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从双脸生。

    一根竹杆充满巧劲儿地打在枣树的枝顶头,原本低低深坠着的成熟果子瞬间簌簌落了一地,孩子们冲上去,匐下身曲腿疾走,猫着腰摸索枝叶底下的红枣。

    捡呀掏呀,不知是哪对调皮鬼先拿叶子互砸着闹了起来,一帮人便跟着起哄,围着彼此的屁股追,刹那嬉笑成一片,场面格外温馨美好。

    夏时隐听着笑声,嘴角也漫起一抹清纯的笑意。

    想起昨夜与楚明霁匆忙的一面,夏时隐仍觉得像是在梦里,说起来他才呆了不过几个时辰,来如疾风去如急雨,夏时隐看着都觉得疲惫。

    她以为这样的折腾有过一次就够了,可楚明霁离开时,却说日后这样的日子只怕更多。

    夏国的宫廷不好进,楚国的内战也将让楚明霁分身乏术,但他挤出时间也是要来看她的,哪怕只是匆匆一面。

    “公主,你不必等我,但要记得时时想我,别把我忘了。”黎明下楚明霁的眼睛似山顶第一抔雪,洁净纯白,他望着她,让她感受到了一个剔透无暇的美丽世界。

    自此之后,每当夏时隐的内心空静时,便会想到那一刻楚明霁望着她的目光。天很漂亮,暖洋洋的橙色照在她渐冷的身上,一个爱她的青年朝她自信而霸道的笑。

    嘿嘿。夏时隐靠在车壁上傻傻回忆,直到马车一反常态地悠悠停下。

    街上的喧闹混沌地钻进耳朵,夏时隐这才发现车已经进了京。赶了四天路,终于回来了。

    车外一阵马蹄声越靠越近,严杰从队伍最前头赶过来,下马小跑上前,反倒又迟迟没个动静。

    车里主仆二人齐齐沉吟起来,俱是心里奇怪,新月掀开帘子往外看,便见严杰正吞吞吐吐地擦着满头的虚汗。

    新月一眼瞪过去,责问道:“连宫门角檐都没瞧见呢,怎么停车了?”

    严杰这才道:“路……路被堵着了,是大公主的车队……停在周府门口。”

    “周府?咱们才离京半年,从哪儿冒出来了一所周府?还能得到大公主亲自登门。”新月狐疑地探出大半个脑袋看了大宅一眼。

    长公主的、再加上她们的,两队游蛇长的马队并着头,可她这么一看,她们的车位竟然才刚触到周府宅门的边角,这宅子倒是阔大。

    再望一眼周宅角墙外热闹的街道,与雅静清致的院落形成鲜明的对比,闹市里能拿出这样的手笔,稀奇!

    “我打听了……”严杰深埋着头,神情暗生轻蔑讪讪道:“是周楼周公子。自咱们公主离宫后不久,他就从宫里搬出来了,买了这座宅子住下。”

    “啊?”新月一时没反应过来,眉头拧成一团不可置信道:“大公主何时认识周楼了?你不会打听错了吧?”

    “您请明鉴!正是因为不错,我才难开口啊。”严杰忙抬起头,顶着一脸苦相,连语气也不自觉地添油加醋起来,忿忿道:“我怕生出误会,已上前说明了咱们车上坐的是谁,可她们仍是不准备将车挪开的意思——莫不是我人太笨了,没懂他们的深意?”

    找茬的意味瞬间浓郁起来,简直一句比一句恼人。

    “哈哈!”新月夸张的笑了两声,“什么深意?莫不是大公主看上了周楼?还是说就要给咱们公主一个下马威,给周楼出气?”

    严杰不好多言,见撇清了自己,便糊涂陪着笑,尴尬地杵着,等车里头给个主意。

    新月自知多言,未再与严杰纠结,她轰地放下帘子坐回车里,便见夏时隐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轻抚着衣角上的折痕。

    新月忧心忡忡道:“龙潭虎穴也不过如此吧?咱们才刚进城呢,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出招了,奔丧也没这么急的!”

    夏时隐斜眼去看新月,又朝她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她咯咯笑道:“别生气,她们急她们的,摆出多大的戏,咱们不去看也是白演!”

    新月一听,捂着嘴噗嗤笑了起来,甚至越想越痛快,她轻锤掌心,笑地很是别有用心,“那咱们绕道而行?大公主等不到咱们冲进去闹,也断然做不出冲出来拦住我们,大庭广众下演吧!”

    说笑完,夏时隐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浅,她没有回答新月,只是微微凝神,看了她一会儿。

    沉思片刻,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若我没记错的话,姐姐的封地是不是很近周朝边境?”

    大公主玉真年芳二十岁,是父皇的第一任皇后所出,可惜明德皇后红颜薄命,在大公主三岁时难产而死。

    明德皇后在位三年,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无依无靠地长大,全凭父皇对第一个孩子的特别情谊,撑起一方殊荣。

    明德皇后薨逝后,夏时隐的母后从贵妃荣登凤位,其实是平白捡着便宜的事,可在小小的玉真眼里却并不光明。

    听多了宫里的阴谋,也许也受了旁人的挑唆,大公主见夏时隐一门日渐荣宠,便心生怀疑妒忌,是以平常处处与夏时隐作对。

    十几年的明争暗斗,直到玉真刚满十八那年,远嫁给了驻扎夏朝东部,镇守周夏边境的武将世家薛将军。

    为了给大公主体面,给联姻添彩,皇帝甚至在东部多添选了两城作为大公主的封地。

    本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好婚事,哪想到婚后不到半年,薛将军便在剿寇中遭人暗算,重伤不治而死。

    大公主一夜之间便成了寡妇,碍于情面在薛家守孝一年后,请了圣旨才重回上京。

    明明瞧着便是个不幸又悲伤的脆弱人,偏偏回宫后,又故态复萌地跟夏时隐鸡飞狗跳地争了起来,才斗了不过两月,帝后便看不下去了,赐府邸请玉真搬出宫。

    从此没了来往,两人才彻底各自清净下来。可也没好过一个月,夏时隐与周楼夜半越宫之事便闹了开来,紧接着便是夏时隐设计请旨出宫。

    说起来,自重生后,她都没见过玉真一面。

    “最近的封地离周朝边境不过百里,”新月反应过来,快速理出思绪笃定道:“以周楼的性格,他不会选择像这样惹人注目地来往。”

    “是呀。别的公主也就罢了。”夏时隐认真将前世翻来覆去地想了想,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没听到过长公主的丝毫消息。

    简直不可思议,身为一国长公主的玉真,嫁给镇守边境薛家的玉真,封地就在东部并且有钱有兵的玉真,怎么可能在这样沉痛的战役中熄声隐迹呢?

    夏时隐毫无防备地想起玉真在她大婚时偶尔泄露出的一个真情的目光。

    那目光带着深深的同情与怜悯,更饱含讥讽之意,仿佛是看尽了夏时隐来日的苦,乐得袖手旁观,见她一步步走近地狱。

    那时的夏时隐还以为玉真是出于嫉妒才这样看她。可如果不是呢?

    夏时隐瞬间有了猜测:这一世,玉真钻了她离京的空子,便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招惹起周楼,想要她不痛快。

    以此类推,她既然这样见不得夏时隐好,恨不得见缝插针地给夏时隐添堵,难道前世的她就不曾在私底下无数次地撩拨周楼吗?

    周楼大概也乐在其中地利用了两姐妹之间的龃龉,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两头利用,坐收渔翁之利。

    而当周楼彻底收服玉真的心后,只怕也甜言蜜语地说服了玉真不要再与她斗,更巧言善辩地说服了玉真,将封地借给他行便。

    夏时隐不确定玉真究竟爱不爱周楼,但夏时隐很确定:玉真大概是宁愿犯点傻装糊涂,也势要狠狠伤夏时隐一回的。

    夏时隐古怪地笑了笑,“大公主的封地位置太妙了,绝不能出错。——咱们以后都不能再跟大公主较劲了,那只会让周楼有机可乘,坐收渔翁利。”

    新月心思微动,“这样,我带严杰去前头将路给清出来,待将大公主逼出来后,咱们先将她带回宫去,有宫规宫禁在,我们反倒好管制她,不让她再与周楼过多接触。”

    夏时隐沉了口气,心里将玉真翻来覆去的想,她挑起眼角很认真地问:“新月,你觉得大公主是个怎样的人?”

    新月不明所以地看着夏时隐,细想玉真这人的行事与风格,她不确定地回答道:“跋扈?任性?偏执?”

    夏时隐笑得有几分怜悯,“你也说不出来吧?因为大公主一直都在效颦乐安公主,试图得意地活着,却没发现一步步地反失去自我。”

    夏时隐忍不住长吁道:“谁也不知道大公主本来是什么样子。包括我们,也包括大公主自己。”

    爱错人,上大当,被对夏时隐的这份羡慕而影响,玉真的人生轨迹与夏时隐的前世几乎如出一辙,只是晚了几步而已。

    可夏时隐受命运眷顾尚且能重来,那么玉真呢?若夏时隐愿意给与玉真一个机会,拉着她从自身的悲苦与近乎自毁的报复中走出来,看看更大的世界,做正确的选择。

    那么玉真可以找回自己,找到自己的人生理想吗?

    新月心里一横,十分硬气道:“实在不行,咱们也不用费心思,她这事总归是做错了,只消让皇上知道,呵呵!她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不仅没好果子吃,以帝王对政治的敏感与警惕,只怕皇帝还会尽快将玉真再嫁出去,并派更多的嬷嬷陪嫁而去,日夜看管她。

    “一辈子被冷待漠视,遇到唯一一个待她好的人,还是为了利用她。玉真姐姐其实是个可怜人。”夏时隐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纵然想和玉真冰释前嫌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纵然她们关系里的嫌隙更是千丝百缕,可她想试试。

    若是失败了,大不了她亲手杀了玉真。可若是成功了呢?

    夏时隐往座上靠了靠,硬是改了主意,她清醒道:“你知道周楼会用什么打动玉真吗?用她一直追寻渴望、从不曾得到的——用爱,用牺牲。”

    简单的几句话,却戳到了新月的心。要有仇报仇地毁了一个人很简单,但要放下纠葛去帮助一个人,却是一坎难迈。

    上天有好生之德。从索取爱演变成给予爱,夏时隐可以做到,何尝不是一种成长。

    新月的目光欣慰,她拭了拭眼角,又听夏时隐望着车门上的花纹,成竹在胸道:“去,把路清出来。我要带她走。”

章节目录

亡国公主重生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春甜花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春甜花花并收藏亡国公主重生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