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已是秋。

    一支芊芊玉手支在雕花缠枝的四方小翘几上,敞开掌心,任另一只扎着纱布的大掌轻手轻脚地给她擦药,药颤抖抖地撒上去,她忍不住蜷掌,却被那只大手给轻轻握住了。

    “还没好。”

    夏时隐悻悻作罢,另一只手支着脑袋,“幸好夏朝的使臣今日便要来与你见面,待他名正言顺带我回去了,我也好让新月给我看看。”

    夏时隐眉头愁皱着,这是她第二次换药了,一天换一次,她见伤口越发明显,忍不住担心起来,“你说会留疤吗?”

    楚明霁表情也纠结了一瞬,还是坦白道:“若你想要去掉,应是可以去掉的。”

    夏时隐睨着楚明霁的表情,察觉到他竟然想她将这道疤留下,她也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有心满足,便别扭地娇作道:“不去也行,我就留着与你算账,让你记住了,这可是你欠我的。”

    “好,我记住了。”楚明霁低头对着那道伤口无声而笑,看夏时隐一眼,喜不自胜,再看一眼忽又眉头紧蹙,几个眨眼间的功夫,神情变化地异常活跃,情状十分惊悚。

    夏时隐看的心里直发毛,她忍不住抽了抽手,又听楚明霁道:“算了。还是不要留疤了,本来完美无瑕的玉,何需再添一道裂痕。”

    夏时隐听的似懂非懂,根本不知道他抽的什么风,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便扯扯嘴角冷不丁地干笑一声。

    门口响起脚步声,来的门房小厮候在门口提醒道:“公子,夏朝新上任的钦差来了,已在前厅。——那钦差的面相倒与尹大人有几分相似。”

    夏时隐听地心头一跳,蹭地一下猛站了起来。“啊?”

    夏时隐自然知道夏时现这两天就要来了。

    这一趟名义上虽领了差事,实则夏时现是由着她来玩儿的。在哥哥眼里,夏时隐“作”出了那么多事,完全是歪打正着,而她信里头头是道的大义,大概也只是为了掩饰自己胡闹的绝佳由头。

    夏时隐如今拿到了六个人分别审问的六份口供,再要查下去,信什么不信什么?扯出哪些官员?兹事体大,她毕竟只是公主,不好过度干政。

    再说了,周楼与她尚且“不清不楚”,她若真出马,哥哥也不一定能全然放心,更怕她存心包庇。

    所以她将夏时现找来,由他亲自接手处理她找出来的那么多证据,反倒最是稳妥。

    诚然,她没料到与楚明霁的一战会来的这么快,没想到自己会被楚明霁给俘虏,更没想到夏时现会为了她进楚境谈判!

    夏时现毕竟是当今太子呀,身体安危何其贵重,她都不知道该说夏时现是意气用事,还是待她手足情深了。

    夏时隐火燎屁股地心急起来,她扯起楚明霁道:“快快走吧,咱们速速聊完,我得带他快快离开。”

    **

    蓝湛的天,鸿雁展翅高飞,四方翱翔,粗糙的带着禽羽味的风意图闯进屋里,还没站住脚,便被缓缓关上的门隔在了外头。

    下人的步伐渐渐走远,屋子的一丈之内,不许站一个人。

    阴沉的光线下,每个人的情绪都显得莫名深刻重笔,气氛似半干的浆糊,浓稠而不可调解。

    夏时隐望向站在夏时现身后的新月,见新月肯定地朝她点点头,她松了口气,仗着对新月向来无所保留,有她代为解释过,倒省得再费口舌。

    夏时现上下打量夏时隐,见她肩膀忽然松了下来,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对楚明霁道:“仗是她要你打的?你就这么听她的话?”

    楚明霁嘴角勾着一抹笑,只有在看向夏时隐时,眼里是温柔而耐心的,可待看向别人,又成了那副要将人踩在脚下的傲视不羁。

    被夏时现洞若观火地看着,他的身体朝夏时隐稍偏了些,坦然道:“攻城的兵都是我的人,可从明溪城里冒出来的,可不是我的人。太子殿下,恕我直言,我二哥可没心思精力拿下你们夏朝,他的手段都用在了对付我父皇与我和几个兄弟上。”

    将要成为帝位的人,心总是会慢慢变冷,性子也会越发敏感多疑,渐渐失去了相信情爱的能力。

    楚明霁不愿与夏时现讨论自己的人生观念与对情爱的看重。与其大费周折地解释,盼着夏时现能理解他的动机,不如直接点,说出关节所在!

    楚明霁从怀里拿出两封信,放在桌子上,推到夏时现跟前,那信上的字迹很是娟秀,不是周楼的字,可若再刨根问底地仔细查清楚,便能知道那是萧子钰的字。

    才刚刚相处,他们之间尚不适合亲笔书信来往,借他人提笔,他日东窗事发,也便于脱身,而里头的信具盖有周楼的私章,也算表态。

    事都同谋好了,只要周楼一一如约做到,便算认下了信里的内容,彼此方可继续默契地来往,久而久之,共图大计,才能踏实地亲笔密谋。

    见夏时现一页页看完信,脸色几变,楚明霁道:“周楼前两夜来找我聊过了,他对我的诚意公主也都听清听全。——我知道,要你们怀疑与你们一同生活了十余年的人,来信我这么个突然闯出来的人,并不容易,可事实胜于雄辩。”

    夏时现默不作声地放下信,对楚明霁的言行也是半信半疑。

    谁不会离间之计呢?可孰是孰非,却并不容易分辨。要放下这头再去信另一个人,也不见得不是上了另一条贼船。

    夏时现睨着桌上信中专属于周楼的私章,这个章还是他给周楼寻的玉,字也是他与周楼一起提笔的,私章下那隐晦的近乎于无的小圆点,是他在寻匠师给周楼刻章时,突发奇想添上的一笔。

    那时是为了能够避开别人盗刻周楼的私章蒙骗他,如今却也验证了这封信的真实。

    夏时现看了好久,心神仍有些恍惚,他看了周楼这么多年,见周楼待夏时隐也是千般忍让,万般溺爱,他曾以为这些都是真的,不信有人能时时刻刻演地这样滴水不漏,可结果呢?

    周楼能演十余年,这楚明霁就不能演吗?大家都想当猎手,可总有人会沦为猎物。

    所以,与其选择,如今倒真不如按兵不动,虚与委蛇。要么继续三朝鼎立,延续夏朝的太平盛世,要么坐山观虎斗,先由这两人杀出胜负。

    夏时现看向夏时隐,见她突然挺起肩,一副神气活现的振作模样,他扯着嘴角奚嘲地笑了一声,“周楼我都还没查清楚呢,你又给我扯出个楚明霁,夏时隐,我也不做着太子得了,我就跟在你屁股后头给你收拾去。”

    夏时隐哪想到夏时现在这种场合下,既不问她听到了什么,也不问她如今的态度,竟然只想到了要训她?她瞪圆了眼,一副愤愤不满的模样。

    倒是楚明霁按捺不住,不满地皱着眉,忍不住行为幼稚地替夏时隐回怼道:“你说她做什么?周楼要负她,那是周楼的错,我喜欢她,那是我自作多情,她有什么错?”

    夏时隐一听,也硬气地拍了桌子,昂着头道:“就是!”

    两人你一唱我一呵,很是一副狼狈为奸的德行,倒把夏时现看的无语凝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来时新月曾与他提过,楚明霁待夏时隐的心态很是痴心疯癫,便是夏时隐做错了事,他也要想办法将夏时隐的决策变成对的,那是夏时现还嗤之以鼻地不信,今日真正见识到了,他真要气倒。

    心里又忍不住慰然地想:这混世魔王的运气倒是不错。

    夏时现也不搭理楚明霁,只回瞪夏时隐,继续不客气地呛道:“你瞪我干嘛?别以为我对你就不好了,那萧子钰我都给你查清楚了,人家是周朝宰相之女,周楼护着这丫头,存的什么心思,你自己回去了自己查吧!”

    夏时现当着楚明霁的面儿涛涛不止的地大谈夏时隐的情史,又对她的过去几乎是不藏不遮,他这样坦荡率直,一是想看看楚明霁的脾性与态度,二是想着好歹让人知情,省得选择了夏时隐又日日后悔。

    夏时隐双手环胸,翘着嘴角冷笑一声,“我知道啊!我还知道周楼其实也是真心觉得我甚好甚美呢,既没有算计他的本事,又雍艳华贵,若能娶了摆在身边,既好利用,也极为体面。”

    几句话,真将夏时现的心给堵住了。他不怕她耍脾气,就怕她太清醒。

    想到夏时隐离京前曾说过的话、她时而魂不守舍的神情,他闷闷看着夏时隐,知道她说出这些话时定然也不是滋味。

    夏时现站起身,他走到夏时隐身边,伸出一只胳膊横摆在她眼前,语气僵硬道:“行,是我多嘴了!这回你打我,我不报冤!”

    夏时隐瘪着嘴,抬起胳膊一把将他给抱住了,她没哭没闹,只是静静靠着他,平息心里的浪。将心事一次次掘地三尺,其实并不轻松。

    夏时现轻轻地拍了她的肩膀,坚定地认可道:“新月将你在明溪城的事都与我说了,时隐,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公主了,谁要觉得你无脑蠢笨,那他就是最傻的人!”

    “真的?”夏时隐歪着脑袋狐疑地看了夏时现一眼,头一次听夏时现夸人,她不免怀疑他是不是在变着法儿地揶揄她。

    哪想到夏时现很是严肃认真,甚至信誓旦旦对她道:“夏时隐,有些难关,哥哥可以帮你,可有些难关,只能你自己走过去。——你还有很多个十年,你是夏朝的公主,只要你在夏朝呆着,只要我们活着,谁也欺负不了你。”

    夏时隐心里一酸,又如受了一鞭似的,瞬间恐惧、愤怒起来。

    她是最听不得夏时现说这种话的,前世种种时不时如噩梦缠着她,好不容易换来这一世,她绝不允许他们死在她前头。

    夏时隐拍着木桌角狠狠“呸”了几声,又对着夏时现嚷道:“这些话你以后也不许再说!我宁愿我死了,也绝不被人利用,拿我来戕害你们!夏时现!你一定要给我好好活着,活一百年、一千年、活成老王八!”

    一顿胡言,将夏时现感动的很想打人,他拧了她一胳膊,反唇骂道:“谁是老王八?!你才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呢!”

    两人一句比一句厉害,吵的越来越可笑。

    楚明霁见状,也跟着站起来,他鲜少得到温暖,见兄妹二人袒心相护,睨着两人的目光便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羡慕。

    楚明霁笃定道:“没人能伤害到你们的。周楼而已,他有些本事,可到底羽翼未丰,要他死不难。”

    话锋一转,又尽是浓浓的提醒意味:“可那些藏有异心的人,若不刨根问底地挖出来,夏朝永远是不可能安宁的。是以,为了保护你们,我还是得与周楼假意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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