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委青苔。

    被太阳晒的微干的花瓣随风滚了几步,看热闹似的凑近了剑拔弩张的两对人马之中。

    新月站到最前头,冷声敲打道:“你们现在听话地返回公主府,一切责罚乐安公主还能担着,可你们若是铁了心要与我们的人马闹起来,让百姓们看两位公主的笑话,那可就不是挨顿板子的事了!”

    这话跟烙铁似的,烫的人心头直颤。为首的侍卫权衡利弊后,又把头苦苦昂了一会儿,见严杰拿马鞭往自己的马前抽了一鞭。

    烈马受惊中闹起来,那侍卫便借着驯马的当头顺势调转方向,横眉对底下人令道:“撤!”

    “退!退!退!”大伙儿心里松了口气,跟着执话,却甩着脸色故意放大手脚动静,闹得一阵嘭啷作响。

    到底是没起冲突,没动拳脚,严杰和新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守着,她们身为办事的奴才,也理解这行人的心思,毕竟是从公主府上出来的人,若温顺就范,反而是折公主的威风。

    一阵井然有序的忙活,严杰终于将整条巷子畅通无阻地清了出来,乐安公主的车队也一寸寸地驶进了巷子里。

    新月拿余光留意着周府大门,见偷溜进去通风报信的门房已返了身,正贼头贼脑地躲在门后往外看,新月心里一盘,朝严杰使了个眼色,便走近正停在周府门口的主车跟前。

    夏时隐就坐在里头,新月敲了两声车门,轻巧坐到车夫身旁,作出副半点不等人,立即就要打马离开的样子。

    “驾——驾——”新月嘴里的势头十足,倒把屋里本来成心想晚点出来的玉真反将一军。

    “大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一声高呼,便叫停了刚要扬鞭的马夫的手。

    大公主玉真与周楼从大门后姗姗出现,站了满道的奴才们行着礼跪伏一地。大公主扬着下巴,傲慢地看了一眼,见竟都是夏时隐的人,她虽不意外,却也连声免礼都不愿喊了,冷哼一声,只把脸色摆在脸上。

    又迟迟不见夏时隐向自己行礼,玉真心里越发恼火,高高在上地对着夏时隐的马车道:“小隐,离宫八个月,你还真成了野人蛮妇,连宫里的规矩也忘了不成?”

    开口便是夹枪带棒地贬辱,如此发难,倒是玉真的做法。

    新月心中有数,便硬撑着挨了会儿,直到脑袋上的目光灼利的就要将她戳出两个窟窿,她才躬着身起来,拖拖拉拉地准备与另一名侍女左右将车门打开。

    便听地“嘭——”的一声巨响。

    是车里的夏时隐一脚将车门踹了开来,车门开开合合地晃,里面传来少女怅然的叹息与不客气反问:“哎,真是不知我这一脚踢的可有野人的风范?姐姐若是不满意,我倒不介意再来一脚啦。”

    这棋逢对手的应招简直如同踹在了大公主的脸上,充满了挑衅与轻蔑,很是下人脸面。

    “你!你给我滚出来!”玉真只觉得脸红耳赤。

    一个明明极沉默的当头,可玉真单瞧奴才们各个将脸深深藏起来,她便觉听到了无尽的笑声。——她知道,他们不敢明着高兴,可埋在肘里的脸定是在痛快的笑。

    就连训练有素的新月的眼底也很是解气激动,她快速收拾情绪,恭敬地扶住车门,大打而开,便于夏时隐出入。

    “行,姐姐要我如何,我自然听话。”车里又传来女子无奈妥协的声音,夏时隐依然保持着那副有求必应的态度,浑然不认自己的顽劣与反抗。

    下一瞬,车门边便探出了一个身影。

    夏时隐单腿曲膝带有几分倜傥地蹲在车边上,一身劲瘦束腰的天青色长袍,用金线遍缝的织云暗纹隐隐如雨后雾尽的金光,头发被高高束起,凌然一副风雅俏公子的扮相。

    她谁也不去看,目光一眼便定在了周楼身上。

    先是安心,舒了口气,又开始生出怨恨、仇视,关怀不忍,那复杂的神情叫人看着都揪心,夏时隐的目光几番变化,最后仅剩下倔性与蛮横。

    夏时隐的声音似小石子砸到了周楼身上,一颗,又一颗,带着几分不痛不痒,实则挠心抓肝的小脾气:“你的伤如何了?还疼吗?”

    “不疼。”周楼微微而笑,带着几分青涩的羞意,似烟云下的青山,朦胧美幻,他的眼里只有夏时隐,声音缠绵温柔:“你呢?一切可顺利?”

    那双瞧着情浓心真、极具迷惑性的秀目,令夏时隐看的悸动胆寒,再想起那天周楼是如何将她作为物件作为筹码卖给楚明霁,她的手心忍不住紧攥起。——他真是这世上厉害的骗子。

    “八一六一战我被楚军俘虏了,你不知道吗?”对于自己所经历的悲痛,夏时隐的陈述沉静,她似是想了一会儿,才藏好委屈懵懂地问他:“你为什么不知道呢?因为上京平安,你有我姐姐的关照?”

    周楼遥遥站在那儿,他像水里的月亮,安静认真地望着夏时隐,他的目光悲伤,似一生追不上的叹息。

    ——这真是天底下最美丽的误会,含情脉脉的注视永远比对天发誓的情话更打动人,一言不发的陪伴好像也更能轻易地掩饰人在心不在。

    实则都不是真的。

    而当夏时隐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并不能真正影响周楼的情绪时,她忽然觉得讽刺,更茅塞顿开。

    原来她对周楼自以为是的折磨与惩罚,其实从未真正成功过。

    前世她痛,是因为她对周楼有爱。

    可如果周楼不爱她,那么无论是她折磨他杀了他,还是她毁了他的人生大业,他都不会痛。只是不甘成王败寇罢了。

    这半年来,她虽然成功地顺着周楼铲除了一些长在她家里的杂草与异心,可她没有一次成功地将周楼对她的伤害还回去。

    她要想真正彻底地报复周楼,除非周楼爱上她,迷足深陷。

    夏时隐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决定,毫不犹豫。

    夏时隐的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神情,像是失望又更像是痛心,一字一句都跟滴血一般,“不要这样。我姐姐来看你,你要记得气愤,更可以将她赶出去,你又不是青楼花魁,更没必要作陪似的给这个女人看,讨那个女人高兴。——周楼,你记住了,你是周朝的皇子,你是我喜欢的人,你不脏。”

    明明是有些侮辱人的话,却因为语气里的真心诚意而显得格外打动人,似是只有亲人间才会一五一十掏出来的体己话,虽有些刺耳,可你却能真切的感受到她的良苦用心。

    夏时隐一直都知道错的是什么,是她过分虚荣,而周楼不够强大。

    所以重生前的十余年时光,她扭曲的救赎反倒意外地将周楼的耻感骨气从他的身体里拆了出来,挫骨扬灰。

    如今,她决心要将周楼的骨头重新塞回去,让他站起来做人,让他真正面对自己。

    他最好能重新长出良心情感。夏时隐心里忐忑,直到她看到周楼的目光一利,耳尖也红了。

    “哈哈。”一声尖利的笑声打断了两人。

    玉真捂着嘴笑的很是幸灾乐祸,她很坏心地挑拨道:“你也就只能欺负欺负他。”

    “是欺负吗?”夏时隐全然不上当,她目光箭一样的射过去,带着腾腾的杀气,直将玉真看破。

    玉真心里一乱,偏因不甘示弱仍要堂正昂首,意气挺胸,一双眼冷傲讥讽,临危不惧地看回去,“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一句比一句高亢,一时间剑拔弩张,倒把枝上的小雀吓得振翅而逃。

    “不是。”是周楼的声音,他打断了玉真,声音很浅,依然是白雪一般纯净的模样。

    他的眸子低下又抬起,变得更认真更温暖。再开口,语气更坚定了几分,似正午晒在身上的烈阳,破梦成真,真实的让人踏实,“不是。”

    那是久违的周楼。一个真实存活、有血有痛的周楼。是夏时隐用真诚唤回来的。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不是欺负了是吧?”只有玉真仍在嘴硬,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别有用意地逡巡,报以一声冷笑。

    她哪里不清楚:若真是辱怪,夏时隐便不会当众承认“你是我喜欢的人”。——毕竟大难临头,愿意挨头受罪的两人,反显得情比金坚!

    可离间不成反被这对少年人戳破,还被硬逼着看了一番郎情妾意,玉真愣是被气的两颊烧红,将两袖甩地呼呼作响,她阴狠恶毒地对着两人喷头喊道:“恶心!”

    一句臭骂,倒真解了夏时隐的不适与反胃。骂的好!

    夏时隐确实也不想再与周楼周旋下去了,她顺此时机转眸,按照原本的计划,轻挑眉头,故意歪起脑袋轻浮地上下打量玉真。

    “看什么看!你又想来拿我给周楼出气?”玉真一眼便知夏时隐心底绝对是没藏什么好!她有意刺激,可见夏时隐突然跟只河蚌似的把嘴巴闭的那样紧,倒让她颇有几分心中茫然的感受。

    “你说话呀!只拿一双眼睛打骂算什么本事?”玉真意外地发现:原来夏时隐若不肯出言针对,倒会让她更像个跳梁小丑。

    僵持不下,又被玉真拿言语推了两把,夏时隐这才混账似的仰起满脸的笑容,带着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示好之意。

    “好久没见你了,姐姐,没忍住多看你几眼,才发现你还挺可爱的!”夏时隐说着,又态度明确地对玉真命令道:“我准备进宫,你跟我同去。”

    “凭什么?”玉真立刻反驳,心态舒适地骂了回去:“要去你自己去,还要我陪着你去?你好大的脸面。”

    夏时隐不想玉真与她的关系再被人钻空子做文章,她忍下脾气,急中生智,只认真望向玉真,稀奇地反问,实则是为了激她,“哎呀,你不会是不敢跟我一起去吧?”

    “可笑!我有什么不敢的?”玉真胸膛重重起伏,提起裙摆疾步走近马车,嘴里喷火地嚷嚷:“去就去!好啊,我倒要听听你准备怎么向父皇告状,要他怎么罚我。”

    夏时隐这是请君入瓮呢,又怕玉真反应过来,她连忙退进车里,还做出副要关门的模样。

    气的玉真不得不猛冲几步,一把扒住车门。

    “你还想撇开我?”玉真恶狠狠瞪了夏时隐一眼,边迫不及待地钻进去,边警告道:“想在我背后瞎告状!做梦!我可不受你给的冤屈!”

    倒把一旁伺候的新月紧张的直想吐,她忙中有序地扶着玉真攀上车,又以迅雷之速连忙关紧车门。

    急不可待地跳上车夫旁的座位,新月一把抢过马鞭狠狠抽了上去,“驾——驾——”

    **

    一切发生在瞬息间,玉真也是等马车就要跑到宫门口时才反应过来。

    察觉自己竟上当中计,玉真心里忐忑,她扭了扭身,不自在地往车门口挪,却被夏时隐叫住了。

    “姐姐。”夏时隐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你说周楼会勒令下人,绝不能将我被楚军掳去的消息泄露出去吗?我是女子,若被人知道了,我的贞洁和名声肯定难保吧?”

    玉真心里咯噔一下,她侧身看夏时隐,紧拧着眉头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是自己犯蠢,非要将这些告诉他的,我都不知道你又在耍什么疯,你不会是想试试他知道一切还会不会对你始终如一吧?别做梦了,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玉真习惯了跟夏时隐顶嘴争辩,是以夏时隐并不意外,倒是根据她言之有状的口吻底气,夏时隐试探出了个结果:玉真大概真以为自己将周楼敲出了个缝儿,很有些信心能钻点空隙。

    夏时隐斜睨着玉真,突然轻笑了下,真诚地反问道:“你不信周楼?万一他就是对我好,非我不娶,爱我爱的不能自拔呢?”

    玉真如听了天大的笑话般,张着嘴夸张地干笑了两声,嘴脸讽刺道:“若真如此,那也是因为你是夏国的公主,你哥哥是当朝太子,人家需要借你的势力谋朝夺位而已,若有朝一日你没了利用的价值,人家定弃你如敝履!乐安公主,你怎么就那么天真呢?”

    玉真骂的痛快淋漓,渐渐露出副心满意足的笑,她眉眼弯弯得意地凑近几步,落井下石道:“乐安,你放心,只要夏国在,你哥哥在,你就是一块破布烂货,周楼也会‘很爱很爱’你的。”

    夏时隐静静看着她,她突然勾起嘴角,满意地笑了笑,“你说的对呀,男人嘛,玩玩就行了,可千万别被利用着做了傻事,害自己万劫不复。”

    见夏时隐这回竟能一忍再忍,玉真汗毛直立,警惕地退出一段距离。

    “姐姐。”夏时隐一抬手,紧紧将玉真的手腕握住了。

    玉真后怕地挣了挣,手腕却如被钳子紧紧咬合住一般,徒劳无功。“你放手!”

    夏时隐目光冷静地睥睨着她,语重心长道:“记住你说的话:只要夏国在,你就会是最尊贵高雅的公主,没人能欺负你,可若夏国出事了,你便连敝履都不如……你既懂这些道理,来日可莫要在皇朝与男人之间,选择男人,背刺皇朝哦。”

    玉真彻底懵了,她刚刚才愤慨激昂地说完那番话,如今也没法再反驳夏时隐,自打嘴巴。

    既不痛快明明是说教夏时隐的话竟成了自己身上的枷锁,又有些忌惮有史以来第一次见到的这样清醒深沉的夏时隐。

    玉真心里没底地试探:“你……你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莫不是楚军对你……你……你……”

    夏时隐嘴角微翘,笑的很是随意,她半真半假的说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夏时隐松开手,撑在坐下,见玉真呆呆望着她,神情如三月多变的天,时而疑惑,时而惊悚,时而怜悯,时而悲伤。

    一句无限遐想的模糊结局,反倒发人深省。

    玉真对于夏时隐被俘一事已想到了最坏的结局,那结局让她胆寒,也看清了公主与被俘公主的区别。

    对于妹妹的妒忌在这一刻突然稀释,玉真想起自己远嫁后丧夫的处境,语气难得平和,声音轻如浮萍,带着淡淡哀伤:“都过去了,小隐,你回家了。”

    夏时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淡淡温热,如寒冬哈在僵冻手心上的暖。

    “姐姐,也欢迎你回来。”夏时隐娇笑道:“对不起,我以后都不与你吵了,你觉得没人疼你护你,那从今以后,便由我来爱你护你。”

    “为什么?”突如其来的温暖令玉真迷茫困顿,她拧着眉头不解地问:“你根本不用讨好我,我没有值得你……”

    未说完的话,她们都知道是什么。

    帝王多在前朝,大多时候顾不上儿女的小心思与处境,活在后宫的玉真是没有母亲维护的人,根基单薄,哪轮得到夏时隐放低姿态谦忍让步呢?

    夏时隐平抿嘴角,眼底的意味深长,“我只是明白了:我与你怎么较劲儿,都是一脉血亲的姐妹,我们同为公主,背靠夏朝,荣辱与共,不分彼此。”

    “恭迎公主回家!”车门口传来男人响亮而清朗的声音,是沈珂,他特意调来今日当值,就是为了能与夏时隐说上一句话。

    夏时隐嘴角微翘,可撇过眼,见玉真低着眼神情落寞,想到从未有人给她热情,夏时隐气沉丹田,极其大声地喊了出来:“恭迎大公主回家!”

    玉真诧异抬眼,见夏时隐笑的春光明媚。她自苦地笑了笑,却不知自己算不算回家。——有依靠的地方才算是家吧?玉真望着越来越近的宫门,心里犯起怯。

    “不是一直得享优利的人抛出橄榄枝,活在阴影里的人就能安然地走进阳光里大度释怀的。”玉真的语气坚定而浅淡,“你愿意卧冰是你的事,你坚持也好放弃也好,都不要要求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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