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城郡,原是西北边陲小镇,距离阳关不远。往年西域通商路上人流如织,如今匈奴屡屡南下进犯,陛下便下令在此屯军,稳固城邦。

    霍冲的骑兵营便在杏城以西二十里驻防,日夜操练。

    不日,入夜时分,斥候营来报西边百里之外有匈奴行迹,霍冲即刻带人前往查探。

    一夜奔袭,天边鱼肚泛白之际,方才看见一队人马,行色匆匆。

    “不对吧,这也不似匈奴骑兵啊?”

    霍冲盯着远处黑压压的马群,马蹄扬起的沙尘隐隐入目,数目显然不少,但是细看人数明显不对。

    人寡马众,不似作战。

    “将军,可别是匈奴小儿的诱敌招数啊,咱们追是不追呀?”王猛小心发问。

    “诱敌倒是不像,这些马体型健硕,步履轻快,应该不是匈奴骑兵马种,似是西羌良驹。”

    王猛大惊:“如此良驹,可不能便宜匈奴小儿呀。”

    霍冲闻言不置可否的转身望着身后战士,一丝黠光闪过眼眸。

    “王副将所言甚是,如此良驹,定要为我汉军所用。”

    说罢,只见他振臂一挥,便如闪电般冲出,随行将士皆鱼贯而出。

    片刻之后,匈奴的马队便被汉军围住,带头的彪悍骑兵被王猛一把掀翻在地,惊恐万分。

    “将军饶命。”

    王猛上前审问之际,霍冲打马绕着良驹队列察看了一圈。

    “将军,问清楚了,是匈奴右单于呼和邪的人,此处是一百匹西羌良驹,正要押往五十里之外的骏马槽。”

    王猛的语气里满是兴奋:“另外还有二百匹,已经在骏马槽里了,就等着这一百前去会合,便要尽数运往单于庭了。”

    “匈奴缘何,得如此多良驹?”

    “唉,羌族向来怯懦,匈奴欺他好似欺负一只蚂蚁······管不了那么多,反正这批良驹不能便宜匈奴小儿···”

    王副将眼见宝马良驹兴奋地说个没完。

    “将军。”

    不同于王猛的兴奋,霍冲手下另一位副将刘场抱拳行礼:“西羌良驹如此宝贵,今得此良机,何不趁胜,将那二百匹

    也尽数抢来,与我汉军乃是如虎添翼啊。”

    霍冲闻言,悠悠转了转手里的马鞭,转身道:“王猛,带人压着这一百匹先行回去,刘场带其余人马,随我去骏马槽”

    言罢,汉军队伍一分为二,便在晨光中奔驰而出。

    骏马槽约莫五十里,霍冲带人不过半日便追击而至,这里的匈奴骑兵明显人数增多。

    带头的大胡子见汉军追来,一声怒吼持刀而出,弯刀在空中挥舞,夹杂着其余匈奴兵的呐喊声,霍冲与他便对上阵来,匈奴兵的通病,人高马大看似威武壮硕,但每逢近身搏斗却如同纸老虎,霍冲持剑策马长驱直入,对着大胡子的胸膛一记重击,后者满口鲜血应声倒地,在场的汉军将是见主将威武,气势更如破竹一般,刀枪剑戟之声伴随杀声震天动地,惊得马槽之中马匹嘶叫声此起彼伏。

    少顷,匈奴便败下阵来,少数几个在慌乱中流窜向野地。

    霍冲环顾一圈,数目众多的西羌良驹被围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围栏之中,马匹惴惴不安,不时发出嘶叫声。

    “将军,还有一队人。”

    随着刘场手指的方向,只见一辆装扮过的西域马车,还有几个打扮齐整的年轻人,正被汉军兵士押解着走近。

    “马车上何人,下来。”刘场下马吆喝道。

    那几个人穿着与匈奴胡服略有不同,手无兵器,从汉军包围剿杀开始,便围在马车前瑟瑟缩成一团。

    “将军饶命。”为首的男子年龄稍长,立马跪拜在霍冲马前,其余几人也尽数跪拜着求饶。

    “马车上的人下来。”刘场又喊了一声,却不见车厢内有动静。

    身边的汉军士兵箭步上前,打开车门,一把将车内之人扯出。

    霍冲始终坐在马上,车门开启的那一刻,他便看见车内一席艳丽华服的女子,戴着嵌满宝石和羽毛的高帽。

    女子被士兵拽下车,华丽繁复的长裙将她绊倒在地。

    大家才看清,虽然一身华服,但她的手脚皆被麻绳所束,口中也塞着白布,显然被胁迫。

    霍冲只看了一眼,便收起视线。

    他抬眸环顾四周,刚才剿杀间逃走了几个匈奴骑兵,此地不宜久留。

    “刘场,快速整理收队,马匹全数带回,顽抗者就地斩杀。”

    说罢,他便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将军,那这几个呢?怎么处理?”

    闻言,他转身瞥了一眼,忽觉刘副将今日缘何变得愚钝了?

    “男的充军,女的为奴,这还要我教你?”

    然而他轻飘飘一句话,却令地上被绑的女子挣扎起来,她似乎听得懂汉话。

    只见她费力的想要起身,却因为手脚被困而不得,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霍冲余光一闪,女子头上的高帽掉落,他咻然停下了挥鞭的手。

    她因挣扎导致头上的宝石帽子掉落在地,继而漏出光洁的额头。

    霍冲清楚的看见那眉心正中是一抹淡粉色的印记。

    如春日里草原上盛放的花朵,也如他记忆里那般,清晰可见。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神情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浓烈的异样,那是记忆被唤醒的感觉。

    她肤色素白,眉眼带有西域女子的天生艳丽,与记忆中可爱的女童不大相似。

    也许意识到不妥,他快速垂下眼帘,喉结滚动了两下才开口:

    “等等······给她换身干净的衣裳,带回去。”

    夜晚的军营灯火通明。

    全军上下,正因为今日从匈奴手里抢来了三百良驹而兴奋不已。

    原本骑兵作战,汉军就不敌匈奴骑兵彪悍,而这三百匹骏马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刘场将马匹带回马厩时,众将士都忍不住前来围观,大家围绕着良驹讨论起来,好不热闹。

    霍冲一路无言,心事重重赶回大营。

    “淮书先生可在?”

    “卑职在。”

    闻将军声音,帐内疾步走出一人,此人身型高瘦,肤色略白,一脸书生面像。

    “立刻修书上报,我军得三百匹西羌良驹,即可就地成立军马场,驯马备战。”

    “另外,着人前往西面,打探羌族部落的情况,问清楚是否已与匈奴联手,速速来报。”

    霍冲一边嘱咐,一边动手卸下身上的战甲护具,神情肃整,若有所思。

    “卑职这就去安排。”

    回答之人,乃军中文书郎许晋,字淮书,此人少年起便云游四方,见识广博,是陛下出征前特意调派给霍冲的。

    待人走后,大帐内只留霍冲一人,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帐外隐隐传来嘈杂人声,夹杂着骏马的嘶鸣声。

    三百良驹确实振奋人心,他心里也很高兴,但是除此之外,却有些别样的情绪缓缓蔓延。

    他绕过屏风走进后室,脑中仍然思忖着诸多问题。

    后室乃日常休息场所,空间不大,不过一床一案一架,摆放位置他早熟记于心。

    信手解开战甲,卸下佩刀置于架上,他转身即要卧倒,却见窄小的从军床上已然卧着一人。

    霍冲一个挺身抽出佩刀,持刀而立,昏暗的灯火之下,一双明艳的大眼睛正对着他,充满惊恐。

    霍冲听见女子的惊呼声,垂下剑锋。

    “谁让你进来的?”他的音色冷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一身华服已经换成了素色的粗布曲裾,未施粉黛,但是眉眼分明,美貌难掩。

    两人视线相撞的一瞬间,他听见自己轰轰地心跳。

    “将军饶命,小女并非匈奴族人。”

    女子闻言手脚并用爬下床,跪立在霍冲面前。

    “小女名叫苏缇,我的父亲是孟兰巴部落的首领,我们是沿若水而居的西羌族人。”

    她的声音如泉水一般,言语间情绪起伏,声线显而易见地战栗。

    “上月匈奴右单于派使者前来向我部落借一百匹良马育种,我父亲本是不愿意的,但是奈何匈奴使者态度强硬,父亲只好答应,可谁知道他们前脚刚带走一百匹,没过多久,又派人来借两百匹。我父亲不愿意,他们便以全族性命相逼,伯父不愿得罪匈奴人,不仅赔了马匹,还将我送嫁与匈奴右单于···”

    霍冲盯着她的脸,眼神似是微微闪动了一下,面上的神情却依旧冷静淡漠。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苏缇满脸急切地望着他,她不知道自己的解释,这位将军是否相信。

    她不是敌军,只是夹在大汉和匈奴之间求生的异族女子而已。

    她不想嫁给匈奴,也不想留在汉地,只想保全性命回到草原。

    “将军明鉴,我羌族世代逐水草而居,游牧为生。安分守己从来不曾踏足汉家土地。仰赖大汉天子英明仁政,也从不曾发难于我族人。今日得将军搭救,小女感激不尽。但求将军能放小女归家。将军大恩,我西羌一族一定没齿难忘。”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的英俊男子,语气十分恳切。

    语落更是躬身一拜,额头重重地落在地面,久跪不起。

    霍冲并不着急回应,目光落在女子的乌发之上,幼时的那个小小发髻已经不见踪影。

    营帐外夜深露重,将士皆已安歇,只有偶尔巡防兵踏步而过的声响。

    营帐内烛光依旧暗淡,烛芯炸裂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

    “放你归家,于我又有何好处?”

    良久之后,才听他开口。

    他施施然后退一步,放松地靠坐在小案上,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

    苏缇闻言缓缓直起上半身,思忖了片刻才谨慎回答:

    “我羌族盛产良驹,将军若肯放我归家,我父兄定以良驹相赠。”

    言辞间,她悄悄观察着对面男子的神情,她迫切地想要抓住机会,说动眼前之人。

    “有良驹相助,汉军铁骑一定所向披靡。”

    他既是将军,必定想赢得胜利,而她唯一的筹码,也只有良驹。

    果然。

    “那么,你父兄要以多少良驹换你回去?”

    听到此问,她顿时觉得回家有望。

    “将军想要多少?”

    四目相对的一瞬,霍冲看见女孩双眸闪闪发亮,那是希望的光。

    “一千匹。”

    然而听见他说出的数字,那眸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一千匹!苏缇心生惆怅。

    西羌虽然盛产良驹,但是数目绝非取之不尽。

    整个部落的良驹加在一起,可能还不够八百。

    一千匹,他的父兄如何拿得出来?即使硬凑出来,换她回去,失去了传世的良驹,整个部落又该何去何从。

    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呆呆地望着对面身形挺拔的男人。

    只见他不紧不慢执剑起身,转身离开了营帐。

    不留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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