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翻绿萍。

    黄土坡地上的风藏着细细的沙感,浮在空气里,似蒙了一层纱,吹在人脸上,似粗粝的掌。

    夏朝的宫车马队如一只肥重的长龙,见首不见尾,浩浩荡荡从云梦城出来,一路驶向明溪城。

    夏时隐坐在马车里,紧挨着夏时现,缠着他烦着他,几句话翻来覆去地问:“把我遣出去后,你跟楚明霁说什么了?”

    夏时现额头的青筋鼓起,他甩了甩胳膊,左支右绌,努力挣脱夏时隐,“你给我起开!省得我伤着你,又来怪我。”

    夏时隐恼了,火起来狠狠搡了他一把,将夏时现推地往旁一翻,“不说就不说,那我在想什么你们也别想知道了!你等着瞧吧!”

    语气这又有些重了,带着些不满的情绪,耍着小性子。

    “你......你又想做什么?”倒把夏时现惊起一阵冷汗,坐正后忙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夏时隐,你回京吧。京里是咱们的天下,我放心。”

    夏时隐本来只是说了几句意气话,哪想到会被夏时现这样敏感地对待。

    一听是直接回京,连去周朝边境的任务也不提了,夏时隐睨着夏时现,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屁股自觉地往另一头挪了几下,坐出一端距离。

    夏时隐什么也不问了,政权之下男人们的暗暗博弈,她本来也没多大的兴趣。如今她察觉出哥哥对她的立场生出忌惮,那她便住手吧。

    不去临周朝的边境也没关系,她已经提前找到了楚明霁,又比他们活多了一世,无论如何都比他们更清楚那些藏在人心与肚皮下的真相。

    夏时隐漫不经心打了一下车帘上的穗子,“父皇母后都好吗?”

    “都好。”夏时现睨着那段被拉开的距离,大拇指轻轻揉了揉食指,继续和气道:“前几日那一仗,咱们死了共九千八百一十三人,怕引起疫病,昨日便将遗体通通拉出城烧了,骨灰都已拾装好了,你想建的英雄冢,地址也选好了,待建完便搬进去。”

    夏时隐心领神会地轻点点头,知道夏时现这是在给自己承诺,意图平定她对明溪城的所有牵绊,好让她安心回宫。

    硬了许久的身子又塌下了一点点,夏时隐低着头,看着衣衫上的纹路,“哥哥,无论是水里还是林里,时时清理也会刻刻生垢,明溪城里的人不好管,可水至清则无鱼,你动手前要想好了。”

    夏时现见夏时隐也交代到这一步了,知道她这算是答应走的。能不贪权霸权,也让他松了口气。“敲山震虎而已。我明白。”

    夏时现大喇喇靠在车背上,颇有感触道:“事在人为,能除清那些容易坏事的蠢货与过分大胆的贪餮,我已知足。如今我们势如破竹,再考虑立场,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了。”

    夏时隐用力点点头,见夏时现靠的懒散,她也一股脑地歪了下去,往一旁的毯子上一瘫,语气蛮横道:“我管你呢。唉,回宫也好,当公主才好摆阔享乐呢。——等过了头七,等英雄冢开始破土了,我就走。”

    **

    自夏时现接任后,夏时隐便不再出面,更不踏足军营半步,她开始蜗居在新的庭院,平日除了挑选新的待婚官兵,便是在院里行刺练武。

    这是她来明溪城后,难得闲暇的几天。晚风渐渐有了凉意,冷飕飕的,吹得人心起褶。

    夏时隐将匕首锁进刀鞘,她捏了捏沉重发酸的手腕,听着那几只叮铃作响的金镯,她失神地看了一眼。

    纤细玉手上的足金雕云镯,是楚明霁临别前的手笔,他给她的左腕新加了一支,右腕多套了两支,她还纳闷过为何左腕也要加,直到楚明霁松开右手,任匕首掉落在下悬的左手掌中,只一瞬间,那支匕首重新抵住她的小腹。

    楚明霁的气息如雾一般扑在她耳边,他说:“这样的话,即使右手被钳制,你也可以杀人。”

    左腕与刚适应了重量的右腕如今都有了甸甸负担感。举手投足都是动静,她不太喜欢这份招摇与提醒,偏偏这正是她习武的代价。

    “公子。”新月低声唤她。

    夏时隐醒神,穿过围护她的人潮,一眼看到远远而来的谦谦公子,如瑶阶玉树,迎风而立,一如既往的儒雅,一如既往的秉正。

    夏时隐粲然浅笑,她抬手朝宋知也招了招,热情道:“来啦!秦桑他们还没换值,可能得晚点儿来。”

    宋知也走近后朝夏时隐行礼,他的目光明亮,听到夏时隐的镯铃声,他问:“考虑过什么时候取下来吗?”

    今日与几个朋友们践行后,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夏时隐就得离开了,进宫后若还日日带着这几个金镯子,的确稀奇古怪,她想了想,将手腕递出去,晃了晃,听铃声作响。

    “取下后便换别的戴着。”夏时隐没心没肺地笑道:“反正我所要负重的不是这金镯,而是我想报仇的心。”

    宋知也望着夏时隐的细手腕高深而笑,欢喜都在眼底,半晌,他半戏半谑道:“我跟你走怎么样?”

    他忍不住伸手去解夏时隐手腕上的镯子,却被夏时隐倏地抬起手,及时躲开。

    鸿雁展翅,从天际翱翔而过,翅膀扑扇的风声呼呼而来,掩盖了男子声音里的情绪,一起显目的瞬息朦胧,男人抬眸望去,已知天意。

    天意不胜人意。

    “可以呀。”夏时隐眉色不改,不望天色,不望鸿雁,只看他,她甚至可以坦然大胆地回应道:“知也,你跟我走吧,回京去。”

    夏时隐的声音不低,新月听到了,院里的侍卫们听到了,宋知也也听到了。整片天地都听到了。

    新月不禁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她心里犯怯,压根看不懂夏时隐的心思。诚然,公主养面首也不是稀奇事儿,宋知也要愿意也无所谓。

    可若是要嫁给楚明霁那便不一样了呀,若公主成了楚国的皇后,那那那......怎么也轮不到皇后给皇上分宠吧?

    新月也看不懂宋知也的容让与恪守分寸,宋知也总能勤耕不辍地开解、帮助夏时隐,也会在楚明霁回来时鲜少露面。

    以知己相待,以下属的身份往来,这宋知也明明知道楚明霁的存在,偏偏还这样心甘情愿......这不是犯贱吗?

    不过......宋知也的确也不是没有机会,若两年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由皇帝赐婚,也不是不可能呀?

    毕竟这楚明霁能不能成事尚且还未可知不是?总不能三年不成等三年,十年不成等十年吧?那不将公主生生熬成了老姑子吗?

    再说了,若公主凭着如今的心机与能力,力挽狂澜得到了周朝,那么楚明霁也没什么话事权了!

    所以,这楚明霁若想娶公主,不仅得成事,还得够快!

    至于宋知也,他是心如明镜的,他的机会不多,如今努力成为公主的最佳贤助,以保住他与公主仅剩的那一点点可能,也是胜在同属一国,心在一块儿。无论如何,他能陪她走一段路。

    新月抬头暼了宋知也一眼,见宋知也讪讪收回手,眼底是浅浅闪过的失望,他扯了扯嘴角,笑得却很狼狈。

    宋知也不仅读懂了夏时隐的邀请,也读懂了她缩回去的手,察觉到夏时隐给来的距离,他近乎笃定地问:“还有谁?”

    夏时隐单手握拳,往另一只掌心里轻锤,她带头往前走了几步,边低声与他商榷道:“我想将张力也带回京,他够年轻、强壮、有勇有谋......我想给他机会往更高的地方走,你觉得怎样?”

    张力是个细心严谨的人,夏时隐被掳走时只有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并及时带人赶回来,将刚刚被撕出一道口子的衙门府又重重围了起来。

    听到有人趁机往衙门里大喊“上官被俘”,他也能毫不犹豫将人杀死,避免里面的人听到消息又生出异变之心。

    张力聪慧,果断,很是灵敏,更重要的是,周楼曾经接触过、帮助过他,他们曾有过一段恩情往来,若夏时隐兴师动众地将张力带回京,再屡屡委以重用,周楼一定不会放弃张力这颗棋。

    夏时隐步伐越来越迟钝,她歪着脑袋去睨宋知也,带着几分犹疑地问他:“就是不知道张力这人的定力如何,面对诱惑够不够忠。”

    宋知也抬手轻轻抚过心膛,他看向夕阳烂漫的天,长长地舒了口气,“上官,你来明溪城的这半年,是明溪城最好的半年。”

    夏时隐一时没反应过来,察觉自己被夸奖后,脸颊刹那绯红一片,她挠了挠头,娇憨而无辜地笑了笑,“我......我不是要你夸我!”

    宋知也也笑了笑,继续未尽的话:“要谨慎、要忠诚、要有胆色,不可轻信,不可包庇,不可愚仁、你向明溪城撒下了许多关乎品性的种子,这些种子会在阳光下长大,成为参天大树,庇护四方。”

    夏时隐的心里一片温暖,她从未浇过花种过树,可是这一刻,她也能想象到今年秋天,当丰收时刻,农民们站在一片片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时,心里的那份充实与开心。

    夏时隐埋着脑袋,咧着一口小牙娇羞地笑了一下,很是真心实意,也很是傻气,她羞答答的小声问:“可这跟张力有什么关系?”

    宋知也贴着夏时隐的步伐,继续道:“张力心里的种子也会在这样的影响下一日日茁壮长大,明是非,明对错,走向自己心中的道。”

    “小树一日日长大,会感恩露水,感恩阳光,可它最感恩的永远是身下的沃土。你以身作则,给了他最好的明溪城,他会跟你并肩的。”

    所以,在周倩倩与夏时隐越发对立时,张力忍着不舒服仍会毅然选择效忠于夏时隐,未来也不会再改变了,因为共事的这半年,张力见证了夏时隐的所作所为。

    他敬重夏时隐,敬重夏时隐心里的大义,也敬重夏时隐的付出。

    张力是,他宋知也也是。

    夏时隐细细想通后,得意笑了两声,郑重道:“好!那待明日头七,咱们便带上张力一起回京!待会儿吃席,若秦桑忍不住哭了,咱们一定得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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