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五月初五,整个杏城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苏缇虽然不懂天中节的渊源,但只要遇上节日,人们的心情大抵都是相同的愉快。

    从前几日开始,冬儿就与府里的几个小女仆忙着编织彩绳。此乃长命缕,天中节流传的习俗:佩戴长命缕可以消灾避难、永保平安。苏缇虽然不太懂,但是看着她们编织很是有趣,也忍不住动手。年龄相仿的女子围坐一团,说说笑笑地做着手工,好不快乐。

    杏城郡守是去年才从金城郡调任而来的司马空。

    此人年岁三十有八,精瘦能干又风趣幽默。自陛下降旨要建立军马场开始,他就十分积极,出谋划策,并从中协助解决了不少难题。前几日他在官署拦住霍将军。告知天中节要在官署举办午宴,邀请军中副将及以上人员携家眷参加,届时本地官署各部门官员及家眷都将齐聚。

    汉朝历来如此,每年比较重要的节日,陛下都会在未央宫设宴,招待官员及家眷。各地郡守也都会效仿天子行事,在节日这一天齐聚一堂。

    霍冲本不想参加,一来他本就不喜欢朝堂上的应酬之事,私下里他也从来不结交同僚,只是一心练兵打仗;二来他并无官眷,常住军营来去自如。只是司马郡守实在热情相邀,加之他对军马场的鼎力相助,霍冲不好回绝,只好应邀。

    天中节当日,城内自然热闹非凡,杏城虽不大,但是主街两侧店肆林立,小道边还有不少小贩,店主吆喝声隔着院墙都能听到。

    屋内的冬儿一改往日活泼,此时此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装扮她的女郎。

    今日是郡守在官署举办的宴会,杏城郡内差不多的官员都会携眷参加。虽然苏缇并不是将军夫人,但是在冬儿的意识里,女郎如今住在府上那就是算是将军府的人,自然不能被其他女眷比下去。所以她铆足了劲,要好好为女郎梳妆。

    “冬儿,头饰戴一个就可以了。”苏缇有些为难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她明显感觉到今日的冬儿梳妆时格外用心,用篦子将她一头乌丝梳理了整整三遍,一根都不放过。盘发髻时更是严谨认真,稍有不满意就马上拆掉重来,所以从吃完早点,苏缇就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她摆布。

    “女郎发质如此之好,发髻光润亮泽,自然要多配几个簪子了。”

    说话间,冬儿皱眉严肃地审视着自己的杰作,总觉得还是差一点。

    “可以了,真的很好看了。”苏缇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只是去参加宴会而已,又不是成亲。

    “女郎莫要急,今日女郎与将军一道出席宴会,自然要光彩照人呀。”

    冬儿漫不经心地说着,手中取出一对宝石长云耳坠,配以同色的宝石戒指,正准备给苏缇带上,可她却怎么也不肯。

    “这个就不戴了。”说着便摘了,妆容已经很精致了,配饰若多,未免过于隆重。

    冬儿顿了一顿,思考了片刻。似乎是妥协了,转身又将宝石收起来。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霍冲出现在府邸门口。

    他与往常一样,一早就去了军营,虽然是天中节,但练兵依旧雷打不动,巡视完将士操练,他还专门叮嘱庖厨今日为大家加菜,转而又去了一趟军马场,查看了马厩的建设情况,而后才慢悠悠地打马而回。

    莫管家见自己家主牵着马绳,就这么直盯盯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便连忙派人去请女郎。

    小厮跑进厢房时,冬儿居然还在纠结要不要给女郎再加一点胭脂,见小厮来请了苏缇忙不迭的起身就走,这才让冬儿彻底死心。

    霍冲一如往常身着战甲,一手持鞭一手牵马,也不急也不恼,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在门外。

    他身上的金色战甲沐浴在阳光下,折射出点点光芒。

    苏缇自门内出来时,见他面向着街道而立,并未发现自己,所以提着裙摆轻轻走到他的身侧。

    待霍冲回眸,伊人已在侧。

    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第一眼望她时,自己眼里竟也带着丝丝笑意。

    “将军久等了。”苏缇福了福身子行礼,见到他一身战甲如常,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装扮过甚了。一时之间心里竟有些羞怯之感。也不敢和他对视,只好低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

    “官署不远,女郎可愿步行前往?”

    霍冲原本想打马过去,但是看着她今天一身精致打扮,裙摆繁复或许走一走更妥。

    两人顺着大街步行前往官署,一路上引来不少人回头观望。

    好不容易转过街角,官署的大门映入眼帘。

    苏缇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气派的建筑。

    灰砖色的石阶约莫一人之高,枣红色的两扇高门敞开而立,左右各立着一尊麒麟兽尊,匾额上三个烫金大字杏城郡。

    霍冲身高腿长步伐略快,已然登上了台阶,见她落后了,便转身寻她。

    却见苏缇满眼好奇地打量着,注意力全然不在脚下,幸得他眼疾手快,在她即将被石阶绊倒之际,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微微一提便将她带到了石阶之上。

    “当心点。”衣料之下握紧的手臂似是灼热。

    苏缇本就慌张,这一下更是不知所措。

    一双杏眼圆溜溜得,写满了慌乱。

    好在霍冲很快便放开手。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左右撇开。

    恰逢郡守司马空携夫人迎面而来。

    “在下杏城郡守司马空。”司马大人一身玄色禅衣含笑向苏缇抱拳行礼。

    “这位是我的夫人。”

    他身侧的司马夫人一袭嫣红深衣曲裾,虽然略有年纪但是看得出来保养得怡,整个人华贵美丽。笑靥妍妍地望着这位西羌贵女,见苏缇躬身向自己行礼,便热络地扶起她。

    “苏缇女郎不必拘理,来者是客,今日还望女郎能够尽兴。”

    说话间,司马夫人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一番。

    见苏缇一袭湘妃色曲裾,裙摆的腰线勾勒得极为妥帖,显得整个人纤细修长。双眉之间用金箔描画了一朵海棠花,模样娇俏,媚而不俗。羌族本就有肤白貌美的民族基因,眼前这位贵女的皮肤更是通透白皙,处处都彰显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美艳贵气,莫说男子,就连郡守夫人一介妇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真想不到草原上竟也能养育出如此芙蓉般的美人,汉人常说的窈窕淑女,大抵就如此吧。

    想到此,司马夫人望向苏缇的目光中更多了一份赞许。

    一番见礼过后,司马大人便引着众人往后花园行去。

    官署分前庭后院,前庭是处理公务场所。

    后院才是郡守一家人日常起居的府邸。今日的宴会席面设在花园的凉亭之中,与草原席地而坐载歌载舞的庆祝形式不同。中原实行分案而食。一张张长条案几依次摆放,每一张案几上都摆着一个方形食盒,食盒内九个格,每一格都摆着不同食物:鲜果,干果,各类点心。食盒旁是酒樽,酒盏。

    苏缇尽可能保持着端庄的姿态,但是一双大眼睛还是忍不住左右探寻一番。

    霍冲在仆从的引领下早早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转而看着身后略有些不知所措的苏缇,以眼神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

    待苏缇落座,身后的刘场,王猛,许淮书也依次落座。三位副将均未婚配,自然没有家眷随行,苏缇坐在四个男人之中,不免有些尴尬,转头一看,他们也一脸探究地正望着自己,她只好含笑,微微俯身示意。

    王猛离得最远,悄悄拽了拽刘场的衣袖,以口型示意“她为何在此?”

    后者赶紧摇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今日邀请诸位同僚过府一叙,不谈公事,只度佳节,还望诸位畅饮尽欢。”

    宾客基本到齐后,司马大人携夫人站在主位举起酒盏向宾客致敬,众人纷纷举杯回敬。

    宴席正式开始,众多仆从鱼贯而入次将美食奉上案几。

    庭院中央的俊柳树碧玉垂青,井然有序的宫乐人端坐于树下弹奏乐章,一旁有舞姬伴舞,整个庭院内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觥筹交错间,午宴的气氛渐入佳境,几个官署的男子,依例过来向霍冲敬酒,并寒暄几句。他都耐着性子从容以对。

    一位年纪略长的官员携家眷前来敬酒,男子之间换盏,对方女眷以为苏缇是将军夫人,自然而然地举杯敬她,苏缇一时尴尬,正欲解释。

    然而,不及她开口,霍冲伸手虚挡了一下她的酒盏。

    朗声道:“她不胜酒力,我代劳罢。”说完还冲对方坦然一笑,尽显风度。

    待人走后,苏缇小心翼翼坐回席位,端起酒盏浅尝一口,这酒居然是甜的,而且冰凉可口,和草原的烈酒完全不同。

    悄悄喝完一小盏,她还觉得意犹未尽,忍不住拿起酒樽再添一些。

    霍冲就坐在她身侧,自然将这些小动作收入眼底。

    “米酒虽甜,贪杯可是会醉的。”

    苏缇左右看看,确定他是对自己说的,灿若星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淘气。

    她微微向他侧了侧身,颔首低语道:

    “将军小看我了,我们草原儿女自幼可是以烈酒解渴的。”

    说完还举着酒杯,对他扬了扬下巴,美艳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霍冲见状,不禁觉得好笑,看来自己的好意有人不领情。

    两人之间一来二去,却看惊了身后之人。王猛举着羊肉一顿猛吃,妄图掩饰自己一再偷瞥的目光。

    将军与女郎之间,这分明就是在眉目传情呐。

    司马空伉俪今日做东,自然要逐一为宾客敬酒,一圈下来司马大人已然面颊红润,略带醉意。走到身边时脚步有些踉跄,霍冲伸手欲要搀扶,却被他阻止。

    “今日佳节,霍将军与诸位副将能赏光舍下,我司马空心甚悦呐。”说话间,他举起酒杯,面向众人,眼中微微有光闪过:

    “早就听闻霍将军英武,如今有幸同袍,又见将军麾下个个都是勇武之辈,实属我杏城军民之幸呐。”

    虽是赞誉之言,但司马大人说得十分恳切。

    想到杏城这几年的境况,他的心里百感交集:

    “我杏城位居咽喉要地,前些年通商贾,开边贸,是何等的繁华富庶呐。如近几年遭匈奴滋扰,民不聊生,每况愈下。幸得陛下高瞻远瞩,将军神勇,实属我杏城百姓之福,这一杯酒我替杏城百姓,敬诸位将军。”

    司马大人双目微红,声音嘹亮。高高举着酒杯在众人的注视下一饮而尽。身后的诸多杏城官员也被这气氛感染,也齐声道

    “多谢诸位将军。”

    苏缇站在霍冲的身侧,望着被人群拢在中间的他,英挺的眉峰下,目光如炬,他随众人举杯,饮尽杯中酒,始终泰然自若。

    也许是米酒醉人,苏缇觉得自己胸口也微微发热,或许也是被司马大人的慷慨陈词影响,联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西羌草原上驭马放牧的悠闲生活也是遭匈奴破坏。这一刻,她虽身为异族人,但心中得苦楚和愤怒她与汉人感同身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杯中酒敬了一波又一波,院中的玄乐弹了一曲又一曲,天色渐晚时,这场宴会才接近尾声。

    司马大人已然酒醉被人搀扶着回去歇息。

    宾客们也三三两两结伴告辞。

    霍冲和苏缇并肩走出官署大门,落日的余晖还洒在屋顶上,空气中的暑气渐渐退去,一丝丝凉意弥散开来,令人倍感舒适。

    两人无言地走在回去的街道上,经过路边的食肆时隐隐还有食客们的谈笑声传出。

    屋檐下挂着一长串灯笼,红红的烛火,映衬着节日的气氛。

    “在想什么?”霍冲放慢了脚步,看着身旁对着灯笼发呆的人。

    “我只是,想到方才司马大人在席间所言·······”

    她微笑的脸,在烛光中仿佛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让他移不开眼。

    “司马大人今日所言颇多,不知女郎想到的是哪句?”他垂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女人。

    “司马大人说杏城往日安定富庶,遭匈奴侵扰民不聊生,我便由此想到了······”

    她顿了一下,一股酸楚涌上鼻头,不由得赶紧垂下头。

    “算算日子,女郎离开家乡已经有月余了,思乡心切也是人之常情。”

    知她思乡心切泫然欲滴,霍冲出声安慰,又怕她心里羞缅,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手绢递给她后,便侧身以对。

    待她稍稍整理情绪,两人才继续向前。

    “方才苏缇失礼,让将军见笑了。”

    她有些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却见他神色如常,淡淡地摇摇头,举步向前。

    她将手帕塞回自己袖筒里,指尖触到一物才想起来,前一日和冬儿一起编织的长命缕还未给他。

    “霍将军。”听她喊自己,霍冲再次停下脚步,回眸却望见她手里拿着的五色绳子。

    “这个送给你。”

    “这是?”

    他当然知道这是天中节的习俗长命缕,但是显然没有想到她会做。

    苏缇见他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只好走进一步,将长命缕捧到他面前柔声解释道:

    “这是冬儿教我做的长命缕,她说可以保平安,避灾祸。我想着刚好可以送予将军,图个好兆头。”

    这些时日,承蒙霍冲的照拂,苏缇心里有千般感谢,但奈何身无长物实在无以为报,所以想借着亲手编织长命缕,表达自己的谢意。但是又怕礼物太轻,遭将军嫌弃,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拿出来。

    见他终于伸手拿过去,她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往前走。

    霍冲手握着长命缕站在原地,眼眸中的笑意蔓延开来,如点点星光般,散发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遣缱。

    俩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她走在前,一脸好奇地左顾右盼,杏城街道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新鲜有趣的。

    他跟在她身后,看她可爱天真的模样,止不住地嘴角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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