似的,她当然认得临云仙君是谁——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

    临云仙君祝斯容本出生于极北之地的落没旁支,百年前她的父母惜才,将尚且年幼的祝斯容收为养子,接到本家悉心培养。

    她这兄长也实在争气,不满百岁便已突破化神境地,一手剑术更是出神入化,年纪轻轻已是天下第一宗流光仙宗的客卿长老。

    少女惊得目瞪口呆,开什么玩笑,觊觎兄长的登徒子竟是我自己?!

    这看守说得实在可笑,字字荒谬。

    余朝君一个字也不信,执意要见兄长一面。

    少女不信祝斯容一向宠她护她,会因为一点小事舍得关她紧闭。但看守反倒笑她异想天开,随后的话更是从头泼下一盆凉水。

    “就你这罪人之女,长老还容许你留在月明峰外门已是开恩。”

    “可惜你那爹娘投靠魔界竟也不把你带上,倒把你这祸害留在仙宗!”

    这世界当真疯了。

    她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怎么一觉起来全变了天!

    浑浑噩噩在小黑屋熬过好几天,余朝君才终于被放出来。少女顾不得多想,第一时间赶去月明峰殿外求见兄长,若是从前,祝斯容的地盘向来不对她设防,现在她才到门口,便被守门的仙童拦下来。

    “你不认识我吗?”

    余朝君急得跺脚,任她好说歹说,那仙童态度恭敬,却打着官腔,怎么也不肯放她进去。

    *

    而后几天,想要见到兄长,余朝君只能待在月明峰上另寻他法。

    她听说在弟子大会上露脸,便有机会见到内门长老,这才急匆匆报了名。

    这几天少女四处打探消息,并非一无所获,她道听途说得知不少风言风语,拼拼凑凑,才认识到仙宗弟子眼中的自己是如何人讨狗嫌。

    ——脾气乖张,身为废灵根却靠关系送进天下第一仙宗,不自量力还到处树敌,更像舔狗似的缠着祝斯容不放。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她听时气得跳脚,怎么把人说得像洪水猛兽似的。

    更让她大为不解的是,极北余家好端端的,为何就一朝之间投靠魔界,好像大家突然想不开了,自己往火坑跳似的!

    余朝君还想多活几年呢!

    唉……

    屋漏偏逢连夜雨,要在弟子大会上获胜,偏偏余朝君自那夜一觉醒来,怎么也感应不上她的本命剑。

    从前余朝君有一柄极好的本命剑,名曰“寒霜”。此剑乃上古寒铁所铸,剑身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这还是她六岁时,兄长送她的礼物,即便在祝斯容的收藏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名剑。

    想想也是,把她当做日月捧在手心的兄长,送的法器自然也是上品。不仅是配剑、护身玉,从前就连余朝君房里那些花花绿绿的装饰,都是家里人替她寻来、有价无市的宝贝。

    现在想想,都像镜花水月似的。

    时间紧迫,余朝君顾不得懊恼,想办法再找一柄剑凑合。

    剑修不带剑,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她自幼测出废灵根,爹娘早已断了望女成凤、让她得道飞升的念想,平时数不清的天材地宝蕴养着,只求她平安顺遂。好在少女从小为了强身健体,倒也练些剑法,都是族内秘传,对付流光仙宗这些外门倒是够用。

    为了找剑,向来米虫度日般的少女难得积极起来。

    她罕见地起个清早,又顶着众人诡异的目光来到管事峰。她这段时间都被排挤惯了,哪天路上要是没人冷嘲热讽,那才要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

    那负责的管事不愧能担任管理武器这般要职,纵使来者是余朝君这种名声在外的废物,脸色也无任何不快,公事公办登记她的弟子令,这才将少女领到库房。

    但外门低级弟子能买到的武器,呃,该怎么说呢。

    当真是一分钱一分货。

    同一批剑炉烧制出的消耗品,童叟无欺,两块灵石一柄,剑柄包着不知名魔兽的皮革,没有半点防御阵法。少女上手掂量几下,锋利有余,但实在笨重,与她所修炼的剑法南辕北辙。

    余朝君半是无奈、半是羡慕地看向楼梯,二楼往上陈列的自然是品级更好的法器。可奈何她级别太低,连上楼的资格也无。

    要不再去仙坊碰碰运气?

    她低头沉思着走出门,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身影,但等反应过来却已躲闪不及。少女直直撞进对方怀里,疼得倒吸凉气,下意识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抱歉,我不是故意……”

    面前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轮廓深邃,眼里带着抹不开的锐意。男人那身肌肉并不夸张,却饱满结实,身后还跟着几头神色凶恶的的猎犬,毛发养护得油光水滑,一口利齿冷冽森然。

    余朝君认得出这双眉眼。

    在裴流云还是余家下仆时,他就是这般沉闷寡言的模样。

    “流、流云。”

    遇到熟人,余朝君本该欣喜,但这几天的经历却已让她如惊弓之鸟。少女被男人那双冷漠的眼凝视着,像是意识到什么,上扬的嘴角,很快在对方的注视下一点点抹平。

    她从没见过,裴流云对她露出这般毫无掩饰的敌意。

    ——不是溺爱而无奈地叫他大小姐,看她的眼神反倒像在看个仇人。

    从前对方虽说是余家驯养鹰犬的家仆,但她与他一同长大,却是两小无猜。纵使后来裴流云因身怀仙骨而一朝得道,在少女心里,他还是家里那个内敛到寡淡的玩伴,被她缠得烦了,到底也只是无奈而包容地笑笑。

    她现在却看到昔日青梅竹马面色冷漠至极,眼无波澜,居高临下的模样像是在看仇家。

    “余朝君,你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会,居然连裴流云也受了影响。

    这世界太古怪了,余朝君在每个人心里,形象都被或多或少的扭曲,她却对此毫无办法可言。

    但好在这般扭曲,对灵兽无效,裴流云身后两条灵犬,面对少女反而露出温顺模样,一前一后蹭着余朝君小腿,无论裴流云如何呵斥,拽着绳索也不肯退让。

    “你使了什么法术?”

    此时裴流云的脸色却难看至极,他呵斥灵犬两句,厌烦的语气叫余朝君下意识后退几步。少女脑子乱得要命,再抬头,正好对上裴流云阴森而炙热的眼神。

    “大小姐,当年你爹娘在余家抽我灵骨之仇,还没忘干净吧?”

    “我说过叫你从今往后,看见我绕道走——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什、什么意思?

    少女愣住了。

    纵使这几天已经被这疯狂的世界洗礼,听完裴流云的话,余朝君到底露出了惊恐的眼神。

    这才不过几天,她正派和善的爹娘,成了弟子口中助纣为虐的魔界帮凶;向来宠她的兄长,对她避若蛇蝎;现在就连两小无猜的竹马,竟然也说出她完全不能理解的话。

    “装傻?你确实一贯如此。”

    但隐约的,余朝君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那天醒来,自己还困惑为何身后有道贯穿上下的疤痕,从镜中窥视,那狰狞的痕迹像被撕裂多次似的,阴雨时还有些隐隐作痛。

    确实像是替换灵骨的伤疤。

    这里的人到底把灵骨当做什么了?

    能够即插即用的零件吗?!

    余朝君实在慌了,她伸手要抓裴流云的衣袖,想让他解释清楚,对方却不耐烦地甩开她。

    感受到手背轻微的痛楚,少女这才如梦方醒似的,下意识后退两步,垂下眼帘,杏眸里是浓重墨色,她的语气说不出的低落,纵使想不明白对方的灵骨为何出现在自己身上,却也能想象得到剥离时折磨刺骨的痛苦。

    她的父母、怎么会做如此可怕的事?

    同样的面容、同样的音色,即便眼前此人厌恶的神色,永远不会在她熟识的青梅竹马脸上出现,可余朝君没办法不心疼。

    “现在、还难受吗?”

    “……惺惺作态。”

    但她的话却只换来对方更觉得她别有用心。

    “滚吧。”

    裴流云径直绕过她,连眼神也未多停留。他无意与这人多说,淡漠的眼神像把她当做无关紧要的人,转身要上二楼。

    “你等等,能不能麻烦你……”

    “你是要上楼吗?可不可以带我、我需要一把剑……”

    少女的声音越说越小,她看到裴流云充耳不闻,脚步半分未停,冷淡的背影像把自己当成一个笑话。

    但她现在却只有这次机会,拜托对方带她上楼去。

    “裴流云!”

    余朝君在身后大声叫他名字,直到引来不少路过弟子旁观,裴流云这才不得不停下脚,回头看她,薄唇微张,铁青的面色格外难看。他驯养的两条狗拽长了链子,也要待在少女面前,叫他极为不快。

    “凭什么?”

    “你、你……”

    没办法,余朝君豁出脸面,只能用出杀手锏。

    “你要是不带我上去,我就把你平时喜欢逗狗举高高、还有把你宣称喜欢猛兽……但其实最喜欢毛茸茸小动物的事都说出去!”

    果不其然,裴流云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杀气腾腾、气势汹汹。

    若是眼神能杀人,余朝君现在已经死了无数次。她看到对方气得摁着眉心,动了动口型,凭她从前面对裴流云的经验,大概对方现在又气又恼,觉得她这跟屁虫不识好歹。

    但到底是看在两条灵宠的面子上,裴流云退让了。

    “……跟上来。”

    “我警告你,没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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