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法曹,寒舍简陋,没有好茶好酒招待。要不,你嗑点瓜子?”

    破庙里没有桌子,两人干脆一个坐着神台,一个坐在破旧蒲团上。几盏香油灯昏暗,残破神像的影子微微摇晃。

    “客气了。”

    徐朝兴倒也不端着,大大方方接过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问:

    “姑娘,你那个朋友不在?”

    “五先生在忙,有什么事,你和我说便是。”

    “五先生……”

    徐朝兴点点头,记下了这个称呼。

    “冒昧一问,你和那五先生是什么关系?亲人,师徒,还是……”

    花飞飞想了想,简短总结:

    “他教我功夫,我替他说话。”

    “那便是师徒了?”

    花飞飞却又摇头:“没敬过茶。”

    没有敬师茶,便意味着无名无分。大魏风俗,素来注重名分礼仪,这对组合便愈发显得奇怪。不过,徐朝兴倒是没流露出什么异色,看着花飞飞的眼神微亮:

    “五先生的实力,我今日已经见识到了。燕高功是丰州有数的高手,只用一巴掌便胜了他,若非亲眼所见,我是万万不敢相信的……姑娘跟随五先生学习,水平想必不俗?”

    “额……有些水平,有些水平。”

    花飞飞干笑一声,岔开话头,

    “徐法曹,还是说正事吧。你说什么救丰州……呵,我们两个外地人,怕是扛不住这顶大帽子。”

    “若不是外地人,我还真不敢求。”

    徐法曹苦笑,“两位来丰州也有一段日子了,不知对丰庙有何看法?”

    这一刻,花飞飞脑海中闪过了满嘴是血的老疯子,闪过了庙门前二十条七白布,深巷里一双双麻木的眼睛,人群中一张张狂热的脸庞……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

    “烈火烹油。”

    “好一個烈火烹油。”

    徐法曹叹息,“是啊,榨取整个丰州的油水,来供奉一盏神明香火……为了这一盏香火,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多少仁人志士不幸罹难?”

    “还要加上一句——多少官员丧权失势,是吧?”花飞飞补充。

    听闻此言,徐法曹倒也不恼,打量了一眼花飞飞。

    “姑娘是绿林出身?”

    “是又如何?”

    “绿林人士愤世嫉俗,不喜官府制约,情有可原。”徐法曹认真道,“只是,姑娘要明白,草莽中能出二位这种行侠仗义的侠士,官府中也从不乏为民请命的好官。”

    行侠仗义的侠士,这称呼直接挠中了花飞飞痒处。她扭过头去轻咳一声,好不容易才压住上翘的嘴角。

    “怎么,徐法曹自诩好官么?”

    “不是我。”徐朝兴却摇摇头,“是他们。”

    语罢,他从身后取出一沓厚厚的案卷,分成几叠,往花飞飞面前一摆。

    “这一沓,是前任户曹所留,被‘金人纳贡’逼死的普通百姓;这一沓,是前任主簿所留,丰庙修士在各个地下钱庄储蓄的财产,伪托他人名下的田产、商铺、高利贷;这一沓,是前任法曹所留,牵连丰庙的重大官司……至于其余种种,比如权贵为了献宝礼,强夺他人宝贝;商户为了牟利,以渎神之名彼此攻讦……又要分出好几沓。”

    “就这些么?”

    花飞飞看着这几沓纸,挑了挑眉头。

    “额……倒是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多。”

    “这些是目录。”

    “……啊?”

    花飞飞瞠目结舌。

    “姑娘翻一翻,便知我所言非虚。”

    徐朝兴将卷宗向前推了推。

    “……”

    花飞飞额头渗出几滴汗水,竟然连拿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她太年轻,而血泪打湿的纸张又太沉重。

    “丰州有这么多敢于任事的官员,官府怎么会沦落至此?”

    “因为他们都成了‘前任’。”

    徐朝兴语气苦涩。

    “有些被迫辞官,有些调任他处,有些不敢开口,有些被丰庙罗织罪名,还有些……”

    他顿了顿,没再继续往下说。

    “还有些死于天谴?”花飞飞接话。

    “是。”徐朝兴痛苦闭眼,“就连神使都被丰庙蒙蔽,成为了他们的帮凶。”

    “……”

    花飞飞语气微妙,“徐法曹你不信丰庙,但是……信神使?”

    “我懂姑娘的意思。”徐朝兴叹气,“一开始,我也怀疑过神使的真假……但天谴这种神仙手段,若不是货真价实的神使,如何使得出来?唉,神使垂怜丰州,这份垂怜却被丰庙利用,或许就是天意难测罢。”

    花飞飞沉默片刻,摇摇头:

    “我信五先生。”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徐朝兴不明所以,只好继续道:

    “现如今,刺史他老人家性格……仁懦,同僚们个个明哲保身,不肯对丰庙有半分忤逆。我那几个志同道合的挚友纷纷被害,手下人也不堪用,还有反水的风险……时至今日,我已是孤军奋战。实在不得已,我才想请二位援手,肃清丰州的妖风。”

    没等花飞飞回答,他立刻补充:

    “我实话实说,若是金子还在,我肯定不会吝啬酬劳,但如今我一无所有,只好以侠义相挟了……当然,我绝不是利用二位为我冲锋陷阵。我是丰州法曹,丰州如此境况,我本就难辞其咎。顶撞神庙的难处,皆由我来负担,二位只需要在重要关头相助一二,便不负侠名了。”() ()

    徐朝兴拱手低头。

    “丰庙忌恨我已久,如今又彻底撕破了脸皮。他们是不怕杀人,更不怕杀官的……我欲殊死一搏,当着所有丰州人的面将这些卷宗呈给神使,届时丰庙修士定会阻拦,请二位帮我开路!”

    “……”花飞飞默不作声。

    徐朝兴眼神一黯,却还不肯放弃:

    “若是姑娘一个人做不了决定,可以等五先生回来,再作商议……”

    “神使,真会如你想的那般讲理么?”花飞飞忽然开口。

    “神使不讲理,天下还有何处可说理?”

    真神使或许讲理,但假神使呢?

    这个疑问憋在花飞飞心里,最终还是没问出来。她吐掉一口瓜子皮,笑笑。

    “徐法曹,我信你是个好官了。”

    “所以?”

    “但我更信五先生。”

    花飞飞摇头,

    “所以,抱歉。”

    “……也罢。”

    徐朝兴有些失魂落魄,勉强勾了勾嘴角。

    “至少,还有人愿意认我是个‘好官’……”

    “狗官!”

    外头忽然一阵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隔着夜幕好似滚动的群雷。

    “你这狗官贪赃枉法,害杀无辜人命,我们今日就要为民除害!”

    声响杂乱不堪,数不清的影子隔着破烂窗户,群魔乱舞一般影影绰绰。

    “二十个人?不,至少二十五个。”

    徐朝兴变了脸色,但他旋即想到了什么,希冀的目光投向花飞飞。

    “姑娘,你的水平……”

    话音一滞。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惊慌失措的背影。花飞飞正在神坛上左翻右翻,跟一只钻洞的小耗子似的。

    “姑娘,你在找什么?”

    “找地道啊!”

    花飞飞头也不回,“话本里不是说,这种破庙,总会有一两条逃命用的地道么?”

    徐朝兴:“……”

    “得,没有。”

    翻来翻去一无所获,花飞飞一屁股坐到地上。

    这时候,门外叫声又响:

    “姓徐的,有种就别当缩头乌龟!速速滚出来,不然老子一把火送你归西!”

    伴着话音,一团团火光燃起,破庙的气温似乎都跟着一同升高,蒸得人额头冒汗。

    “我有一计!”

    花飞飞蹦了起来。

    “姑娘有退敌之计?”徐朝兴眼睛一亮。

    “不,保命之计,保我的命。”

    花飞飞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就喊:

    “好汉们,先别放火!冤有头债有主,伱们要找姓徐的狗官,小女子我是无辜的。要不,先放我出去,然后你们想怎么处置狗官便怎么处置,我给你们摇旗助威,如何?”

    徐朝兴:“……”

    外头也被这胡话搞得气势一滞,好半晌,才有人回话:

    “大半夜和狗官厮混在一起,能是什么无辜?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干脆一并烧死!”

    “没救了,等死吧。”

    花飞飞一摊手。

    她和徐朝兴大眼瞪小眼,俱皆无言。但门外的人却不想再等了。

    “弟兄们,准备好了没?”

    “好了!”“老大瞧好!”

    火光大燃。

    “唉,今日真是跌宕,丰庙前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却又陷入死地……罢了,罢了。”

    徐朝兴叹了口气,表情平静地扶正发冠,仔细理平衣衫上的皱褶。

    “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怎可牵连姑娘?本官便先走一步了……”

    话没说完。

    异变突生。

    屋外不知为何霎时一乱,影子乱晃,伴随着一连串沉闷的敲击声响!

    花飞飞和徐朝兴目瞪口呆,瞪大眼睛,愣愣地瞧着窗外的火光一簇簇坠落、熄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不可阻挡地抹平了这方土地上的一切光亮。

    终于。

    外头彻底安静,再无半点人声。

    昏暗的破庙内,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没人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敢动作。

    “咕咚~”

    徐朝兴吞了口唾沫。

    他磨磨蹭蹭上前,刚准备动手开门,摇摇欲坠的庙门便砰一声从外面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单调的黑衣,以及一张面无表情的俊朗脸庞。

    “……五先生?”

    隔着这袭黑衣,后面的空地上是一地横七竖八的身体。夜色模糊,看不真切,不知生死,只有一根根熄灭的火把,闪烁着暗红的火星。

    五号深邃的目光投在徐朝兴脸上,他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想什么,旋即开口问:

    “听别人说,你是个好官。”

    “谬赞,谬赞。”徐朝兴擦着汗。

    “好官,应该不怕死吧?”

    “啊?”

    徐朝兴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我问得准确一些。”

    五号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震耳欲聋。

    “你敢在丰州庙会,献宝礼上,冒着被天谴的风险,和神使讲你的道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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