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笑秋霜。

    张灯结彩下的流光景象,穿着一色宫衣的婢女们鱼贯而行,稳稳端着的梨花木盘里有流着油水的肥稠蟹黄、入口软糯的莲藕炖排骨,以及爽脆的花菜炒牛肉。

    这些都是夏时隐最爱吃的,为了庆祝夏时隐回宫,皇后半月前就开始准备,特意在今天夜里设下家宴,她乐此不疲,甚至可以大方又自然地忍视所有妃嫔们的妖娆打扮。

    可夏时隐洗漱穿戴完毕,拉着别扭的玉真到场时,堪称离奇的画面,看的皇后差一点崴着脚。

    满屋的环肥燕瘦更是没一个神情轻松正常的。五光十色,心里更是打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夏时隐与玉真竟能不吵不闹地走在一块儿!

    碍于人多眼杂,不好过问,皇后找不到调地狠狠挖了夏时隐一眼,也只能暂且压下心事,目光慈爱地欢迎玉真入座。

    才坐候不久,皇上也来了,浓眉锐眼,目光饱经风霜又犀利冷淡,行动间给人泰山般的稳重与压力,一派不怒自威的样子。

    “即是难得团聚的家宴,都别拘着了。”皇帝盘着手里的紫檀佛珠,和气地笑了笑,为首提筷开席。

    丝竹管乐声也跟着菲菲响起,玉筷相撞,酒香绕鼻,交好的妃子们适时地攀谈起来,笑声阵阵,一派热闹。

    又有得宠的妃嫔接棒似的,一一讨着法儿地向皇上卖娇敬酒,热情洋溢,传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好听。

    夏时隐饱含心事,坐也坐不住,时不时见缝插针地朝皇后使眼色,一眼又一眼地瞥向皇上,其意溢于言表,就是在求一个敬酒的时机。

    夏时隐顶着股牛劲儿硬撑,眼皮都快抽筋了,嫔妃们也没有丝毫弱下的意思,直闹的她心焦。

    “乐安。”哪想到是皇帝先起了头,他看着酒杯,目光凝远,缓声道:“你给你哥哥、你母后写的信,我都看了,你母亲说是老天保佑,才让你的那些近乎无理取闹的举措都有了不差的结果,可我却不这么看。”

    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闻声落筷,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面上虽知情达理地陪着笑,心里却各有各的不舒服。

    她们悄然看向花团锦簇里长大的夏时隐。真稀奇,西北那样粗矿的地方竟然还是没毁了她的美丽。

    依然是那副嫩的几乎可以掐出水来的皮肤,两腮染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嫣色,唇色红润晶莹好似艳红的牡丹花瓣被薄冰化开,叫人心尖儿欢喜敬重起来。

    一眼望去,满园的清丽中,唯有她真是富贵之极,不容人多看一眼。

    “能侥幸做对一次就很不容易了,何况是次次顺利,我相信:你一定是推演许多次,才能做到不出大错。”皇帝的目光终于从酒杯上抬起来,缓缓看向夏时隐,“你让我很惊喜。”

    惊喜?妃嫔们眼里闪过震惊,她们不知道离京的夏时隐究竟做了什么,记忆里这个绣花枕头总是倔着脾气满宫里撒娇耍横,心思简单也蠢笨,她们听过关于夏时隐的许多称赞,但大多都是基于美貌,可这一次竟然是因为......

    夏时隐有头脑?谁信呢?八成是有一群军师日日集思广益地谋划指导,事成之后夏时隐再将功绩揽在自己头上罢!坐在玉真后面的小小娇女幽幽凝视着夏时隐,借着有旁人的身影掩饰无声冷笑。

    “父皇!”夏时隐嘴角羞涩地绽起两朵笑涡,她站起身,高高举起杯敬道:“能为您效犬马之劳,可给我乐坏了。其实......其实......我信上说的也不尽然,唉,等哥哥回来您就知道了!我还是不乱吹嘘咯。”

    言语天真俏皮,没有丝毫居功自傲的轻狂,进退得宜,有分寸又亲近,皇帝满意点点头,举起杯与她道:“若是有不足之处亦无妨,你才十六岁,又没处理过大事,谁也不好为难你。”

    这重视满意的语气,是明着要给夏时隐撑腰了。

    夏时隐一听便知此言真心,底气便更足了些,她眉开眼笑,红着脸扭扭捏捏娇滴滴地呼唤道:“父皇,父皇,父皇。”

    一声比一声讨好,这是又撒起娇来,恢复了一如既往地无赖德行,夏时隐的目光清亮,哀哀恳求道:“我长大了,不会再闯祸了,您以后能不能让我自由出宫?”

    “哈哈。”皇帝似是等待良久,终于见狐狸露出尾巴般,他爽朗一笑,骄傲地看向坐在身旁的皇后,一副看透的模样戏谑道:“如今她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你敢不敢与我赌?小隐能做对事绝不是走运。”

    静静看了半晌的皇后终于确认了女儿的成熟,纵然看上去依然是那副明媚简单的小女儿姿态,可她如今的一言一行绝对紧密周全。

    就比如此时的请求,她句句只围绕自己的性情,完全避免了将这事变成了邀功之举。留给父女互相尊重商量的余地。

    “赌就赌,你就祈祷着小隐不要日日往周府钻吧。”皇后乐得成全夏时隐,她傲娇地半拧过身子,留下一个丰满而盈润的身段,风韵犹存。

    皇帝豪迈将酒一饮而尽,他的声音洪亮而霸气,高声应道:“许你!”

    “嘭——”一声破坏气氛的碎瓷声响起。

    明明这声音不算太大,偏偏有另一个稚声从玉真身后失控地尖叫起来:“哎呀!吓死人了!大姐姐!你这么摔杯砸筷的是什么意思呀?难道咱们父皇想喜欢谁宠爱谁,还要看您的脾气吗?”

    夏时隐去看玉真,便见玉真手指僵硬,仍保留着握杯的动作,很显然是因为受了刺激,一时失神失手,才导致殿前失仪的。

    玉真的目光呆呆地,似对发生了什么仍一无所知般,她专心地看着她如天神般敬着爱着的父皇,她从未见过他这么和气的样子。

    心里循环地想着父皇与夏时隐之间的说笑,她的心如针扎一般的痛,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扭曲的心。

    她难以接受,明明她坐在很靠前的座位,为何却似被遗落后踢进阴暗角落里的精美香囊,得不到关注与在乎,她失神地回忆起已经不记得模样的母后,假想如果她还在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玉真!”皇帝的脸色彻底冷下来,他凝视玉真,语气很是严厉直白,近乎于侮辱,“你是朕的大公主,身为弟弟妹妹们的榜样,你的一言一行自当慎之再慎,可你自回京后都做了什么呢?”

    什么?玉真猛然惊醒,呼吸间衣衫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她急促呼吸无可辩驳,心里却期待父皇能像待夏时隐一样宽宥自己,“父......父皇......”

    “对你,我如今是不敢指望了,”皇帝抬手打断玉真,一副失望透顶后的不耐模样,“你只用牢记:日后不许再与周楼来往。”

    “什么?”玉真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试图理解,极度忍耐,又管不住心地脱口问道:“就因为小隐喜欢周楼吗?”

    “姐姐!您还是少说两句吧,”坐在玉真后头的六公主摆出副真诚的模样,贴在玉真背后规劝道:“咱们皇家颜面,禁不住丢人现眼,父皇偏爱隐姐姐,咱们也只能多多忍让了,隐姐姐要什么,咱们就拱手相让,图个平安得了!”

    玉真僵硬的手忍不住紧捏成拳,她心里委屈不满,红着眼,以近乎视死如归的心思准备奋起反抗,却被一个娇俏的声音给打断了。

    “父皇为何要口是心非呢?”

    是夏时隐,她叉着腰站了起来,很是不服气道:“您口口声声不敢指望,可最最期待的偏偏就是长姐能以身作则地教导我们,您这分明就是一时失望的气话罢了!”

    是.....是气话吗?父皇也期待过我吗?瞬息间,玉真便如浇了水的火药,潮湿绵软起来,她六神无主,茫然地看向夏时隐,见这个最爱发脾气的女孩又一次头脑发热地当场与人吵了起来。

    甚至越说越激动:“您别欺负我糊涂,哼,我一直知道,父母对儿女最深的爱,不是宠让,而是信任!”

    一段话,简直振聋发聩。玉真万万料想不到关于父母之爱,这世上还有她从未听过的解释,她震惊地瞪圆了眼,死死盯着夏时隐,没有一刻如此时这么期待她能告诉她什么。

    “所有姊妹里,您最信任的就是姐姐!您信任她,才会将她嫁给蒋将军,临近周朝的几座城,多重要啊,您说给就给了,添了两城做嫁妆!您这不就是因为信任姐姐,才将边境与蒋家交给她吗?”

    夏时隐已铁了心:便是冒着犯上之险,也要让玉真心里好受些。这是她带玉真进宫前给予她的承诺,她不能因为惧怕圣威而退缩。

    更不能眼睁睁见着玉真无助地掉进怀宁的陷阱里,失态地发作,反而激化她与父皇之间早已僵硬的关系。

    夏时隐用最强势的语调说着最柔软的话:“其实,无论何情何景,东部都是至关重要的地方,若姐姐能留在蒋府,哪怕是留在封地,蒋府必定都会举族敬侍,也受不了什么苦!”

    “可您信任姐姐,也不舍得她受委屈,今年年初您便将她接了回来。——因为您是个好父亲,您不想牺牲女儿的幸福。”

    夏时隐自知僭越,一番话说的很是斟酌,她故意以寻常人家的口吻,舍弃君臣上下的距离,软攻情理,柔涤人心。

    又适时地越说声音越小,她楚楚可怜地擦了擦泪,调转话锋,嫉妒地看向玉真,赌气嚷嚷道:“您以为父皇不许您与周楼来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避免万一他日周楼回到周朝,万一周朝与夏朝有了利益纷争,省得今日的往来反倒毁了你未来的名声,姐姐,父亲是处处为你想的呀!”

    关于周楼,牵涉周夏,不好端上台面的真相,如今也几乎明摆着。

    从父母之爱,到对一个命令的理解,夏时隐试图解开玉真的心结与误会,让她孤单漂泊的心,能够在这场善意的谎言里依靠一会儿。

    两行热泪瞬间落下,玉真失神地望着夏时隐,她想要痛哭一场,又想要仰头大笑,许多话在嗓子里滚了几十圈,却是一句也说不出。

    夏时隐心中触动,面上仍是副愤愤不甘的模样,她小气地挪动脚步靠近玉真,掏出帕子递过去,极小声反问:“父皇爱我,难道不爱你吗?”

    “乐安!”座上一声宏亮威严,如雷闹耳。

    若不是极怒,圣上极少直呼夏时隐封号。刚接过手帕的玉真双肩一抖,不由地紧张起来,她忧心忡忡地望向夏时隐,只怕今日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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