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崔凌在一阵嘈杂声中猛地睁开了双眼,眼前是一片陌生又考究的床幔,腰腹间一阵阵木木的疼意不断敲击着她无比沉重的身体。

    耳边像是有一团会闭塞耳目的迷雾正在散开,阿护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们不能往里进!”

    数步外的院中,阿护大张着双臂企图阻拦一群横冲直撞直往院内闯的官差,此刻身后的暖阁中有被他安置在这里养伤的崔凌,后院柴房中还塞着早已死僵的高纾,他决不能让这些人往里进,可却被这些人逼着不断往后退。

    为首的官差嗤笑一声:“不能往里进?我们奉刺史大人命严查战场出逃的无籍之人,还没听说过兆郡有不能进的地方!”

    阿护梗着脖子,强撑着声音回道:“我,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无籍之人!”

    “有没有你说得可不算,让开!”

    官差冷哼一声将阿护狠狠推倒在地。

    无籍之人四个字砸进了崔凌还带着昏沉的脑袋里,让她瞬间清醒,晕倒之前所发生的事迅速从眼前闪过,大雪中差点被虐杀的老孙头和阿护,砸在铁刺棘上脑下漫出一片血红的高纾,还有老孙头脖颈上微弱的跳动。

    阿护跌坐在地上,慌不择言地喊道:“我家公子在屋内养病!他乃世家公子,你们不能随意闯入!”

    “世家公子?”一群官差嘲笑出声,为首的官差抬头看着这座三进的小院,“哪个世家公子不是镶金含玉派头十足,就这小院能装下世家公子?”

    “哼!”此人冷哼一声,转身吩咐道,“搜院彻查!”

    听到搜院彻查四个字,阿护彻底慌了神。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突然从屋内传来:“阿护,回来!”

    是崔四哥的声音,崔四哥醒了!

    阿护爬起来推开眼前的官差,扭头就往暖阁跑去。

    屋内床幔半掩,崔凌正靠坐在床幔之后。

    慌乱与惊喜交杂,阿护扑到床前激动难言,他身后几名官差跟着闯进了屋内。

    崔凌拍了拍阿护,以示安抚,随后深吸一口气,缓了下因坐起的动作而拉扯到的伤口,沉声喝道:“我劝你们还是把脚往后收一收!”

    这声音气势十足,并且带着一种无所顾忌的狂妄,为首的官差下意识停了脚。

    “世家公子镶金含玉,派头十足?你这小小的官差倒是比我这当事之人还清楚,要彻查无籍之人是吧,阿护,把我的户籍册取来!”

    阿护诧异地看着床幔。

    崔凌透过床幔与他对视:“还愣着干什么,你家公子正在养病,连这些人都拦不住,你自己说,我留你在身前有何用处?”

    公子?阿护猛地想起了自己刚在院中喊过的话,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应道:“是,是,公子,我这就去!”

    阿护压下心头的慌乱,转身出了暖阁,去取高纾的户籍册。

    捉拿无籍之人查验户籍册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为首的官差倒也不急,看戏般地说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是哪家的世家公子。”

    阿护的动作很快,不消片刻就带着高纾的户籍册回来了。

    崔凌语带嘲讽地吩咐道:“给这位官差大人好好看看。”

    “是。”

    阿护走到为首的官差面前,双手递出户籍册。

    为首的官差接过,不耐地说道:“把床幔拉开,年岁与相貌都要查……”话未说完他就看到了户籍册最上方关于户籍的记录,“出自都城高氏,祖籍豫州……汝阳。”

    这官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汝,汝阳高氏?!”

    汝阳高家,大魏境内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这可是实打实的与皇族并立于朝堂的门阀世家。

    崔凌漫不经心地应道:“对,汝阳高氏,朝堂之上我高氏族人繁不胜数,当朝皇后,司徒,尚书令,都乃我高家之人!”

    高纾虽不得家中承认,但户籍册上却是正经的高家人,这是高颐当年为他挣来的。

    这一个个名头砸下来,为首的官差拿着户籍册的手抖了几分。高家是大族,在朝中为官的人数都数不过来,眼前这人在高家不一定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可即便如此,只要他姓高,他们便开罪不起。

    崔凌的声音骤然变冷:“我的户籍册在你手中,宅中剩余皆我奴仆,诸位要如何搜院彻查?”

    为首的官差当即转身,对着身边人吩咐道:“把人都叫回来!”

    话落又回身拱手谢罪:“是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公子,小的给公子赔罪,还请公子见谅!”

    崔凌的语气并没有和缓,又冷冷地说了一句:“下次出来办差最好弄清楚自己要去的地方姓什么!”

    “是,公子教训的是,教训的是,小的们记住了!”

    “既然记住了,还不带着你的人滚!”

    “是,是!”

    这一群官差来去匆匆,来时气势汹汹,走时毕恭毕敬。

    阿护紧追着人锁严了院门,回屋后赶忙撩开了床幔,崔凌已经疼得额上一片冷汗,闭眼靠着床头,脸色苍白。

    “四哥!”

    崔凌睁开眼。

    阿护心有余悸,红着眼眶看着崔凌,解释道:“四哥那天发着高热又血流不止,我,我怕四哥有什么意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去诊堂描述了伤情抓的药,本来以为没什么事,可没想到……”

    没想到还是惊动官差。

    没有直接叫大夫来阿护已是多了个心眼,可他忘了他描述的伤情正是利器所伤的伤势,也不知由于府衙对无籍之人的严抓,外头早已是风声鹤唳。

    崔凌摇了摇头,说道:“无事……,孙叔怎么样了?”

    她话落本还有些激动的阿护,却突然沉默。

    崔凌似有所感,抬眼看着他。

    阿护语气艰难地开口:“……孙叔为了护着我,伤得,伤得太重了……四哥刚昏过去……孙叔,孙叔人就不行了……”

    为了绑起老孙头和阿护,那天高纾都给两人喂了药,阿护根本使不上力,当他挣扎着爬到老孙头身边时,老孙头的胸膛已经没有了起伏。

    崔凌一怔,脑海里瞬间闪过了老孙头的那句话:“谁说不是呢,我都以为自己要老死在兆郡了……”

    老孙头说这句话时面上的笑意她都还清晰地记得。

    指尖陷进掌心,崔凌的脸又白了几分。

    她这般虚弱的模样将阿护的思绪猛然拉回,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抹了抹脸上的泪,转身向外跑去:“我,我在外头给四哥熬了药,我这就去端来!”

    很快一碗冒着热气的药就端到了崔凌面前,阿护拿着汤匙吹了吹:“我已经给孙叔换了干净的衣物暂时安置……安置在了后院,四哥先把药喝了吧,事到如今四哥要先顾好自己的身子。”

    亲近之人的逝去固然让人痛心,可更重要的还是活着的,尚有生机的人。

    崔凌闭眼深吸一口气,抬手接过药碗:“我自己来吧。”

    之前崔凌一直昏迷不醒,药喂得实在艰难,现在人醒了阿护也算松了口气:“我还在小灶上温了些好克化的饭食,一会去给四哥端来,四哥吃一点。”

    崔凌点了点头,手指扣着药碗低头吹了吹,下垂的视线落在柔软干净的衣物上,沉默着看了片刻,突然问道:“我昏几日了?”

    阿护回道:“两日。”

    崔凌又问:“我身上的衣物是你给我换的?”

    刚才起身时,她就发现自己身上原本冷硬破旧的棉衣被换掉了。

    阿护愣了一下。

    崔凌抬起头看着他:“你都知道了吧?”

    阿护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崔凌在问什么,怔愣了一瞬后突然焦急地回道:“我不是有意的,那天四哥血流得太多,身上的衣物实在没办法再穿,我才,我才帮四哥换了件公子的衣裳……”

    说到这里阿护语气顿了一下,他反复搓着手指,突然与崔凌对视:“我想着四哥这样做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四哥是男子还是女子,对我并无不同,我只记得四哥对我与孙叔的情义!”

    崔凌被阿护双眼中的真诚看得愣了神,久久没能说出话,扣着药碗的越来越紧。

    这时阿护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问道:“四哥可知道,公子,公子……没了?”

    崔凌缓了口气,点头:“我知道。”

    高纾以那样的姿势摔到了铁刺棘上,不可能再有活命的机会。

    阿护抓着崔凌的力道忽地变大,甚至带着几不可见的颤抖:“四哥或许不知,高家前些日子来了信,要接公子回都,现在的这般情形,若高家知道了,决计不会放过我们!”

    “四哥,”阿护身子前倾,“公子在青石山下有一间草屋,是他春夏时会友清谈的地方,那里本就偏僻,这样的深冬腊月更不会有人去。高家人不日就到,我收拾了公子所有值钱的东西,待四哥的伤稍稳定些我就送四哥过去,四哥在那里养好伤后可以带着公子的钱再谋出路。往后四哥万事小心,可千万不要再被捉去充了军!”

    崔凌看着阿护:“……你是让我一个人走?”

    阿护点头。

    “我走了,那你怎么办?”

    阿护毫不犹豫地回道:“我虽命贱,但也是一条人命,一命抵一命,我留在这里,任凭高家处置。”

    阿护的眼睛带着红肿,眼底泛着青黑,眼神却锐利坚定。显然,这是他这两日想好的对策,舍了自己命的对策。

    崔凌眼睫颤了颤,低下了头。

    自人生突变她满心愤慨,对人只有算计防备,一时竟无法面对这样的赤诚。

    崔凌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低声说道:“在这里能遇见你与孙叔是我之幸。”

    阿护哽咽着摇头:“不,四哥说反了,能遇到四哥是我和孙叔的幸运,不然我已死了两回了。”

    崔凌没有接他的话,安静片刻,忽然抬起了视线,说道:“府衙的官差都已经查验过我的户籍册了,我还去草屋做什么?”

    阿护愣了一下:“……那户籍册是公子的。”

    崔凌点头:“你刚刚在那些官差面前唤我什么?”

    阿护怔怔地看着崔凌,仿若失语。

    崔凌回视着他。

    那日晕过去前她还在想如何才能利用高纾跟着高家一起归都,如今高纾死了,她想回都,哪还有比高纾的身份更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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