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诏天颁：卫啸将军叛心昭著，与外寇暗通款曲，恃权谋反。祁相明鉴，即令斩绝。余孽贬为奴籍，流放庆国，永禁归境，以儆效尤。】
“狡兔死，走狗烹。”
将军府内，一女子黑眸如曜，眼尾滞悲，目光恹恹扫过窗外沈沈飞雪，案旁银珐琅桃儿钟内盛满药汤，浑然凉透。
“世人敬我如神明，又惧我如魍魉。那时歌我卫家风范，如今笑我人尽可夫。”
“一句国难当前，陛下便要我卫家舍命相救。”
“当今海晏河清，只盼卸磨杀驴，借花献佛。”
侍女闻诏，早已红了眼，重新热了药端来，本欲安慰，嗓子眼儿却先染就哭腔：“祁相与夫人结发四年，感情甚笃，一定舍不得伤害小姐。老将军在世的话，若看小姐这般，定心疼不已。小姐先喝药养好身体……”
“养好身体，好上路吗？”卫栀晓抵着舌尖恨意，“卫家养虎为患，终为虎所噬不假。可他萧谒，当年只是一介末流皇子，若不是卫家鼎力相助，他焉能登上帝位！哥哥被皇宫人暗算，落得马革裹尸下场。如今萧谒为自保，竟要卫家标记为奴发配庆国！”
“满门忠烈皆为他所用，终为他所害。”
“而他只想稳坐高堂，安心当一介傀儡！”
她剧咳不休，指骨又瘦又长，掌心手背布满疤痕。指尖白惨惨抓住案缘，狠狠掷掉血帕，愤喘概叹：“这世间，岂有此等不公！”
她眼尾泛着病态白，剑眉切入鬓角，划出曜眸如渊一抹锋利，薄唇如雪，紧紧抿在一起。镇尺重重放下，压住喉间铁锈味。提笔写道：“谋逆可为”。
笔甫一放下，窗纸蓦忽爆破，风吹雪啸间，朱砂腾起股股骇然，亮得刺眼，她脸顿时似被吸干血气，白得吓人。
她捏住笔尖，似要下定决心。却片刻划去，漆眸含泪，重新拿纸：“鸟尽弓藏，君不主臣；速离此地，望自珍重。”
丫鬟见此，终知大局已定，再也忍不住抱着卫栀晓失声痛哭。
【永乐三年，腊月丙寅，卫氏一族，谋逆未遂，自绝于世。圣上怜悯，赐将军之仪，厚葬其女。】
……
……
“哭哭哭，再哭打断你的腿！”
时值盛夏，暑气熏蒸。卫栀晓整个人晕晕乎乎，耳边交织哭喊怒骂、孩童啼叫，吵得五脏六腑乱成一气。
她不是死了？
卫栀晓被吵得头疼，听得心烦，伸出手额际舒缓，却见手掌轮廓瘦了一圈。她不由得摊开手，定睛一看。
五指纤细，沾点薄灰，根根莹白如嫩笋，掌心粉嫩嫩，肉嘟嘟极为可爱。与前世她那双布满疤痕的手截然不同。
这怎的事儿？卫栀晓纳罕，瞅见自己身在简陋木笼，笼子安置在破旧土胚窝。与她一起还有四个嫩娃，缩成一团，脸上泪痕未干。
“铮！”剑出鞘，声音浑厚激昂，峥嵘有力，是一把好剑。卫栀晓眨眼看去。
“再嚷嚷，老子剁了你喂门儿狗！”衣刀疤男立在笼前，操口音凶煞一吼，登时孩子们脸色吓得雪白，不敢再吭。
卫栀晓细看，那男子穿皂色衣，身高八尺，容方正，紫膛色，横眉立目，一条纵横鼻梁至颧骨刀疤，直直撇向后脑勺，江湖气息浓重。他握剑柄走来，剑刃刮地，发出极为刺耳声响。步伐节律，是个练家子。
卫栀晓瞳孔一阵，这才想起，六年前的一个普通清晨，她扮俏郎君钻洞逃家，调查人贩子，佯作中招，被带此地。
最后她反用药迷晕刀疤脸，送去衙门，虽做得隐秘，却因持久未回急坏父亲，回到家落了顿打，哥哥如何劝阻也无济于事。
这时，她才十七岁，哥哥和父亲健在。
木笼内，一缕暖阳吻合发尾，浮光若游丝。卫栀晓嘴角旋起一抹恨意，乍然乜眸笑，掩去眼底苦涩。
她竟然重生了。
前世她爱错了人，与她合卺之欢的男人，自早包藏祸心。
而她亲自扶持的发小，却利用皇权对卫家赶尽杀绝。
如今，她重生在哥哥出征而死之前。
“萧执，祁慵画，我定取尔等性命！”想起前世种种，卫栀晓指尖泛白，喉头涌上无尽恨意。
她决不能让卫家重蹈覆辙，走上灭门的老路。
刀疤脸见拐子们都安静了，“唰”地一下剑回鞘，丝滑无比。
一眼看去三两个稚儿，老老实实蹲成一行，心稍稳，却又思索，马骡爷月曜日才来挑丫头，这次距上次交定尚不足三天，今晌午又要看，好似在找人。
他本想用这几嫩藕儿翌日讨个花价，就怕匆促出了纰漏，只好再议。
“都给老子安分蹲着！”刀疤脸凶煞煞道：“谁再嚷嚷，嗓子就给你毒哑喽！”
一语毕，登时连风都好似要蹑足来去，却听角落喊破喉咙尖呼，“诶呦，好疼，肚子要疼死了，诶呦喂！”
“救救我吧阿伯！我肚子要疼死啦！”刀疤脸循声看去，只见方才唯一不吭声的俏小哥，此时额头满是青筋，豆大汗珠瞬间没入泥土，身子七扭八绞，一脸痛苦相，抱着肚子来回滚去。
倒不像演的。
刀疤脸不耐烦压下眉，这小哥不过是顺风兜来来的一炷香，瞧着得有十四五，不好脱货，不过面白文弱，衣着考究，大可出自书香门第，他本意敲一笔本金，而今这般嚷嚷，委实心烦。
况马骡爷也快要来，若任由这般，恐开罪人家。刀疤脸这样想着，伸手开了锁，凑近去，方要捉住这小子，却眼前一花。
少年以一种诡异姿势缠绕他后背，刀疤男黑了脸，曲肘正要怼，不料“唰”地一下，剑被少年拔去。
刀疤脸自知大意，下一秒，脖子一凉，垂眸只见擦得雪亮的剑，压于颈间。刀疤脸惊愕间，却撞入一双极为熟悉的眸子，他忘记反击，下意识概叹：“叫花魂痨子哟，怎会有……如此相像眼睛！侬是边月将军何人！”
卫栀晓乜眸：“万俟边月，庆国女魔头？”
她将刀抵近些，舔了舔牙齿，森然一笑：“既然认识万俟边月，听这口音，你是庆国人。”
“说，你隐藏在齐国想要做什么？！”卫栀晓威压释放，眼尾上扬，曜眸流转，锐利又漂亮。
这少年虽瞧着文文弱弱，力气却不小。刀疤脸一时竟挣脱不得。卫栀晓看出他心中所想，剑身一压，顿时划出一条血印。
卫栀晓加重语气：“说！”
“是……庆帝要我们寻找边月将军的孩子，但找了十几年，都没有音讯。想着来都来了，就在齐国发展了下人口生意。”
卫栀晓：“……”人口生意，真会说。
待他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啥，刀疤脸一脸苦相，上面若知道他泄露计划，莫不要打死他。
只是手下买烧鹅瓶酒作晚餐，一时半会回不来，无人相救，情急之中，大声喊道：
“王上，您来了？！”
卫栀晓眉心一压，正他方才那些话。竟叫她分了神，刀疤脸趁机摸到兜里的烟雾弹。
“啧，咳咳……”
卫栀晓眼角微红，白雾腾然，衬得肤白清隽。
她本欲再追，想到什么，丢了剑，嘴角冰冷，乜眸往笼里喊：“可以走了！”
她在刀疤脸身上下了蝶恋花，中毒者称“花者”，追踪者称“蝶者”。蝶恋花，便是一种对人体无害，却能追踪人于千里之外的毒。
此事，交给手下去处理就好。
无论庆国在找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一周内，哥哥会奉命出征。
哥哥师出鬼谷，用兵如神，本是一场成胸在竹的胜仗。却在哥哥带领的最后一场夜袭时，不幸位置暴露，反被包抄。
一月后齐国大胜，却传来哥哥死讯。
京中百姓言笑喜开，唯独将军府整日素缟。
而她却查出，哥哥位置暴露，是齐帝手下的人，告诉庆国的。
卫家愚忠多年，是时候清醒了。
圣上荒庸无能，可她也从来不是什么忠臣良将。
是他们背信弃义在先，就不怪她应了这谋逆差事。
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
……
“小姐，应王殿下和公主来咱们府上，说是有要事详谈。老爷吩咐小姐呆在屋里，莫要乱逛”，傍晚，春意见小姐回来，搓着小手打开屋门，一脸劫后余生，“幸好方才小姐出门时候，老爷的人没有往屋里瞧，不然…若被发现小姐私自出府…奴婢可要如何是好。”
晓寒却抱剑立在一边，高冷道：“习惯就好。”
卫栀晓顾不得拍去狗洞上蹭到的灰，听到二人的交谈，心中狂喜。
她扑过来，猛抱住春意，泪眼盈眶“……真好。”前世春意为她挡刀而死，如今竟还能再见。
这一世，说什么，她都要护好她们！
“小姐，您把手上的土都蹭到我的头发上啦。”春意嘟唇不满，杏仁眸却笑嫣弯弯，见卫栀晓拣了一箩生煸苜蓿回来，连忙从怀里揽过。
春意是管家的女儿，年十一，前些日子送来卫栀晓身边当书童，却比亲侍还要照顾卫栀晓， “小姐，过几日小公子出征，府邸来不少访客拜访您，老爷唤若有不想见的，便不见。”
卫栀晓顿时被她这句话心凉了半截。
望着春意满脸与有荣焉的笑容，卫家上下都以为，卫渡远身为卫家长子，奉命出征，是齐帝看中的表现。
实际这几年卫家连战连胜，声名鹊起，即使卫啸从未结党，但他慕名而来的拜访者，也足让齐帝忌惮不已。
哥哥领兵的这场大战，是卫家颠覆的开始。
齐帝安置内应，在哥哥最后一场围剿中暴露，反被袭击中毒重伤。
回京后药石无医，三十二岁便撒手人寰。
此后卫家无人为继，老将军年事已高，敌国却来攻打，卫栀晓自请出征，三年后归来，惨遭皇帝和夫君背刺。
满门灭亡，无一生还！
卫栀晓掩住颤抖的指尖，紧紧咬住后牙槽，这一世，她会用尽一切方式，保护好卫家，曾经伤害卫家的人，她也要让他们进入无间地狱。
卫栀晓平复好心续，回屋换上天青夹褶锦罗裳，布料不知是何做的，有冰纱质感，上面巧工的只凤鸟栩栩如生。
春意：“小姐，长公主和应王殿下来访，老爷特意交代不得乱逛。”
卫栀晓轻妆点面，押了口木樨花茶道：“自然不会乱逛。”
上一世她归家略晚，错过了父亲与公主密谈。将军府与公主府一向不相往来，哥哥即将出征，公主来得又如此是时候，很难不令人怀疑。
春意不谙人心险恶，以为卫栀晓听进去劝，方要放下一颗心，却听卫栀晓接着说： “不乱逛，就去父亲书房看看。”
春意登时笑容僵硬在脸上，晓寒见此，嘴角抿起，忍住笑意。
……
……
“墨水一战，万俟边月和她腹子都死在战场，庆国将军之子流落齐国流言，不可当真！”卫栀晓避开前门，从后墙翻入书房别院，耳朵贴在隔壁，便听到父亲声音。
一个女音打断他，音调不紧不慢，略有暧昧：“旁人说的，本宫自是一个字都不信……本宫只想问问，她真切死于你手？”卫栀晓猜测此人便是长公主清蕴殿下。
只是这密谈之事，父亲怎会和敌国将军扯上关系？
“是臣手下所杀。”
女音不依不挠：“那将军这个手下……”她顿了顿，接着笑道，“本宫若是想见，将军，可愿提供线索。”
“公主恕罪。”卫栀晓听到自家老父亲明显的敷衍：“此人离府多年，微臣实在无能。”
“放恣！”长公主怒。
“卫将军，萧某插个话。公主殿下来访绝无恶意，唯愿结交。只要将军肯告知下落，萧某，可保将军府一生无虞。”一道温和男音插进话来，卫栀晓眸光一顿，这个二皇子应王，外表看似随和亲切，实际诡计多端，向来伪装得十分感人。
当初她助萧谒登基的时候，应王萧执和她称兄道弟，背地却没少给她下坑。
“将军府家规在职营公，绝不营私。臣也实在钦佩应王和公主殿下，奈何家规不允！”卫啸情真意切地说，“况且，当年万俟边月在战场领兵的时候，众将士皆有目共睹，怀珠在身，最后落得母死子随的下场，还请应王殿下和长公主明鉴。”
长公主冷冷一笑，声音不耐烦道：“哼！卫啸，你可要想明白，若没有圣心偏宠，你焉能活到如今？”
“微臣惶恐，是圣上隆恩。”卫啸嘴上说着惶恐，话里话外却半分不饶人，“圣上心思微臣不敢揣度，长公主此言……”
萧谒道：“听闻将军府世代重情重义，如今一见名不虚传，萧某佩服佩服。只是卫将军，当年您和万俟边月不打不相识的美谈流传甚广，若是被陛下听到了，那卫家长子六日后的出征……”
卫栀晓凝神再听。
当今这个陛下，疑心很重，若父亲真和庆国有牵扯，陛下绝对不会容忍。
不由得，卫栀晓想到今日刀疤脸怔怔盯着她的眼神，有诧异，有不解，还有那句：“怎会有如此相像眼睛！”
卫栀晓心头浮上猜测，但旋即又打消了。
世上眼睛相似的人有很多，怎会一定就是她？
过堂风微微吹来，卫栀晓察觉身后异响，旋然转身，曜眸肃凌，“谁！”
卫栀晓转身?眸，只见一袭暗红像化不开的血色，凶煞煞仄人，迎着霞色，生闯入室。
这是一位女子，戴着白玉质面具，身量高挑，甚至比卫栀晓还要高出一个脑袋。卫栀晓越看越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女子傍地雪发肆懒披散，与刺目红衣相得媚态。腰束敷衍一挂，胸口纹龙刻虎，浮光跃金煞气十足，侵略性极强。
她左手无名指金戒吻过烛光，曼陀罗含苞待放。骨指修长皙白，遒劲有力，慵懒虚握一只不断挣扎的蝴蝶，迤灼而堕怠。
透过面具，眸里魅惑生情，目光却是放在卫栀晓衣服上，勾唇浅笑，声音雌雄莫辨挠人心魄，“这件果真衬得娘子。”
卫栀晓不知所以：“……”有病！
“狡兔死，走狗烹。”
将军府内，一女子黑眸如曜，眼尾滞悲，目光恹恹扫过窗外沈沈飞雪，案旁银珐琅桃儿钟内盛满药汤，浑然凉透。
“世人敬我如神明，又惧我如魍魉。那时歌我卫家风范，如今笑我人尽可夫。”
“一句国难当前，陛下便要我卫家舍命相救。”
“当今海晏河清，只盼卸磨杀驴，借花献佛。”
侍女闻诏，早已红了眼，重新热了药端来，本欲安慰，嗓子眼儿却先染就哭腔：“祁相与夫人结发四年，感情甚笃，一定舍不得伤害小姐。老将军在世的话，若看小姐这般，定心疼不已。小姐先喝药养好身体……”
“养好身体，好上路吗？”卫栀晓抵着舌尖恨意，“卫家养虎为患，终为虎所噬不假。可他萧谒，当年只是一介末流皇子，若不是卫家鼎力相助，他焉能登上帝位！哥哥被皇宫人暗算，落得马革裹尸下场。如今萧谒为自保，竟要卫家标记为奴发配庆国！”
“满门忠烈皆为他所用，终为他所害。”
“而他只想稳坐高堂，安心当一介傀儡！”
她剧咳不休，指骨又瘦又长，掌心手背布满疤痕。指尖白惨惨抓住案缘，狠狠掷掉血帕，愤喘概叹：“这世间，岂有此等不公！”
她眼尾泛着病态白，剑眉切入鬓角，划出曜眸如渊一抹锋利，薄唇如雪，紧紧抿在一起。镇尺重重放下，压住喉间铁锈味。提笔写道：“谋逆可为”。
笔甫一放下，窗纸蓦忽爆破，风吹雪啸间，朱砂腾起股股骇然，亮得刺眼，她脸顿时似被吸干血气，白得吓人。
她捏住笔尖，似要下定决心。却片刻划去，漆眸含泪，重新拿纸：“鸟尽弓藏，君不主臣；速离此地，望自珍重。”
丫鬟见此，终知大局已定，再也忍不住抱着卫栀晓失声痛哭。
【永乐三年，腊月丙寅，卫氏一族，谋逆未遂，自绝于世。圣上怜悯，赐将军之仪，厚葬其女。】
……
……
“哭哭哭，再哭打断你的腿！”
时值盛夏，暑气熏蒸。卫栀晓整个人晕晕乎乎，耳边交织哭喊怒骂、孩童啼叫，吵得五脏六腑乱成一气。
她不是死了？
卫栀晓被吵得头疼，听得心烦，伸出手额际舒缓，却见手掌轮廓瘦了一圈。她不由得摊开手，定睛一看。
五指纤细，沾点薄灰，根根莹白如嫩笋，掌心粉嫩嫩，肉嘟嘟极为可爱。与前世她那双布满疤痕的手截然不同。
这怎的事儿？卫栀晓纳罕，瞅见自己身在简陋木笼，笼子安置在破旧土胚窝。与她一起还有四个嫩娃，缩成一团，脸上泪痕未干。
“铮！”剑出鞘，声音浑厚激昂，峥嵘有力，是一把好剑。卫栀晓眨眼看去。
“再嚷嚷，老子剁了你喂门儿狗！”衣刀疤男立在笼前，操口音凶煞一吼，登时孩子们脸色吓得雪白，不敢再吭。
卫栀晓细看，那男子穿皂色衣，身高八尺，容方正，紫膛色，横眉立目，一条纵横鼻梁至颧骨刀疤，直直撇向后脑勺，江湖气息浓重。他握剑柄走来，剑刃刮地，发出极为刺耳声响。步伐节律，是个练家子。
卫栀晓瞳孔一阵，这才想起，六年前的一个普通清晨，她扮俏郎君钻洞逃家，调查人贩子，佯作中招，被带此地。
最后她反用药迷晕刀疤脸，送去衙门，虽做得隐秘，却因持久未回急坏父亲，回到家落了顿打，哥哥如何劝阻也无济于事。
这时，她才十七岁，哥哥和父亲健在。
木笼内，一缕暖阳吻合发尾，浮光若游丝。卫栀晓嘴角旋起一抹恨意，乍然乜眸笑，掩去眼底苦涩。
她竟然重生了。
前世她爱错了人，与她合卺之欢的男人，自早包藏祸心。
而她亲自扶持的发小，却利用皇权对卫家赶尽杀绝。
如今，她重生在哥哥出征而死之前。
“萧执，祁慵画，我定取尔等性命！”想起前世种种，卫栀晓指尖泛白，喉头涌上无尽恨意。
她决不能让卫家重蹈覆辙，走上灭门的老路。
刀疤脸见拐子们都安静了，“唰”地一下剑回鞘，丝滑无比。
一眼看去三两个稚儿，老老实实蹲成一行，心稍稳，却又思索，马骡爷月曜日才来挑丫头，这次距上次交定尚不足三天，今晌午又要看，好似在找人。
他本想用这几嫩藕儿翌日讨个花价，就怕匆促出了纰漏，只好再议。
“都给老子安分蹲着！”刀疤脸凶煞煞道：“谁再嚷嚷，嗓子就给你毒哑喽！”
一语毕，登时连风都好似要蹑足来去，却听角落喊破喉咙尖呼，“诶呦，好疼，肚子要疼死了，诶呦喂！”
“救救我吧阿伯！我肚子要疼死啦！”刀疤脸循声看去，只见方才唯一不吭声的俏小哥，此时额头满是青筋，豆大汗珠瞬间没入泥土，身子七扭八绞，一脸痛苦相，抱着肚子来回滚去。
倒不像演的。
刀疤脸不耐烦压下眉，这小哥不过是顺风兜来来的一炷香，瞧着得有十四五，不好脱货，不过面白文弱，衣着考究，大可出自书香门第，他本意敲一笔本金，而今这般嚷嚷，委实心烦。
况马骡爷也快要来，若任由这般，恐开罪人家。刀疤脸这样想着，伸手开了锁，凑近去，方要捉住这小子，却眼前一花。
少年以一种诡异姿势缠绕他后背，刀疤男黑了脸，曲肘正要怼，不料“唰”地一下，剑被少年拔去。
刀疤脸自知大意，下一秒，脖子一凉，垂眸只见擦得雪亮的剑，压于颈间。刀疤脸惊愕间，却撞入一双极为熟悉的眸子，他忘记反击，下意识概叹：“叫花魂痨子哟，怎会有……如此相像眼睛！侬是边月将军何人！”
卫栀晓乜眸：“万俟边月，庆国女魔头？”
她将刀抵近些，舔了舔牙齿，森然一笑：“既然认识万俟边月，听这口音，你是庆国人。”
“说，你隐藏在齐国想要做什么？！”卫栀晓威压释放，眼尾上扬，曜眸流转，锐利又漂亮。
这少年虽瞧着文文弱弱，力气却不小。刀疤脸一时竟挣脱不得。卫栀晓看出他心中所想，剑身一压，顿时划出一条血印。
卫栀晓加重语气：“说！”
“是……庆帝要我们寻找边月将军的孩子，但找了十几年，都没有音讯。想着来都来了，就在齐国发展了下人口生意。”
卫栀晓：“……”人口生意，真会说。
待他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啥，刀疤脸一脸苦相，上面若知道他泄露计划，莫不要打死他。
只是手下买烧鹅瓶酒作晚餐，一时半会回不来，无人相救，情急之中，大声喊道：
“王上，您来了？！”
卫栀晓眉心一压，正他方才那些话。竟叫她分了神，刀疤脸趁机摸到兜里的烟雾弹。
“啧，咳咳……”
卫栀晓眼角微红，白雾腾然，衬得肤白清隽。
她本欲再追，想到什么，丢了剑，嘴角冰冷，乜眸往笼里喊：“可以走了！”
她在刀疤脸身上下了蝶恋花，中毒者称“花者”，追踪者称“蝶者”。蝶恋花，便是一种对人体无害，却能追踪人于千里之外的毒。
此事，交给手下去处理就好。
无论庆国在找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一周内，哥哥会奉命出征。
哥哥师出鬼谷，用兵如神，本是一场成胸在竹的胜仗。却在哥哥带领的最后一场夜袭时，不幸位置暴露，反被包抄。
一月后齐国大胜，却传来哥哥死讯。
京中百姓言笑喜开，唯独将军府整日素缟。
而她却查出，哥哥位置暴露，是齐帝手下的人，告诉庆国的。
卫家愚忠多年，是时候清醒了。
圣上荒庸无能，可她也从来不是什么忠臣良将。
是他们背信弃义在先，就不怪她应了这谋逆差事。
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
……
“小姐，应王殿下和公主来咱们府上，说是有要事详谈。老爷吩咐小姐呆在屋里，莫要乱逛”，傍晚，春意见小姐回来，搓着小手打开屋门，一脸劫后余生，“幸好方才小姐出门时候，老爷的人没有往屋里瞧，不然…若被发现小姐私自出府…奴婢可要如何是好。”
晓寒却抱剑立在一边，高冷道：“习惯就好。”
卫栀晓顾不得拍去狗洞上蹭到的灰，听到二人的交谈，心中狂喜。
她扑过来，猛抱住春意，泪眼盈眶“……真好。”前世春意为她挡刀而死，如今竟还能再见。
这一世，说什么，她都要护好她们！
“小姐，您把手上的土都蹭到我的头发上啦。”春意嘟唇不满，杏仁眸却笑嫣弯弯，见卫栀晓拣了一箩生煸苜蓿回来，连忙从怀里揽过。
春意是管家的女儿，年十一，前些日子送来卫栀晓身边当书童，却比亲侍还要照顾卫栀晓， “小姐，过几日小公子出征，府邸来不少访客拜访您，老爷唤若有不想见的，便不见。”
卫栀晓顿时被她这句话心凉了半截。
望着春意满脸与有荣焉的笑容，卫家上下都以为，卫渡远身为卫家长子，奉命出征，是齐帝看中的表现。
实际这几年卫家连战连胜，声名鹊起，即使卫啸从未结党，但他慕名而来的拜访者，也足让齐帝忌惮不已。
哥哥领兵的这场大战，是卫家颠覆的开始。
齐帝安置内应，在哥哥最后一场围剿中暴露，反被袭击中毒重伤。
回京后药石无医，三十二岁便撒手人寰。
此后卫家无人为继，老将军年事已高，敌国却来攻打，卫栀晓自请出征，三年后归来，惨遭皇帝和夫君背刺。
满门灭亡，无一生还！
卫栀晓掩住颤抖的指尖，紧紧咬住后牙槽，这一世，她会用尽一切方式，保护好卫家，曾经伤害卫家的人，她也要让他们进入无间地狱。
卫栀晓平复好心续，回屋换上天青夹褶锦罗裳，布料不知是何做的，有冰纱质感，上面巧工的只凤鸟栩栩如生。
春意：“小姐，长公主和应王殿下来访，老爷特意交代不得乱逛。”
卫栀晓轻妆点面，押了口木樨花茶道：“自然不会乱逛。”
上一世她归家略晚，错过了父亲与公主密谈。将军府与公主府一向不相往来，哥哥即将出征，公主来得又如此是时候，很难不令人怀疑。
春意不谙人心险恶，以为卫栀晓听进去劝，方要放下一颗心，却听卫栀晓接着说： “不乱逛，就去父亲书房看看。”
春意登时笑容僵硬在脸上，晓寒见此，嘴角抿起，忍住笑意。
……
……
“墨水一战，万俟边月和她腹子都死在战场，庆国将军之子流落齐国流言，不可当真！”卫栀晓避开前门，从后墙翻入书房别院，耳朵贴在隔壁，便听到父亲声音。
一个女音打断他，音调不紧不慢，略有暧昧：“旁人说的，本宫自是一个字都不信……本宫只想问问，她真切死于你手？”卫栀晓猜测此人便是长公主清蕴殿下。
只是这密谈之事，父亲怎会和敌国将军扯上关系？
“是臣手下所杀。”
女音不依不挠：“那将军这个手下……”她顿了顿，接着笑道，“本宫若是想见，将军，可愿提供线索。”
“公主恕罪。”卫栀晓听到自家老父亲明显的敷衍：“此人离府多年，微臣实在无能。”
“放恣！”长公主怒。
“卫将军，萧某插个话。公主殿下来访绝无恶意，唯愿结交。只要将军肯告知下落，萧某，可保将军府一生无虞。”一道温和男音插进话来，卫栀晓眸光一顿，这个二皇子应王，外表看似随和亲切，实际诡计多端，向来伪装得十分感人。
当初她助萧谒登基的时候，应王萧执和她称兄道弟，背地却没少给她下坑。
“将军府家规在职营公，绝不营私。臣也实在钦佩应王和公主殿下，奈何家规不允！”卫啸情真意切地说，“况且，当年万俟边月在战场领兵的时候，众将士皆有目共睹，怀珠在身，最后落得母死子随的下场，还请应王殿下和长公主明鉴。”
长公主冷冷一笑，声音不耐烦道：“哼！卫啸，你可要想明白，若没有圣心偏宠，你焉能活到如今？”
“微臣惶恐，是圣上隆恩。”卫啸嘴上说着惶恐，话里话外却半分不饶人，“圣上心思微臣不敢揣度，长公主此言……”
萧谒道：“听闻将军府世代重情重义，如今一见名不虚传，萧某佩服佩服。只是卫将军，当年您和万俟边月不打不相识的美谈流传甚广，若是被陛下听到了，那卫家长子六日后的出征……”
卫栀晓凝神再听。
当今这个陛下，疑心很重，若父亲真和庆国有牵扯，陛下绝对不会容忍。
不由得，卫栀晓想到今日刀疤脸怔怔盯着她的眼神，有诧异，有不解，还有那句：“怎会有如此相像眼睛！”
卫栀晓心头浮上猜测，但旋即又打消了。
世上眼睛相似的人有很多，怎会一定就是她？
过堂风微微吹来，卫栀晓察觉身后异响，旋然转身，曜眸肃凌，“谁！”
卫栀晓转身?眸，只见一袭暗红像化不开的血色，凶煞煞仄人，迎着霞色，生闯入室。
这是一位女子，戴着白玉质面具，身量高挑，甚至比卫栀晓还要高出一个脑袋。卫栀晓越看越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女子傍地雪发肆懒披散，与刺目红衣相得媚态。腰束敷衍一挂，胸口纹龙刻虎，浮光跃金煞气十足，侵略性极强。
她左手无名指金戒吻过烛光，曼陀罗含苞待放。骨指修长皙白，遒劲有力，慵懒虚握一只不断挣扎的蝴蝶，迤灼而堕怠。
透过面具，眸里魅惑生情，目光却是放在卫栀晓衣服上，勾唇浅笑，声音雌雄莫辨挠人心魄，“这件果真衬得娘子。”
卫栀晓不知所以：“……”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