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淅沥,吹得林间沙沙作响,楼阁上烛火摇曳,窗户半开,灌进不少细密雨丝。

    白日余朝君在演武场大出风头的事,不多时,就被好事者散布到仙宗各处。

    就连独行如裴流云,都听到些风言风语。

    红泥暖炉下火芯飘摇,煮着清茶,冉冉冒出清烟。

    裴流云坐在窗边,侧目便能俯瞰如墨黑剪影般的层层山峦。他脚边盘卧着两条巨犬,阖目养神,蓬松尾巴轻扫,不时被轻拂几下头顶,喉咙里沉闷地发着声响。

    月明峰就在目光所及的尽头。

    “你觉得是巧合,还是余朝君自己藏拙?”

    “……”

    坐在裴流云对面的男子姿态潇洒,自己持了泥炉斟满清茶,似是不经意提起话题似的,嘴角含着轻佻的笑,偏偏那双眼却深邃得惊人。

    他那副皮囊生得极好,无论承认与否,到底继承一半蛇妖的血脉,纵使神色故作严肃,也藏不住那双眉眼艳丽到极致。

    “你不说,我猜是后者。”

    窗外雨势渐大,如珠帘垂落玉盘。春雨知时,月明峰烟雨朦胧,依稀看得到其间灯火闪烁。

    男人自然知道余家做过的那些龌龊事,他向来睚眦必报,学不来裴流云这般置身事外的豁达。余家失势,他乐见其成,眉骨微垂,像是幸灾乐祸。

    “我不明白,你那天为何要帮她?”

    “……”

    又是沉默。

    他看着裴流云抚摸着驯养的灵犬,那两头威风凛凛的狗扬起头颅,嘴里呼噜噜响着,很是惬意的模样。

    “因为它们喜欢她?”

    裴流云点头。

    耳边却传来大笑。

    男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前仰后翻,他弯着腰学裴流云的模样逗弄灵犬,像是和两条大狗倾诉似的。

    “若我是你们的主人,我可不会蠢成这样。”

    “他那身灵骨还在人家身上,见色起意,这么快就把仇忘得一干二净。”

    裴流云脸色仍是淡漠的,却难得挑眉看向他,眼里似是无奈。他已经习惯对方这般阴晴不定的性子,喜怒无常,时不时像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我没有这么想过,关起。”

    若非机缘巧合结识,裴流云其实和这人相处不来。

    窗外不知何时已是狂风肆虐,暴雨如注,天地仿佛挂着水帘,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模糊,雨珠连成线,再汇聚成河。

    裴流云觉得,关起是个古怪的人。

    少年离家,得过且过,却来去自由。

    这人站在面前觉得气质非凡,但转头便想不起他相貌,放在人群,也不会多看两眼。他像风里卷席的落叶,穷困潦倒,不知要飘到何处,直到关起自己乐意,乘着东风落到窗前,身无分文,看似厚脸讨两杯淡茶,走时又留下千金相赠。

    不为名,不为利,游走人仙两界,只图畅快。

    “你的事,我没兴趣。看在你请我喝茶的份上,我送你个消息。”

    ——能被他特意提起,这则消息大概价值千金。

    远处,群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屋内烛光摇曳,裴流云盯着跃动的火光,沉默良久,挑着锋利的眉骨,终于对他的话感些兴趣。

    “魔尊死了。”

    “是吗?”裴流云的声音仍是淡的,却似乎藏着轻笑。

    对仙界而言,确实是件好事。

    自从百年前现任魔尊被月明峰上那位大能重创肉身,在魔界苟延残喘至此,也该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原来这就是为何,早有异心的余家,要急匆匆去魔界分一杯羹。

    “只是倒霉了余朝君,被仙宗扣下当做人质。等余家在魔界名声鹊起,她的日子只会越发难过。”关起随手从桌上扔几块骨头喂狗,用锦帕擦尽手指。这般足以震动两界的消息,在他看来,却不过是喝茶的回礼。

    裴流云若有所思,修长的指骨在桌上轻叩,但等他目光转向地面,忽然又严肃起来。

    “点点,不许抢食!”

    关起这才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只见两条灵犬扭成一团,玩闹似的追着他刚才扔下去的几片骨头。

    这名字……

    关起忍不住笑出声。

    不论多少次听到裴流云给灵犬取的名字,他都要花不少力气才能忍笑。男人面容古怪地勾了勾唇,浪荡的眼随意瞥向这屋里的灵宠——毛团、点点,好像这人养的鹰还叫旺财。

    ——都是些什么烂七八糟的。

    *

    从前余朝君没想过,要见祝斯容,竟是件这么难的事。她掰着手指算了算,想在弟子大会上夺魁,要连胜二十场。

    这些天在演武场,少女接连挑战不少外门高手,竟真叫她打出些名堂。

    流光仙宗向来以强者为尊,余朝君这般强势,倒叫她在弟子中风评逆转,再去演武场,反而开始有人打起招呼,套近乎似的询问她擅长的那套剑招。

    但可惜今天,她在演武场的战绩不算好。

    少有人知道,少女怕蛇,偏偏今日对上专精蛇宠的驭兽师,还不慎被那青色巨蟒在手腕咬了一口。

    好在蟒蛇无毒,但处理好伤口,余朝君仍觉得被蛇碰过的地方滑腻腻的,很不舒服。

    练到夜深,她才回了院子,略微洗漱,心里沉甸甸压着心事,坐在窗边垂着眸发愣,一双杏眼水雾盈盈,在眼底投下黑鸦鸦的阴影。

    今夜无雨,隔着云层透出朦胧的月光。

    流光仙宗地处温暖谷地,四季常青,平日最盛的便是漫山遍野的山桃。透过窗棂,余朝君看向远处层层叠叠的花树,忽然有些想家,想念大地皎洁的极北,她小时候和竹马堆着雪人,跑着跑着摔进柔软的雪地,脸上头上夹着雪,她的父母和兄长站在身后,笑意柔和。

    现在看来,就像梦一场。

    余朝君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见到兄长,就能让问题迎刃而解——

    她是这么期望的,在她心里祝斯容无所不能,她现在无计可施,也只能靠这点希望坚持下去。

    再过亥时,余朝君准备歇下,却突然听到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

    发生什么事了?平时可不会有人这么晚还来找她。

    少女披上外袍,掩唇打个哈欠,这才去开了门,门口站着熟人,正是次次在祝斯容殿外把她拦下的仙童。

    那仙童跑得很急,还在门口喘着气,话也说不利索,余朝君费了些力气才听明白他的意思。

    出乎意料的。

    ——竟是祝斯容找她。

    直到余朝君匆忙换好衣服,被仙童带到月明峰顶,她的心脏仍在怦怦直跳。

    怎么会……

    没想到这么突然,她就能见到自己兄长。

    有太多的话想问了。

    余家的事、她自己的事,不知兄长会不会相信她——她只是睡了一觉,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但事到如今,余朝君站在殿外,竟才开始忐忑起来。

    少女抿着殷红薄唇,纤纤玉指紧张地捏着衣角,仙童替她开了门,余朝君独自入内,连脚步也是小心翼翼的。

    扑面而来,仍是熟悉的熏香。

    祝斯容用惯了东海鲛族制的香,味道清浅,有安神助眠的作用。

    嗅到熟悉的味道,少女的心情稍微平复些许,穿越层层皎白如月的幔帐,踏着脚下镶嵌成片的莹莹明珠。

    她咬着唇,深呼吸一口气,不安地走到尽头。

    幽柔的月色透过窗棂,她心心念念的人如今就坐在窗边。

    祝斯容在幔纱后显露身形,坐在窗前,只露半张冷艳的侧脸,他向来是月明峰上的高岭之花,不知受多少弟子爱慕。余朝君看惯了那双眼,如镶着细细碎碎的繁星,微微侧头,便像万千月华流露人间。

    仙君神色不徐不疾,手边放着一柄通体碧绿的玉匕首,他拿着书卷,睫毛低垂,漫不经心地浏览。

    “你来迟了。”

    声音也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直到见到兄长,余朝君才觉得这段时间受的委屈猛地冲上头顶,大概是知道终于有人疼了,她的鼻尖酸胀得要命,眼前忽得就蒙上厚厚的水汽。她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提起。

    “哥哥。”余朝君走到他身后,小声唤道。

    偌大的殿里,只有祝斯容和她两人独处。

    她该从何开始说起呢?

    其实她本该待在极北的家里,一夜之间却来了千里之外的仙宗,所有人的记忆都与她相悖,甚至连青梅竹马也成了血淋淋的仇人。

    兄长会信吗?

    不管别人怎样想,兄长总该是站在她这边的吧?余朝君从前在家里被保护得太好,现在的想法也很简单,只要祝斯容相信自己就可以了,毕竟他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没有人比祝斯容更清楚她的秉性。

    “哥哥,我、我想和你说件事……”

    “何事?”

    余朝君抿了抿唇,她听得到自己如鼓点般的心跳,鼻尖紧张地沁出薄汗。

    少女苦涩地眨着那双湿漉漉的杏眼,睫毛扇动,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当真是受了委屈。

    “我做了个噩梦。”

    她慢慢抿唇,纠结着措辞,但话音未落,却被仙君打断。

    ……

    “你的噩梦?与我何干。”

    霎时间,气氛几乎凝滞。

    是近乎冷酷的、无情的语调。

    余朝君觉得自己脑海嗡得一下就炸开了,那瞬间,她看到兄长转过头来,露出和其他人别无二致的,几近嘲讽的眼神。

    那不是在看她,是在透过这副皮囊看什么仇人。

    刚才想说的、委屈的话全部被堵在喉咙里,少女下意识捂住唇,就好像有什么恶心的东西,要从空荡荡的胃里吐出来。

    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少女看到祝斯容站起来,他的身量比她高得多,这时居高临下,极有压迫感地一步步走来。

    余朝君的身影完全被笼罩在兄长的阴影里,她恐惧地抬起头,肩膀在发抖,这时才恍然觉得自己进的是什么龙潭虎穴——和遇到裴流云那次全然不同,祝斯容连掩饰自己恶意都懒得,他一点点逼近过来,直到停在少女一步之遥。

    两人的修为差太多了,在兄长的威压下,余朝君连站立都变得困难。她想要逃开,却被祝斯容猛地抓住手腕。

    “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不知道,来这里会发生什么?”

    “这不正是你期待的吗?”

    余朝君这才注意到,在祝斯容淡色的衣领下,青色的血管如生长的枝丫似的,顺着脖颈肆意生长。两人离得太近了,她几乎能顺着相贴的肌肤,感觉到祝斯容滚烫的、如同岩浆般被烧沸的血。

    是蛊。

    有人给祝斯容下了蛊。

    “怎么一副惊讶的样子?”祝斯容以为她在故作姿态,反而笑了出来。他平时面色淡漠,忽然笑时又若冰雪消融、春草渐生,但很快,这般浅笑随即又化作嘲讽。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乐得见到她惶恐到面色苍白的模样。

    心里说不出的、扭曲的畅快。

    “你说你的父母当初给我下蛊,逼我做你的炉鼎时,会想到现在的事吗?”

    那柄碧玉匕首蓦得出现在祝斯容掌心,他温柔地牵起少女的手,却用力在掌心划过。鲜血滴落,两人掌心相合,临云仙君身上的蛊印便如潮水般褪去,那骇人的高度也逐步冷却下来。

    但祝斯容的双眼仍是通红的。

    ……

    “你说,他们会猜到吗?本该捧在掌心的女儿,被不择手段扣在仙宗……当做情蛊的解药。”

    “这是你应得的,余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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