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四刻,宫中已近落钥时间,东宫泰和殿侧殿室前突然传来了一阵纷踏的脚步声。

    守在殿外的小内侍猛地抬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个穿着一袭黑色暗金滚赤龙袍的身影。

    他怔愣一瞬,快步上前行礼:“拜见陛下!”

    崇德帝脚下未停,对着身边人吩咐道:“开门。”

    身有不适的王演此刻就在殿内休息,小内侍一听这话心里着急,说道:“陛下,方才常侍突觉身体不适在内小憩,恐对陛下……”

    然不等他话说完门就已被推开,崇德帝抬脚迈入。

    泰和殿是向皇帝递呈奏折及皇帝所下旨意的通传之处,在整个东宫属这里最忙,所以侧殿室里间有专门供人休息的地方。

    崇德帝走进内室撩开垂帘,顿时呼吸一窒。

    几步外的软榻上躺着一个人,因深觉燥热束缚而衣衫半解,平日一丝不苟束于帽下的微卷浓黑长发散于枕上,潮红带汗的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玉质般的釉白光泽。

    他呼吸沉重,窄长有型的眉毛微微蹙着,因闭着眼,睫毛在眼下形成了一片暗影,挺直的鼻尖上也带着零星的汗,衬得唇峰柔和的双唇更加湿润。

    崇德帝忍不住放轻脚步慢慢靠近,伸出手颤抖着触上了王演的唇角,他还记得那年琼园夜宴,王演饮了酒,因酒力这双唇愈见红润,就如此刻。

    武将之家出来的斯文公子自带了一股其他读书人没有的洒脱之气,那天他唇角含笑,饮酒作词,笑容间无尽的温柔几乎要溺毙了崇德帝,让他瞬间心动沉沦。

    崇德帝的手控制不住渐渐向下,经过喉结,经过锁骨和胸膛。

    王演虽是读书人却不文弱,他得了王家人优越的体型,高挑,修长,宽肩窄腰。那些覆盖在他肩臂,胸,腰腹之上柔韧有型的肌理连衣物都难遮挡。

    崇德帝滚着喉结咽了口唾沫,手掌渐渐消失在浅色的里衣间,就在他即将要触碰到裤腰系带的一瞬,手腕被一只手猛地钳住。

    他下意识抬头,看到了王演赤红的双目。

    王演死死攥住崇德帝的手,脖颈上青筋暴起,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地问道:“陛下,在做什么?!”

    崇德帝僵硬在王演沉压的目光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睁开眼的王演眼神晦暗阴郁,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文公子,崇德帝不禁怔愣。

    王演抬手狠狠甩开崇德帝。

    崇德帝的身子早已被酒色掏空,虚得很,踉跄着退了两步。

    王演神情中满是嘲讽,嘴角带着冷笑讥诮开口:“陛下是不是忘了,因我抵死不愿从你,你早就已经把我阉了!”

    帝王威仪受到挑衅,心中的迷情瞬间褪去,崇德帝顿时恼羞成怒:“王演,得朕爱重是天大的殊荣,这普天之下不知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挣都挣不来,只有你,只有你不知好歹!”

    王演觉得自己的体内热得快要炸开了一般,下腹处也隐隐躁动,他本以为自己是受了风寒起的热,现在想来另有他情。

    他坐起身,咬牙拽着衣襟合上:“陛下对我用了什么?以帝王之资行如此龌龊之事,妄为君父!”

    如此不留情面地训斥崇德帝气得浑身发抖,抬臂指着王演呵斥道:“放肆!王演,你以为你在同谁说话?看来是朕给你脸了,竟纵出你如此包天巨胆!”

    王演不怕反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放肆又待如何?陛下惩治我啊!”

    说着他撑床起身,一步步走近崇德帝:“二十年前大魏国祚被断,起因乃宦官擅权,于是先帝重登帝位之后开朝便裁撤了中常侍一职,让士人重返云台殿,彻底切断宦官染指中枢之道。可如今门阀世家与皇室宗族两方并立朝堂至皇权式微,陛下出于权衡,出于己之私欲恢复中常侍一职,并将臣一步步提于此,让我横于皇室宗族与世家门阀之间,做陛下平衡各方的刃与盾。为了让臣做得更好,甚至予臣更胜往昔之权力,如今情形皆出自陛下之手,陛下怎还要言我放肆?”

    王演额上跳动的青筋蔓至脖颈,脸和脖子涨得通红,他高出崇德帝近半个头,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崇德帝,神情间尽是癫狂:“陛下如觉得臣放肆,拿掉臣啊!拿掉臣!”

    崇德帝不禁后退,拿掉王演?

    自大魏开朝门阀世家就与皇权共存,当年国祚被断,门阀世家不仅作壁上观,甚至想做鹬蚌相争中得利的渔翁。

    父皇重登帝位后为抗衡世家,在位期间大肆提拔皇室宗族,如今他们两方争权夺利,倒是让皇位上的皇帝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

    王家与他们世交的崔家当年分领都城宿卫军与牙门军,皇室宗族和门阀世家为夺中军兵权致崔王两家家破人亡,王演与他们皆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崇德帝不断地提拔王演。

    王演手里如今的权力离不得他这个帝王,而他没了王演做制衡则会被那些虎视眈眈的皇室宗族和门阀世家吞噬殆尽。

    他与王演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他不能,也拿不掉王演。

    王演喘着粗气,又近一步,沉声喝道:“陛下现在就拿了我!”

    “嘭”的一声闷响,崇德帝撞上了身后的多宝架,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抬臂一挥,架上的瓷器“哗啦”一声尽数摔落到王演脚下。

    殿外的内侍们突然听见一阵刺耳的破碎声,随后就是崇德帝怒不可遏的骂声,众人一怔,立刻冲向门内:“陛下!”

    为王演守门的小内侍也慌了,跟着往屋里跑。

    屋内已经一片狼藉,各种破碎的瓷片泼了一地,崇德帝与王演相对而立,气氛剑拔弩张。

    “哎哟,陛下!”

    崇德帝身边的老内侍吓得魂都快没了,冲上前却又不敢随意触碰皇帝龙体,双手隔着空胡乱动作,想确认崇德帝有没有受伤:“陛下可有伤着哪里?叫太医,快叫太医!”

    守门的小内侍跑到王演跟前,映着灯光一眼看到了他衣摆上的鲜红血迹,心里跟着一跳,却不敢上前。

    崇德帝脸色酱紫,死死盯着王演,王演回视的目光中带着难掩的疯狂,两人毫不相让,突然间崇德帝泄愤一般抬腿踹上老内侍的腰腹,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老内侍一屁股坐在了碎瓷片上,痛得两眼一黑却不敢出声,爬起来喊着内侍们快步跟上。

    王演盯着崇德帝离开的背影,身形开始摇晃,喉咙里一阵腥甜和痒意同时翻涌而上,他按着胸口咳了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常侍!”

    小内侍大惊,上前扶住王演。

    王演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到了小内侍身上,小内侍撑着他往软榻上去。

    王演喘息着,强忍着燥热眩晕吩咐道:“去,去太医署喊,喊梁晋,在他过来前任何人不能进,进来……还有查,现在就给我查,陛下身边的人和近日送入云台殿的……所有吃穿用度,一样,一样也不能放过,还有……还有……”

    说到这里王演忽然停下,混沌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人——当朝的高皇后。

    高家刚刚把卫尉换成自己人,宫门之下畅通无阻。

    近日王演更是得到消息,高家皇后这一脉想接回一个养在外的子嗣替代家中本要尚公主的病弱嫡子。驸马举荐入朝曾有走武将之路的先例,高皇后想染指兵权之心日益增长。龙争虎斗,对此王演本乐见其成,可宫门他却不想再放任他们如此把控。

    门阀世家不是对皇位有同样继承权的皇室宗族,崇德帝对于高家把持宫门并没有太强的戒备之心,这是一个机会……

    “奴婢这就去安排!”

    小内侍把王演小心地安置到榻上一刻都不敢耽误,转身就跑了出去。

    王演一接触到床榻周身忽地更热,呼吸也愈加沉重,思绪顿时被打散。

    热,太热了,怎么这么热,周遭像着了火一般,他拽着衣襟,恨不得撕烂了身上所有的衣物。

    不多时榻边传来动静,王演的手被握住,片刻后就是一句惊诧的:“他这种情况怎么对他用如此的虎狼之药,这是会要命的啊!”

    可这句话已经入不了王演的耳中,他只觉得自己在不停下坠,不停下坠,直到“嘭”的一声整个人狠狠摔落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火势很大,炽热的火焰不断地灼伤着他大片大片的皮肉,痛,太痛了,那些被刻进骨血的记忆开始散乱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闪过。

    咸晟十五年冬,都城初雪,朝廷派兵镇压秦州叛乱,护军将军崔珉领军出征,然不久战败的消息便传回雒阳。

    当晚身着男装的飒爽少女不顾众人阻拦翻身上马:“我不信爹与兄长已战死沙场,我要去找他们!”

    王演拽着缰绳的手被少女甩开,马匹绝尘而去,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阿凌!”

    然而他的喊声并没有让少女停下,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少女前脚离开,一封请罪书便同时进了雒阳,不久崔家就在毫无查证的情况下被以通敌罪落了诏狱,王家为救崔家拼力周旋,但崔家满门很快就被判了斩刑。

    行刑的那天崔家人的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监斩台。

    然而通敌之案却余波未消,很快王家也被牵涉其中。

    定罪的旨意送到王家的那一天,王家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原本旨意之外尚有生机的王家人全死在了这场大火中。

    火海中亲人的痛苦呻吟声越来越低,王演被压在瓦砾之下,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皮肉烧焦的味道,他不断地挣扎着,想爬向自己的幼弟。

    在远处,传旨的人骑在高马之上远远地看着不断燃烧的汹涌火焰,冰冷地宣读着王家的罪责。

    “罪臣王竖之与贼为伍通敌助纣,至秦州三郡失守数城被占,兵士沙场枉死百姓流离失所,托付不效,辜朕信重,依大魏律家属凡十六岁以上者……”

    “所犯为通敌叛国之滔天巨罪,罪及家族,满门抄斩。”

    “罪及家族,满门抄斩,罪及家族……!”

    崔凌惊喘一声,猛地睁眼,抬臂抓住了一只手掌,声音沙哑地喝道:“谁?!”

    被她抓住的人痛得一抽气,喊道:“嘶……崔四,放手,你动作这么大牵扯到伤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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