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暴雪骤降,朱红色的宫墙屹立在黑夜中,纵使被覆上厚重的霜雪,仍不改深沉庄重的暗红威严。

    正值新春,宫里却没有一丝年味儿。几位嫔妃殿内未挂灯笼,未贴福字,只有几件新下的绸缎做的新衣。

    宫女们穿着绒袄,分散在宫中,低头扫着地上的雪。

    养心殿内,只有几点微弱的烛火亮在皇帝榻前。

    太医院院使齐寿恒背着药箱,垂着头站在一边。太子谭世擎穿着已有褶皱的玄袍,金冠束发,戴着玉簪,在榻边坐着,服侍皇帝喝药。

    “陛下,老臣无能,学了大半辈子的医术,却还是没有法子医好您!陛下!臣恳请陛下赐臣一死,臣才有脸面到九泉之下见先帝!”

    齐寿恒看着皇帝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加之太子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顿感不妙,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说道。

    他明白,眼前的皇帝,在位二十年,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励精图治。

    卫国,从摇摇欲坠任人宰割的弱国,一跃成为国富民强,兵力雄厚的强国。

    其中种种,又岂是一句“治国有道”可以带过的。

    何况陛下宅心仁厚,是卫朝少有的明君。任贤能,惩奸佞,废酷吏,扬民政。朝中哪位大臣没跟陛下吵过?

    可…齐寿恒悄悄地抬眼,看向榻边眉眼凌厉,与皇帝有七八分相像的太子。

    可皇帝一生子嗣单薄,除了登基后有几个妃嫔诞下公主,其余竟无一有孕,更别提皇子了。

    记得有一年,前朝的官员对此很是不满,纷纷上书让皇帝充盈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

    结果都是一样,被皇帝厉声斥回,并罚俸半年。

    随着太子年岁增长,治国才能也愈发老辣,颇有皇帝当年继位后的影子。

    渐渐的,大臣们也就随他去了。

    毕竟,一个好储君既已出现,便无需其他。

    太子谭世擎是中宫所出,在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有了他。

    皇帝与皇后少年夫妻,情深义重,两情相悦。

    先帝为二人赐婚后,皇后便有了身孕,待到太子三岁,先帝驾崩,今上继位,太子才被封。

    “陛下,太子妃求见。”皇帝身边的内侍福康从殿外跑来,跪着说道。

    太子妃李澄月,是当朝工部尚书李信臣的嫡女,与太子成婚两年,现下已快临盆。

    二人也是赐婚。

    皇帝的意思是,其父虽是三品官员,但为人正直,文武双全,为朝廷做了不少贡献,实属表率,教出来的女儿想必也差不了。便定下了这个婚事。

    “澄月,你还大着身子,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齐院使,你也起来,张口闭口要死要活的,你这张嘴还能有什么好话,哼,就不能盼朕点儿好?”皇帝让谭世擎扶着,靠在凭几上,有气无力的说着。

    语毕,齐寿恒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伸手擦着额上的冷汗,退到了榻边。

    李澄月却还是跪在地上,眼里有泪水,身子颤抖,对皇帝的话恍若未闻,看向扶着他的谭世擎。

    当今太子,她的夫君,自她入殿,却是连眼神都不曾给她一个。

    她心中不由酸涩,笑自己自作多情。

    李澄月斟酌着措辞,开口道:“父皇,儿媳今日前去慈仁寺为您祈福,方丈修禅大师将儿媳留下,说今日天下大吉,百姓幸福安康,让儿媳回宫向您道喜呢!

    “…大师还说,儿媳腹中的孩儿与佛祖甚是有缘,不出意外,这几日应该就能落地了。儿媳斗胆,请父皇为腹中孩儿…赐名!”说完,她便俯下身叩首。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谭世擎听到这话,头都没抬,只是瞥了一眼。

    他的眼神冰冷,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物,而是一件物品,一个不听话的物品。

    他想要开口,手却被皇帝摁住。

    “朕前些日子特地查了典籍,找出来两个名字。若是男娃,便叫他巍洲,毕竟是擎儿的嫡长子,也是朕的长孙,自当,巍峨踏岳镇九洲。要是个女娃嘛,那是我朝第一位长公主,就唤她宁乐,愿她一生安宁喜乐,如何?咳咳咳…”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咳嗽。

    往日果决坚毅,说一不二的帝王,此刻孱弱到仿佛一吹就散,任谁都不忍多瞧。

    “儿媳谢过父皇!望父皇保重龙体!”李澄月终是没忍住,声音带了哭腔。

    对于这个公公,她是打心底里感恩的。

    在她还未及笄时,就对太子芳心暗许。跟着父亲进宫参加宫宴,却对风光霁月,温润如玉的太子一见钟情,说来总是荒诞。

    怎奈她的父亲只是个工部尚书,还是寒门出身。

    是皇帝为二人赐婚,即使他们从未了解过对方。

    皇命难违,纵然太子心有不满,可成婚两年,他也从未纳妾,从未去过烟花柳巷之地,对她…面子上也还过得去。

    有时,她会怨父亲为何只是工部尚书,与太子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有时,夜深人静,她又会庆幸父亲只是工部尚书……

    母族无势,太子日后承袭大统,也不会对皇后的家族有所顾忌。

    可谭世擎似乎生性凉薄,无论她怎么示好,怎么摆低身段,他总是冷着一张脸。

    成亲时如此,相处时如此,得知她有孕时亦是如此。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而不是日夜相伴的枕边人。

    “福康,送她回东宫。”谭世擎替皇帝顺着气,头也不抬,冷声道。

    皇帝听见语气冷冰冰的话,想说话,可喉中却似有千斤重的巨石压住,只能用力地咳,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福康小心扶起李澄月,生怕她肚子磕了碰了,对谭世擎微微颔首,便带着李澄月出殿了。

    许是气儿缓过来了,皇帝示意谭世擎停下来,开口:“擎儿,我不会要求你跟她,日后能成为天下夫妻典范,我只希望,你看在发妻的份儿上,不要让人家…太难看。对了,你母后呢,可歇下了?”

    说话的功夫,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都往外看,不看不打紧,看清来人是谁,皇帝又是激动地猛咳一阵,谭世擎也站起来行礼。

    “母后,您怎么来了,绿桃姑姑来话儿,说您已歇下了,这是…”

    来人是皇后,何意云。

    何意云身着素衣,面容略有憔悴,未戴首饰步摇,身上只披了件白色大氅。看起来倒不像是皇后,更像是普通的官家小姐。

    “臣妾要是再不来,是不是连陛下的死讯,都要靠丧钟才知晓?”

    何意云虽年过四十,却看不出年纪,只有眼角的细纹无声地诉说着岁月。

    说话时,她嘴角带笑,可语气带着愠怒,还有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齐寿恒听见这话,不敢再当透明人,又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泪纵横,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地哭道:“娘娘!都是老臣无能!无法医好陛下!请娘娘赐臣死罪!让臣早日到地府面见先帝啊!”

    话虽如此,可齐寿恒还是忍不住抬眼看何意云的表情,生怕她真的将他赐死。

    何意云轻蹙着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嘴边,随后摆摆手,让齐寿恒离开养心殿

    床榻上的皇帝因为心虚,咳了好久,连看都不敢看皇后,只能盯着床幔。

    许久,他卑微地开口:“我不是怕过了病气给你嘛,你身子弱,以往这个时辰早就该歇下了,谁知你竟到这儿来了…”

    知道自己不占理,说完,倒是将手张开,拍拍身边,让她过去坐。

    何意云瞥了儿子一眼,冷哼一声,过去坐下。

    皇帝看见她过来,刚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啪”地一下打开。

    因为身子过于虚弱,仅是这一下,就带着身子晃动,差点摔下床。

    还好谭世擎眼疾手快扶了一下,不然,皇帝只怕是要崩逝于此了。

    “我知你心气儿高,要面子。这不,特意等到你快走了才来看你吗?”何意云没好气地嗔道。

    “既知道,为何不等我走了再来?现在这个样子,平白让你添堵。”皇帝整了整衣襟,平静地回答。

    听见这话,何意云明显怔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几分不舍。

    轻轻地握住皇帝放在身侧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动作是十分温柔,可嘴上还是不饶人。

    “夫妻一场,你对自己当真是狠心。哼,你以为我不知道,‘皇后温淑贤良,且身虚体弱,待朕逝后,无需守灵。’我说,就跪个七天,你都舍不得,那你是如何舍得让我看着你离去,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的?”

    说着,似是觉得来气,便用力地掐了一下他的手。

    皇帝颇带疼惜地看着她。他的发妻,他的皇后,曾经说要仗剑天涯,快活一生的女子,现在因为他,被拘在皇宫,言行举止都要合理合矩。

    她心中有怨,他心中有愧。

    在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两人只是王爷王妃,那个时候也已经有了谭世擎,一家三口在王府里度过的三年,是他们最幸福的三年。

    年少时,他曾许诺何意云一生一世一双人,还说过,要陪她白首。

    她想上天他扶梯,她想下海他驶舟,她喜欢吃枣糕,他便做个厨子…

    现在看来,倒是他要食言了。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何意云的手上。

    她看向皇帝,只能听见非常微弱的声音,带着些笑,也带着些哽咽:“你别说,城西头卖枣糕的那位老先生,做的枣糕味道可真是不错。等到天亮,雪停了的话,就让擎儿去买几块,可甜了。

    “意云,我要走了。我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百姓,却对不起你。你好好的,养好身子,百年之后,再去地底下骂我吧。我一直都会,陪着你…”

    殿内的宫人都跪了下来,丧钟也响了。

    何意云看着他,手上动作未停,只是眼眶里积了些泪,并未让它落下。

    谭世擎跪在榻前,看着父母,一时也忘了身份,喃喃:“爹…”

    窗外传来几声鸟啼,雪停了。

    何意云将皇帝放平,看着他刚毅的眉目,被岁月染白的鬓角,不掩的疲惫,还有带着弧度的嘴角。

    她摸了摸他的脸,笑了。

    泪,落了。

    正安二十年,孝宁帝驾崩,太子谭世擎继位,年号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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