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年,冬。

    新帝平定突厥的消息一传回长安,大雪就密密匝匝地落了下来。一连四五天,没个罢休。

    直到腊月初三,“咚——”一声梆子响过,飞雪才稍稍渐歇。

    城中宵禁,城门紧闭,只剩下金吾卫裹着裘衣在街道来回巡逻。

    “头儿,一会儿换了班去喝一杯?小青涟等着呢。”

    领头的正要说话,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西城门方向传来。

    众人闻声望了过去,没一会儿功夫,就见一行五六人由远及近,快马而来。为首之人一身玄色貂裘斗篷兜帽遮住大半面容,看不清具体样貌,只瞧见了下颌凌厉坚毅,薄唇几乎抿成了雪白一线,凛然冷锐。身后几人同样一身黑衣斗篷,身姿雄健,孔武有力,一瞧就是练家子。

    金吾卫面色一正,刚要上前盘问,其中一人当先亮出了令牌,呵道:“让开!”

    众人一惊,连忙低着头往后退,等再抬起头,那行人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了。

    “头儿,这大半夜的是哪位主儿冒着风雪回京?”

    “闭嘴!巡逻吧!”领头的眼瞧着这几人顺着朱雀大街,过了朱雀门,入了皇城。哪位主儿?不管是哪位主儿都不是他们能探看的。

    皇城之内禁止骑行,可这一行人仍旧速度不减,一直到永安门才停下。为首男人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一人,头也没回地朝着内宫走去。

    自长公主入宫辅政以来,宫内各个路口都设了长柱牛角明灯,方便夜晚行走。

    刚过了内侍省,就见一身幞头袍衫的大内总管章通则带着人匆匆迎了上来:“陛下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陈承衍步履未停,声音冷淡低沉:“皇姐怎么样?”

    章通则跟在陈承衍身后撑着伞低声道:“自从陛下的捷报传来,长公主瞧起来好多了。”

    陈承衍面色微缓,继续吩咐道:“着薛正仪进宫。”

    “薛太医一直在千秋宫候着呢,刚刚请了脉回太医署了。老奴这就喊他回来。”说着,章通则头都没回,手指微摆,跟在身后的小徒弟已经调转了方向,快步去寻太医令了。

    一行人随着皇帝脚步匆匆的穿过肃章门,未及到千秋殿,陈承衍脚步猛地停下。

    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脚下跟着已经转了方向:“让薛正仪到百福殿见朕。”

    章通则没有立马跟上去,低着头道:“长公主如今还没有休息。”

    陈承衍脚下一停,回过头去狠狠剐了他一眼,而后重新朝着千秋殿而去,声音平静却难掩怒气:“如今已然过了子时,皇姐还没休息,你就是这么看顾长公主的?还有诸葛正言、褚秀清那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不是朝廷上的事,是......徐大人回来了。”

    陈承衍慢慢回过头来,黑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看着章通则,重复了一遍:“徐大人?”

    章通则砰的一下跪了下来。

    陈承衍淡淡的哦了一声:“是徐骋回来了啊?”

    说着,牵了牵唇角,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问他:“朕准他回来了吗?”

    章通则垂下来的脑袋弱弱出声:“长公主准了。”

    陈承衍又哦了一声,耷拉着眼皮瞧了他这脑袋一眼:“朕是不是也该准了你这脑袋搬家?”

    章通则连忙磕头:“都是奴才没用,没能提前发现长公主召徐大人回来。奴才不敢违抗长公主谕令,只能给您去信......”

    陈承衍没等他说完,直接甩袖离开,只留下一句:“二十板子,罚俸半年。”

    章通则心头松了一口气,叩谢一声万岁,就听到陈承衍在前头道:“滚过来,等天明了再去领赏。”

    章通则连忙起身,小跑着追了上去,缀在皇帝身后快速道:“昨日天不亮,徐大人就回了京。长公主的人直接将人接进了宫,不知说了些什么。到未时正,徐大人出了一趟宫......”

    说到这里,陈承衍偏着头分了他一个目光,章通则连忙道:“奴才不是没想着把人扣下,可长公主吩咐了龙隐卫跟着。奴才的人,哪里能同龙隐卫过招?到时候冒了头还留下把柄,更加不好收场。”

    陈承衍下颌收紧,面色生寒,脚下更是步步生风。

    章通则继续道:“徐大人没去别的地方,只是回了之前的徐府一次,在书房呆了很久。直到酉时三刻,徐大人才再次入了宫。”

    陈承衍似是笑了一下:“酉时三刻?那时候宫门已经下了钥吧。”

    章通则咽了下唾液,低着头道:“长公主给了通行令牌。”

    陈承衍没有再说别的,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不过周身气息却变得越发冷冽。

    一行人穿过百福门,绕过公主殿,从千秋殿的后殿转到游廊之上,陈承衍才慢慢停下脚步。

    里面果然灯火通明。

    陈承衍立在阴影处瞧了许久,瞧得章通则都有些心惊胆颤了,忍不住出声道:“陛下,您不进去瞧瞧吗?”

    男子终于出声了,声音幽幽:“他俩久别重逢,朕去做什么?”

    章通则不敢再听下去,低着头道:“那陛下不若去百福殿休息一下,等明日一早......”

    话还没说完,陈承衍单手解开斗篷,朝章通则身上一扔,抬步走了。

    没有转身朝外,而是大步朝着千秋殿走去。

    章通则:......

    刚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殿门从里面打开。

    一个红袄蓝裙的宫女冲陈承衍行了一礼:“陛下万安。”

    陈承衍没有说话,冷着脸抬脚迈了进去。

    千秋殿是距离太极殿最近的寝殿,算不上华丽堂皇,更多的是严谨有序。

    转过紫檀大漆百宝嵌太平有象插屏,正殿上首是一抬大紫檀雕螭案,案后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一身蹙金丝重绣牡丹祥云刻丝小袄,底下着了条逶迤拖地金黄色折枝撒花纱绣裙,头上挽着高髻,只有一件掐金丝嵌玛瑙珍珠掩鬓。

    如今单手支颐,微垂着眼皮,神情安逸,似乎正等着人来。

    牡丹春色,艳容华贵。远远瞧着,确实比他上次回来好了很多。

    听到脚步声,陈引章抬眸望了过来。

    隔了将近一年多的时间不见,男人面色黑了许多,鼻挺眼深,轮廓也显得更加坚毅,如刀削斧刻一般再没了京畿盛行的雪白漂亮。

    哦,也有雪白。落在他的肩头、发梢,不精致不风流,更像是一种被岁月淬炼之后的风霜。

    她的皇弟已经彻底长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再也无须她担心的模样。

    一时之间,陈引章心头又是酸涩、又是骄傲:“陛下回来了。”

    “陛下万安。”徐骋在下首伏跪行礼。

    陈承衍似乎没听见一般,眼也不眨的看着陈引章,声音沙哑:“皇姐知道我回来了。”

    陈引章歪着头笑了一下:“你又没有特意瞒我。”说着,招手示意他上前:“快过来,头上还带着雪呢。”

    “尔岚,拿巾子过来,再去瞧瞧参汤好了没?还有,让章通则吩咐温泉殿的人准备着,淋了这一场雪,不好好泡个澡,只怕会生病。”

    陈承衍走到她身旁坐下,勾了勾唇:“皇姐费心了。”

    陈引章给他拍了拍肩上头上的雪花,说着伸手就要握他手指,却被男人往后躲了过去:“有些凉,别冷着皇姐了。”

    陈引章将镂空双耳鎏金手炉放到他怀里,训斥道:“这会儿知道凉了,这样的风雪天脱离大军回来,你是不要命了吗?”

    “还有,倘若被敌人知晓了行踪,有多危险,你难道不知道吗?”

    陈承衍抱着浸染了女人香气的手炉,静静看着她道:“皇姐,我想你了。”

    陈引章张了张嘴,训斥的话再说不出来。心口一酸,喉咙也有些微微发紧,转开了视线,含糊道:“知道了。”

    陈承衍顺着她转开的视线看向了下首之人,一身绯色圆领窄袖官袍,低伏着头,身形清矍,惹人生厌。

    男人眸中的温度渐渐降了下去,语气里也听不出喜怒道 :“徐爱卿回来了?”

    徐骋仍旧俯首贴地:“是。”

    陈承衍很淡的牵了下唇,不冷不热道:“回来给朕请安的吗?起来吧。”

    徐骋当作没有听到陈承衍那句听起来像是玩笑,实则试探的问话,只答道:“谢陛下。”

    殿内空气几乎凝成了石块,逼仄沉重。

    陈引章微笑着出声道:“徐大人在黔州多年,宣风化,平狱讼,教养百姓呕心沥血,功绩累累。本宫想着,也该让他回来为陛下做更多的事了。”

    陈承衍握着手炉的手指微紧,干脆扯了扯唇角:“皇姐既然想让他回来,那就回来吧。”

    陈引章知道因着当年那事,皇弟始终不大喜欢徐骋。

    如今怕是误会更大了。

    可是徐骋必须回来,也只有他才能将那件事办了。

    陈引章在案下悄悄捏了下他的手指,有意示好。

    陈承衍这一回没有躲开,紧紧抓着女人手指包裹严实,密不透风。

    大紫檀雕螭案下方镂空,徐骋在下方起身的瞬间,正好瞧见这一幕,瞳孔震颤,几乎不敢置信自己看到的。

    陈承衍眸光不动,手下却更紧的将女人手指包在掌心。他知道徐骋看到了,但他就是要让这个人看到——皇姐如今名正言顺的在他身边。

    皇弟的手指被手炉暖了一会儿,宽大温和,很是舒服。陈引章没觉出什么问题,继续同他道:“陛下既然没有异议,不妨迁大理寺少卿一职。”

    “朕记得大理寺少卿是李留。”

    章通则适时张口:“半个月前李留因为牵扯进了江南私盐案,被下了狱。”

    陈承衍深深看了陈引章一样,松了口道:“既然也有空缺,那就填了吧。”

    徐骋心头震荡,一时之间怔怔的望着长案,没有吭声。

    “绍之?”陈引章出声提醒。

    徐骋猛地抬头看了一眼陈引章,一双眸子沉郁复杂,似乎有很多想说的,最后撩袍再次跪下:“臣领旨谢恩。”

    陈引章了了一桩事,勾唇道:“绍之,如今时候不早了,本宫派人送你回去。”

    徐骋却没有动作,身子伏在地上,缓缓出声:“殿下是送臣回公主府吗?”

    话音落下,大殿之上莫名安静的可怕。

    章通则眼观鼻鼻观心:这徐绍之是真的不想要命了。

    尔岚端着参汤过来,小心翼翼的送到陈承衍面前,同样一声也不敢吭。

    陈承衍似是没有听到一般,手指轻轻在女人掌心画了个圈,又酥又痒。

    陈引章安静撤回手指,一瞬不瞬的盯着徐骋,男人额头触地,脊背虽然弯着,却更像一把弯起来的长刀,简单一句话就劈出犀利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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