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定义一个委托棘手与否？
——譬如庞大的交易金额、简单到好像一脚踏入新型诈骗陷阱的内容、古怪神秘的委托人或者很难想象任务时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如果以上情况占足十成十，那么身为维多利亚家政实际上的负责人，莱卡恩需打起十二分精神，并做足完全准备。
腹诽与头疼都归作内心活动，在咖啡店与委托人见面的狼人执事却依然保持着礼节十足的微笑，相比刚见面时似乎毫无变化。
该如何讲清楚这件事情的始末？
在未见面之前，对方自称马利格纳斯家族的女儿，新艾利都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莱卡恩费了些时间了解到这是旧文明时期就已经山河日下，满目疮痍的一个古老贵族，经过世界翻天覆地变化后，如今一代甚至只剩零星几个人名。他们自诩清贵孤傲，守着腐朽的家族与自己高贵的身份，极少与他人来往。
没落贵族的千金……莱卡恩服侍过许多企业家与政治家的家庭，知道那些被金钱和权利浇灌着长大的少女们有多少种千奇百怪的性格和模样，他原本以为来的会是一位衣着华丽的高贵少女，好的情况下，她是温柔知性的，富有涵养和礼节的淑女，若是运气不够好，便是娇蛮霸道，目中无人的大小姐。
可此时出现在莱卡恩面前的少女浑身罩在一件粗糙的斗篷下，手提着一个普通的旅行包，从露出的领口和衣袖大抵能看出里面穿了一件衬衫，但从洗涤的程度上来看也已经十分老旧。
不过，身经百炼的执事可不会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也从不看碟下菜，早在少女走到座位前，他便已经微垂着眼替她拉开了沙发椅。
“请，小姐。”
莱卡恩感觉到对方降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希人五感灵敏，对情绪的感知也尤甚，这为莱卡恩平日的执事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捷，此时此刻也不例外。
“冯·莱卡恩？”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从其中读不出什么情绪。
“正是。”
闻言，对方才有些小心翼翼地坐下，抱着她的旅行包。
莱卡恩这才在她对面坐下：“很抱歉，在您来之前擅自点了店里的一款花茶，希望合您的胃口，若是在维多利亚家政的属地见面，我一定能为您准备丰盛的下午茶。”
约见面地点通常是由委托人决定的，这家咖啡店位于光映广场某个临江的角落，环境静谧，产品也并不算难喝，但在汀曼大师的光环笼罩之下，顾客少得可怜。
“请您小心烫。”
少女低头注视着冒着热气的茶杯，沉默片刻，才捏着杯耳小啜一口，清甜回甘的，没有茶的苦涩。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很好喝，谢谢您。”
莱卡恩面前也摆着一杯咖啡，但他并没有喝，反而双手交握置于膝上，静静地注视着少女：“您满意就好，无需如此客气，恕我冒昧，我该如何称呼您？”
“零……”少女原本脱口而出的称呼戛然而止，反问道，“您……你觉得与数字0同音的字之中，你比较喜欢哪个？”
常人碰到此等情况大抵都得疑惑半刻，万幸对方是全能执事莱卡恩，他几乎毫无踌躇地回答了少女的疑问：“我来想……或许是灵感的‘灵’与绫罗的‘绫’，您更喜欢哪个呢？”
少女沉默，似乎当真在谨慎地思索。
然后，莱卡恩第一次见少女脸上绽开很淡的微笑：“那就绫，你就这么称呼我。”
莱卡恩不明所以，但温和微笑：“好的，绫小姐，那么我们正式来谈您的委托。”
绫将那沉重的旅行包搁在桌面上，拉开拉链，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现金。
莱卡恩只瞥一眼，便知道她的委托费数量过分可观了，如今这个人工智械半掌控世界的时代，很少见到用现金支付的方式，更遑论金额如此庞大的现金。
绫重新坐回沙发椅上，神色平淡：“这是委托费，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再加。”
哈，不愧是贵族千金，这个家族原来还有着如此庞大的经济实力？莱卡恩保持着得体的轻笑：“绫小姐，您不妨先说说委托的内容。”
众所周知，单靠金钱是无法打动维多利亚家政的。他们为上流人士提供极其宽广的业务，不参与利欲熏心的勾心斗角，也不会受制于权利金钱，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还能行走于清净世间。若非处于莱卡恩个人对马利格纳斯家族的好奇，他们大概此时都不会坐在这家咖啡店内约谈。
绫说道：“我希望你能负责我明日的三餐。”
莱卡恩微微偏头，有些疑惑：“您是指，需要我为您烹饪一日的膳食，仅此而已？”以如此数量的委托费？
绫点头：“仅此而已。”
莱卡恩的食指指腹轻轻敲着另一只手背，心中好奇更甚：“那么，您有什么需求？譬如在食材、口味或者时间上？”
莫非有什么稀世难得的顶级食材？极其高妙的烹饪手法？抑或是折磨人的时间点？莱卡恩实在想不到贵族少女此举何为，总不至于每日饮琼浆玉液，想来体验一下凡人生活。
绫眼中的茫然转瞬即逝，摇头：“我没有任何要求，一切遵循你的安排就好。”
莱卡恩思绪翩飞，但决定接下这个委托：“您是否有过敏或是特别厌恶的食材？”
绫犹豫未决：“没什么特别讨厌的，可能也没什么会过敏的。”
莱卡恩伸手拉上旅行包的拉链，盖住了或许会遭人觊觎的巨额现金：“绫小姐，委托完成后，我会向您收取这里三分之一的委托费，明日清晨我会带着合同和食材找您，请问合约履行的地点是？”
“啊……”
绫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节后便陷入沉默，眼神游移着，思索着合适的地点。
真是糟糕，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问题，就算她现在立刻租下一间房，也没法给莱卡恩提供出一个设施完备的厨房出来。或许一个本就荒诞的委托是不应该被提起的。
想到这里，绫心中有了些许认命的微妙实感。她开始从贫瘠的脑海中搜刮拼凑出一句还算得体的，充满歉意的话，好来结束这场对于一日三餐委托的约谈。
莱卡恩自然没有放过一丝她脸上的茫然震惊报赧与遗憾——先不管短短几秒之中这么多情绪怎么能同时出现——他在绫将拒绝的话掏出之前开口了：“若是您不介意，可以现在跟我回维多利亚家政的据点，离这里不算远，也能够保证私密性。当然，我也会兑现先前说过的话，为您重新准备丰盛的下午茶和晚餐——这些不算在委托内容内。”
“这样太过打扰……”
莱卡恩抬手置于胸前，就着正坐的姿势微微躬背，朝绫低头：“请不用担心这些，我的小姐，能够让您的心愿达成，是我们维多利亚家政全体所希望的。您不要有任何顾虑与负担，安心享受片刻欢愉即可。”
见绫不再推辞与犹豫，莱卡恩率先起身，配合着绫起身的动作拉开沙发椅，才伸手拎起沉重的旅行包，看向已经重新戴上兜帽的雇主。
“那么，请让我为您带路。”
深褐的粗糙斗篷像是封印了少女的所有一切，她不再言语，只小幅度地点头，跟在莱卡恩身边。
猜想少女对自己的行踪应当很在意，走出咖啡店后，莱卡恩挑选一条偏僻的近路，好让一人一狼看起来不那么惹人注意。他是步行前来，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虽有刻意放慢脚步，但身姿并不高挑的少女跟得毫不费力，脚步轻盈，几乎没有声响，似乎是对行路有一套独特的心得。
莱卡恩知道，唯有注重过自身双腿的训练才能做到这样。
维多利亚家政的据点是附近的一座公馆，外形简洁雅致，造型柔和装饰不多，外墙平坦，若是光看建筑群的占地面积，应当会觉得里面住着某位治安局的高官或是某家TOP企业的董事会。绫伫立在雕花大门前，仰头逆光观摩着巴洛克风格明显的建筑楼，由衷赞叹：“好大……”
莱卡恩微弯腰，用瞳孔认证打开大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绫小姐谬赞，听闻马利格纳斯的古堡领地辽阔恢弘大气，希望这座公馆能及上十分之一二。”
“……马利格纳斯早就不如往昔，人丁凋零，经济衰败，他们守不住那面墙上笔法华丽的家族树，也守不住偌大的土地。这样的家族，也许早该……”
绫回头看自动缓缓合上的大门，今日头一次主动提起家族的信息，听不出有什么惋惜或是愤怒的情绪，也许这些情绪早已随着未说出口的几个字散在了今日微寒的深冬冷风里。
试探的话到此为止，莱卡恩充满歉疚地道：“很抱歉引起您的不愉快，是我多言了。”
“没什么，”绫干巴巴地又补充道，“至少这些对我来说都没什么。”
穿过庭院，公馆大门早已开启，远远便能看到三个人影伫立在门口，待走近，绫才发现那是风格迥异的三个女仆。
莱卡恩率先道：“绫小姐，这三位分别是丽娜、艾莲、可琳，您居住在公馆的期间，我们将为您献上最舒适的服务。现在请您跟丽娜先去沐浴，我将在正厅备好晚餐恭迎您。”
丽娜提起裙摆行了一个标准的淑女礼：“欢迎回来，莱卡恩大人，绫小姐。”她对绫露出职业性的温柔甜美笑容：“请跟我来，绫小姐。”
丽娜与莱卡恩三人去的是截然相反的方向，绫迟疑着迈出两步，回头看莱卡恩，欲言又止。
莱卡恩注意到了，停下脚步回以他一惯安抚人心的儒雅微笑：“绫小姐，有什么顾虑吗？”
莱卡恩再度看到一连串情绪变化出现在一双眼睛上的瞬间。良久，她低下头摇了摇。从莱卡恩的高度来看，无法窥见斗篷下的她丝毫。
她在害怕。莱卡恩笃定，因为她看上去有些像他在散步时会喂食的小猫小狗。但他想不到她在害怕什么。
莱卡恩只好同聪慧的好同事丽娜对视一眼。
公馆的浴室很大，经丽娜的介绍，里头还有一处室内温泉，平常将公馆作为宿舍的她们也会使用——莱卡恩大人除外，他的浴室与卧室配套，是单独的。
丽娜小声地说多亏如此，她们不必在打扫浴室时还需要留心掉得到处都是的绒毛。
绫想到狼希人那副毛茸茸的模样，不禁有些好奇他本人卧室与浴室的盛况。
丽娜的食指抵着水润唇瓣，脸上带着狡黠的笑，还刻意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请不要说是我偷偷告诉您的，深冬到初春正是狼希人的换毛期，若您看到满天飞舞的狼毛，也请不要责怪莱卡恩大人。”
绫好奇地追问：“狼希人的换毛期真的这么夸张吗？”
丽娜温柔笑意不变，叮嘱道：“可不要小看犬科的狼希人哦。”
调试好水温，丽娜帮绫脱下斗篷折叠好放在一旁，没有再继续：“若是您需要，我可以为您提供洗浴按摩的全套服务；若是您不习惯洗浴时有旁人在侧，我会在外等候。请不要担心，有任何事都可以吩咐我，我会听到的。”
绫瞥丽娜大裙摆的女仆裙，有些犹豫：“你的裙子会被我打湿的。”
丽娜有些意外，但既然已经得到允许，她半蹲下身体，抬手替绫解开衬衫扣子：“绫小姐真是温柔的孩子，请不要担心这些，洗浴结束后我会立刻换上干爽的制服。”
室外的气温很低，但绫穿得很单薄，褪去一切衣衫，丽娜看到她与贵族千金身份毫不相符的干瘦身体，皮肤并不光滑，有很多细碎的疤痕，脖颈处、双手手腕以及双脚脚腕上有些相同的痕迹。
丽娜费了些时间去思考，直至绫泡在温泉里时下意识将身体缩在一起时，她才反应过来，那是锁链才会留下的痕迹。
“按压的力道不会感到疼痛吧？”
听到丽娜的问话，绫原本有些放松的身体又再度紧绷起来：“嗯……不会。”
丽娜收回双手，温声道：“该出去了我的小姐，若是您着凉，我会心怀愧疚。”
绫应声，从温暖的泉水中起身，或许是有心安抚丽娜，忽然说：“没关系，我不会生病的。”
“嗯？”丽娜微怔，伸手托住绫的手臂，防止她踩着阶梯走上来时滑倒，掌心接触到的皮肤冰寒一片，但她的脸上除了礼节性的笑容外，看不到一丝疑惑或是忧虑，“看来绫小姐的身体很健康。”
浴室外早已备好换洗衣物，绫拎着那条绒制睡裙展开看了好一会，才磨磨蹭蹭地穿在身上。
丽娜手上拿着吹风机，请绫坐在换衣间的梳妆台前，夸奖道：“看起来很合身，您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吧？”莱卡恩大人的眼睛与尺无异，由他精心准备的衣服向来不曾出错。
绫摇头，摸着毛茸茸的睡裙，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
用温暖的热风吹干头发，丽娜送绫走出房间，示意她顺着一旁的楼梯往下走两楼，莱卡恩大人会在楼梯口等待。
“那你呢？”
“我需要去换一身制服，并为您原来的衣服做清洁，请放心，明日我们还会再见面。”
丽娜大姐姐，优雅温柔又温暖。绫有些念念不舍地走下楼梯，站在平台上抬头时，丽娜依然站在原地，报以一笑，只是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中，这个笑容有些模糊。
又朝下走一楼，绫果真看见了月光下的狼人执事，他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毛呢大衣，浑身上下露出的白色毛发恍若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脸上没有笑容时不怒自威，无论是身上的拘束带，还是那只鸽血石般浓艳的红色眼睛，都在黑夜中亮得骇人。
莱卡恩抬手置于胸前，微微鞠躬，起身时将明显不合身的大衣披在绫的身上，然后熟悉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您来了，穿过行廊的这段路会稍感寒冷，但公馆内没有合身的衣物，只好请您将就一下。正厅已经确保温度适宜，请您跟我来。”
绫对气味很敏锐，哪怕经过充分的洗涤晾晒甚至长时间木柜中的放置，她依然在这件大衣上嗅到了莱卡恩身上的味道。
行廊很长，但安置落地大窗，能看见后花园笼罩在一片柔和月色下的绝景，绫安静地跟在莱卡恩身后，侧头注视着行廊外的景色。
莱卡恩与绫保持着三步以上的距离，未曾回头，却好像知晓万事：“明日如果天气不错，您可以在后花园喝下午茶，这里的植物都是精心栽培，就观赏程度来说我认为非常不错，您觉得如何？”
忽然被点名的绫一惊，看着莱卡恩挺拔的脊背：“……莱卡恩安排就好。”
莱卡恩停住脚步，伸手拉开正厅闭合的沉重大门，做出一个“请入内”的姿势，那只眼睛却一错不错地注视着绫：“感谢您的信任。”
正厅不是特别明亮，只有侧面一盏小灯亮着，照着铺有暗红色桌布的长桌一角，桌上除了晚餐外还点了一架蜡烛灯，不得不说，这样的环境反而让绫更有安全感。
莱卡恩拉开椅子让绫坐下，另一手已经接过大衣搁在了一旁的椅背上，随后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绫这才注意到有一份协议摆在她的面前——原来是她的委托契约，莱卡恩已经替她列好了——条款清晰罗列，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只不过，在委托费上……
绫仰头看莱卡恩：“真的只需要收取我三分之一的委托费吗？”很早之前她就听闻过维多利亚家政很昂贵，但很巧，丁尼与她而言显然是没什么多大用处的。
莱卡恩微笑着摇头：“维多利亚家政从来不取不义之财。”
闻言，绫只好旋开钢笔的笔帽，在落款处一笔一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事实上，她有些不确定在这份协议上签上她几个小时前方才决定的名字，协议内容是否具备法律效益。
绫拘谨地又仰头去看莱卡恩：“这样就可以了吗？”
莱卡恩拿起协议扫了一眼，将它连同钢笔搁在一旁，躬身半跪下，执起绫的左手虚吻，左眼微垂，似乎显露出忠诚与臣服：“感谢您的指名，主人，协议就此生效，从此时至明晚的午夜，您可以尽情驱使我。”
这是吻手礼，绫知道，也曾经看过母亲和姐姐们受礼，因而不至于特别慌乱。
莱卡恩灼热的鼻息宛若蜻蜓点水在绫的手背扫过，他很快直起身，替绫重新摆好餐具，比之人类尖利的指甲点在醒酒器的手把上：“主人，您能喝酒吗？”
“能喝一点，”绫看向玻璃器皿中的深红色液体，直言不讳，“不过……我不太会品尝。”
正常培养的贵族之子是不可能不懂这些的，这很容易让她的身份被认为是捏造的，可在莱卡恩面前，她并不想用那些蹩脚的谎言去掩盖谎言。
莱卡恩看起来毫不在意，将注满三分之一酒液的高脚杯递给绫，语气依然温和：“主人，请捏着这里……对，您做得很好，按照自己的喜好品尝即可。”
见绫凑过去嗅了嗅，莱卡恩轻笑着提议：“您可以让酒在口腔内多停留片刻，充分感受后再咽下，据说这样会更加美味。”
“……据说？”
绫有些好奇向来严谨优雅又无所不能的莱卡恩为何会选择用这样的措辞。她照葫芦画瓢地抿了一口，舌头与酒液纠缠着打了两个滚才咽下，浓郁的果酒芳香在唇齿间弥漫。
“没有什么人天生就什么都懂，在做这份工作前我也从不会去关注这些，”莱卡恩在为她切牛排，又解释补充一句，“主人，我的意思是说我平常不大喝酒……您觉得味道如何？”
绫点点头：“很好喝。”
莱卡恩切完牛排，再度退到椅边：“那就好，不过，还请您不要贪杯。”
绫开始吃刚切好的牛肉，二人不再交谈，莱卡恩静默地伫立了很久，久到整个人都似乎快与身后的昏暗夜色融为一体，所幸少女将食物送入口中时双眼太过明亮，这种像是初次吃到火烧热食的新奇反应令他觉得忍耐等待似乎也并不那么无聊。
她身上应该是有很多秘密的，但窥探仅仅只有24小时契约的雇主可不是好执事会做的。
莱卡恩想，明晚之后，他们或许不会再见面——这与录像店那对兄妹可不同——他们甚至没有从雇佣关系到成为朋友的机会。
拿捏不准少女的口味，所以对于这顿晚餐，莱卡恩做了很多不同种类的菜品，他预想中应当会剩下许多。但直到少女放下刀叉无声宣判用餐结束时，莱卡恩看着几乎被扫荡一空的盘子，询问中带了些许犹豫：“我还准备了一些餐后甜点与水果，您还吃得下吗？”
少女的眼睛又明亮起来。
餐后甜点是香草米布丁，水果是一些草莓和柑橘，一点不剩地全进了少女的肚子。
厨艺能被雇主赏识认可，莱卡恩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只不过就算不用询问，他也知道少女吃得实在是有些太多了。将餐盘丢给专人处理，他顶着参观公馆的名头带绫四处散步消食，途中为她介绍了放置在公馆各处的艺术品们，少女听得很认真，偶尔还会对着某幅画凝望出神。
到了该说晚安的时间，莱卡恩将绫带到被精心布置过的客房，她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丽娜挂在的房间角落的衣架上，连同旅行包也在。
现在问题出在，明明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但绫却毫无睡意。
契约上是有哄睡服务的，理论上莱卡恩应当在主人入睡后离去。他原本都已站在门口，听到少女辗转翻身的响动，又无奈折返，摁亮床头的夜灯，低头看着少女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极其柔和稚嫩的脸，而少女湿润明亮的双眼同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莱卡恩突然问：“那么您需要我为您讲一个睡前故事吗？”
睡前故事，一般都是童话，绫自出生起就没听过，自然而然地忽视了这可能仅是一句客套话的可能性：“真的可以吗？”
莱卡恩罕见地沉默片刻，竟然从房间的书架里抽出一本厚厚的童话绘本，然后绫感到床头处因为承重而微微塌陷，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胡乱扫过她的脸颊，安静地贴着莱卡恩的大腿。
莱卡恩的尾巴上也有束缚带，金属环扣很亮，似乎有些捆不住蓬松的毛发。
绫盯着这条尾巴看了许久，但她知道耳朵和尾巴对于希人来说是很私密的部位，于是逼着自己挪开目光，去看已经被莱卡恩翻开的绘本：“莱卡恩要给我念什么？”
莱卡恩就着夜灯飞快地浏览第一页的内容，念出方才看过的绘本题目：“绘本叫《希穆兰卡》，我预备给您讲其中一篇名为《荷叶与森林的故事》*，您曾经看过吗？”
绫摇头：“没有人给我读过睡前故事。”
没等莱卡恩说点什么，绫忽然笑了：“莱卡恩，你是第一个。”
没人知道少女从前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也没人知道此刻沉默的莱卡恩在想什么。
“我的荣幸，主人，”莱卡恩也微笑，“希望我的朗读能让您做个美梦。”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旅人，与她同行的向导是一位白色的精灵小姐。在旅行途中，他们误入了一个童话王国，在这里，她们遇见了王国的原住民，是一些折纸小动物。在预言中，王国被恶龙破坏，会有异世勇者前来为他们带来正义与和平，”莱卡恩缓缓开口，这是非常传统的开头，异世界冒险无非旅人或是勇者，这下两者兼备了，“有一日，旅人与精灵到了一个名叫雨歌塘的地方，那里正在举行折纸青蛙的跳跃比赛的决赛，唯有夺得冠军，才能够担下迎接公主的殊荣与重担。”
莱卡恩的声音沉缓有力，语调又十分平缓柔和，很适合读绘本。
绫好像感到些许睡意，但她仍不想那么早入睡，于是开口问：“公主也是折纸青蛙吗？”
被骤然打断的莱卡恩并无任何不满，反而仔细思索她的问题，才开口：“或许不一定只有同一种族的公主才能被称为公主吧。”
“譬如……”莱卡恩低头，温柔地注视着绫，“此时此刻，我的主人，若您希望，您就是公主殿下。”
绫避开眼神，脸朝枕头埋得更深，传来的声音带着些闷：“你继续讲吧。”她的耳廓几乎都快拂过大尾巴蓬松的绒毛了。
看来他的主人还是很害羞的。莱卡恩无声地笑，翻了一页纸，看着书面上那些彩绘画，继续将故事娓娓道来：“冠军的热门选手是一位名叫福罗贝尔的蓝色青蛙，在此次决赛之前，他已经连续获得六次冠军，可在旅人与精灵围观的这次决赛中，他仅仅只跳过了三个荷叶的距离就落入水中。”
绫又问：“好奇怪的计量方法，那他平时能跳过几个荷叶呢？”
莱卡恩又沉默了会，在绘本的注解内得到了答案：“主人，是跃过十二个荷叶并且第十三个荷叶不会起任何水花。”
绫称赞：“喔……好厉害。”
“受第一裁判之托，旅人与精灵追赶没有参加第二次复跳便匆匆离开的福罗贝尔，正在她们劝说时，底下的荷叶骤然开始漂动，无奈之下，福罗贝尔只好开始操控荷叶，他们漂过山涧，跃过低洼，又顺着激流重新回到山洞，最后那片荷叶冲出瀑布，旅人与会飞的精灵腾飞而起，而福罗贝尔高高跃起，跳出了最完美的第二次复跳。”
“帮助福罗贝尔重拾信心后，旅人与精灵踏上了前去铃风王国的旅途，而冠军福罗贝尔也迈上了寻找并拯救公主的路途。”
绫疑惑道：“咦？怎么又拯救公主了，不是迎接吗？”
莱卡恩这次回答地很快：“在雨歌塘的传说之中，公主被困高塔，唯有后腿最健壮的蛙才能跃上高塔拯救公主。而雨歌塘的跳跃竞赛便是为了选出这位冠军。”
绫又道：“连公主在何处都需要寻找，那做这一切岂不是很没有意义。”
亲爱的，您怎么能在童话故事里纠结意义呢？莱卡恩温声道：“会有意义的，任何事只要做了，总有一日能找到意义，若是实在找不到，编造一个也无所谓。”
绫不再说话，偷偷看着莱卡恩，在心底询问——所以你也为我荒唐的举动编织了一个存在的意义，才能面不改色地为我做准备完丰盛的晚餐后，在这里给我讲童话故事？
如果她问出口，莱卡恩一定会笑着回答，雇主的心愿就是他们的使命，优秀的执事从不会探究主人内心的想法。况且许多雇主与他们而言便是过往云烟，他又怎么会对一个过客产生好奇心呢？
“在铃风王国中，旅人与精灵果真找到一位公主，她叫西梅，是折纸飞鼠，她是最勇敢的公主，是整个铃风王国唯一能在烈风中飞行之鼠。许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能够被‘王国圣物’承认的守护者。旅人、精灵与西梅公主一同通过了重重试炼，成为了王国等待已久的守护者，但在典礼之中，圣物依然没有为旅人亮起。最后，西梅公主说道‘让圣物去旁边呆着吧，为我的王国而来的应募者，理由应该由我认可’，她以铃风王国公主的身份宣告旅人和精灵即为此间王国的‘铃风卫士’。”
绫赞叹：“好一位勇敢的西梅公主。”
莱卡恩应道：“确实，在许多童话故事中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公主。”
绫催促道：“然后呢然后呢？”
莱卡恩道：“然后，她们遇见了为寻公主而来的福罗贝尔。然而，公主不在高塔内，也不需要福罗贝尔拯救，铃风王国的那些试炼也并非福罗贝尔可以完成的。在诸人皆一筹莫展之际，西梅公主提议带着圣物去往幽谈窟。”
大抵是知道绫必然会发问这个新地名是个怎样的地方，莱卡恩紧跟着补充说明：“名为幽谈窟的洞穴，自西梅公主即位以来便频频拜访，似乎所有寻求守护的公主与王子们最后都回来到这里，最后在这个世界消失。从前哪怕她遍寻无果，顾及着老大臣们，一直未曾进入，如今，有旅人与精灵，有圣物，还有荷叶的冠军福罗贝尔，是时候该进入幽谈窟找寻答案与真相了。”
说到此处，莱卡恩合上书，将它随意搁在床头柜上，看向安静伏在他蓬松尾巴边的少女的脸：“夜已经深了，主人，接下来的故事明晚我再为您讲，睡吧。”
少女并未表露出任何不满与好奇，既不缠着他催促他吐出接下来的故事，也不说什么别的话，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
莱卡恩撑着床榻微俯低身体，伸手拉过被子盖实少女的后背，与那灯光下愈发明亮的双眼对视时，他本人的眼前好似也蒙上一层朦胧柔和的光雾：“我的小姐，睡前故事已经讲完，就算您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我可不擅长唱摇篮曲。”
少女被他逗笑了，裹紧了被子，半个下巴都埋了进去。
“莱卡恩，谢谢你。”
“让您开心是我应做的，”莱卡恩反手去摁灭夜灯，原本安静挨在腿边的尾巴轻微晃动，“晚安，主人，祝您一夜好梦。”
莱卡恩低沉的声音从好像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温柔地抚过绫的双眼，或许昏睡魔咒对万能执事来说也是必备的，总之如他所言，绫感到睡意涌了上来。
这么多年来她从不做梦，如果当真能向命运女神许愿，那她希望今夜能如莱卡恩所说，赐予她一个甜美的幻梦，也好作为真正的睡前童话故事。
室内万籁俱寂，沉重的深色窗帘遮盖了月色，可黑夜对于狼希人来说本就宛若白昼，所以在离开前，莱卡恩并未错过少女脸上一丝哀婉与遗憾。
——譬如庞大的交易金额、简单到好像一脚踏入新型诈骗陷阱的内容、古怪神秘的委托人或者很难想象任务时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如果以上情况占足十成十，那么身为维多利亚家政实际上的负责人，莱卡恩需打起十二分精神，并做足完全准备。
腹诽与头疼都归作内心活动，在咖啡店与委托人见面的狼人执事却依然保持着礼节十足的微笑，相比刚见面时似乎毫无变化。
该如何讲清楚这件事情的始末？
在未见面之前，对方自称马利格纳斯家族的女儿，新艾利都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莱卡恩费了些时间了解到这是旧文明时期就已经山河日下，满目疮痍的一个古老贵族，经过世界翻天覆地变化后，如今一代甚至只剩零星几个人名。他们自诩清贵孤傲，守着腐朽的家族与自己高贵的身份，极少与他人来往。
没落贵族的千金……莱卡恩服侍过许多企业家与政治家的家庭，知道那些被金钱和权利浇灌着长大的少女们有多少种千奇百怪的性格和模样，他原本以为来的会是一位衣着华丽的高贵少女，好的情况下，她是温柔知性的，富有涵养和礼节的淑女，若是运气不够好，便是娇蛮霸道，目中无人的大小姐。
可此时出现在莱卡恩面前的少女浑身罩在一件粗糙的斗篷下，手提着一个普通的旅行包，从露出的领口和衣袖大抵能看出里面穿了一件衬衫，但从洗涤的程度上来看也已经十分老旧。
不过，身经百炼的执事可不会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也从不看碟下菜，早在少女走到座位前，他便已经微垂着眼替她拉开了沙发椅。
“请，小姐。”
莱卡恩感觉到对方降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希人五感灵敏，对情绪的感知也尤甚，这为莱卡恩平日的执事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捷，此时此刻也不例外。
“冯·莱卡恩？”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从其中读不出什么情绪。
“正是。”
闻言，对方才有些小心翼翼地坐下，抱着她的旅行包。
莱卡恩这才在她对面坐下：“很抱歉，在您来之前擅自点了店里的一款花茶，希望合您的胃口，若是在维多利亚家政的属地见面，我一定能为您准备丰盛的下午茶。”
约见面地点通常是由委托人决定的，这家咖啡店位于光映广场某个临江的角落，环境静谧，产品也并不算难喝，但在汀曼大师的光环笼罩之下，顾客少得可怜。
“请您小心烫。”
少女低头注视着冒着热气的茶杯，沉默片刻，才捏着杯耳小啜一口，清甜回甘的，没有茶的苦涩。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很好喝，谢谢您。”
莱卡恩面前也摆着一杯咖啡，但他并没有喝，反而双手交握置于膝上，静静地注视着少女：“您满意就好，无需如此客气，恕我冒昧，我该如何称呼您？”
“零……”少女原本脱口而出的称呼戛然而止，反问道，“您……你觉得与数字0同音的字之中，你比较喜欢哪个？”
常人碰到此等情况大抵都得疑惑半刻，万幸对方是全能执事莱卡恩，他几乎毫无踌躇地回答了少女的疑问：“我来想……或许是灵感的‘灵’与绫罗的‘绫’，您更喜欢哪个呢？”
少女沉默，似乎当真在谨慎地思索。
然后，莱卡恩第一次见少女脸上绽开很淡的微笑：“那就绫，你就这么称呼我。”
莱卡恩不明所以，但温和微笑：“好的，绫小姐，那么我们正式来谈您的委托。”
绫将那沉重的旅行包搁在桌面上，拉开拉链，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现金。
莱卡恩只瞥一眼，便知道她的委托费数量过分可观了，如今这个人工智械半掌控世界的时代，很少见到用现金支付的方式，更遑论金额如此庞大的现金。
绫重新坐回沙发椅上，神色平淡：“这是委托费，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再加。”
哈，不愧是贵族千金，这个家族原来还有着如此庞大的经济实力？莱卡恩保持着得体的轻笑：“绫小姐，您不妨先说说委托的内容。”
众所周知，单靠金钱是无法打动维多利亚家政的。他们为上流人士提供极其宽广的业务，不参与利欲熏心的勾心斗角，也不会受制于权利金钱，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还能行走于清净世间。若非处于莱卡恩个人对马利格纳斯家族的好奇，他们大概此时都不会坐在这家咖啡店内约谈。
绫说道：“我希望你能负责我明日的三餐。”
莱卡恩微微偏头，有些疑惑：“您是指，需要我为您烹饪一日的膳食，仅此而已？”以如此数量的委托费？
绫点头：“仅此而已。”
莱卡恩的食指指腹轻轻敲着另一只手背，心中好奇更甚：“那么，您有什么需求？譬如在食材、口味或者时间上？”
莫非有什么稀世难得的顶级食材？极其高妙的烹饪手法？抑或是折磨人的时间点？莱卡恩实在想不到贵族少女此举何为，总不至于每日饮琼浆玉液，想来体验一下凡人生活。
绫眼中的茫然转瞬即逝，摇头：“我没有任何要求，一切遵循你的安排就好。”
莱卡恩思绪翩飞，但决定接下这个委托：“您是否有过敏或是特别厌恶的食材？”
绫犹豫未决：“没什么特别讨厌的，可能也没什么会过敏的。”
莱卡恩伸手拉上旅行包的拉链，盖住了或许会遭人觊觎的巨额现金：“绫小姐，委托完成后，我会向您收取这里三分之一的委托费，明日清晨我会带着合同和食材找您，请问合约履行的地点是？”
“啊……”
绫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节后便陷入沉默，眼神游移着，思索着合适的地点。
真是糟糕，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问题，就算她现在立刻租下一间房，也没法给莱卡恩提供出一个设施完备的厨房出来。或许一个本就荒诞的委托是不应该被提起的。
想到这里，绫心中有了些许认命的微妙实感。她开始从贫瘠的脑海中搜刮拼凑出一句还算得体的，充满歉意的话，好来结束这场对于一日三餐委托的约谈。
莱卡恩自然没有放过一丝她脸上的茫然震惊报赧与遗憾——先不管短短几秒之中这么多情绪怎么能同时出现——他在绫将拒绝的话掏出之前开口了：“若是您不介意，可以现在跟我回维多利亚家政的据点，离这里不算远，也能够保证私密性。当然，我也会兑现先前说过的话，为您重新准备丰盛的下午茶和晚餐——这些不算在委托内容内。”
“这样太过打扰……”
莱卡恩抬手置于胸前，就着正坐的姿势微微躬背，朝绫低头：“请不用担心这些，我的小姐，能够让您的心愿达成，是我们维多利亚家政全体所希望的。您不要有任何顾虑与负担，安心享受片刻欢愉即可。”
见绫不再推辞与犹豫，莱卡恩率先起身，配合着绫起身的动作拉开沙发椅，才伸手拎起沉重的旅行包，看向已经重新戴上兜帽的雇主。
“那么，请让我为您带路。”
深褐的粗糙斗篷像是封印了少女的所有一切，她不再言语，只小幅度地点头，跟在莱卡恩身边。
猜想少女对自己的行踪应当很在意，走出咖啡店后，莱卡恩挑选一条偏僻的近路，好让一人一狼看起来不那么惹人注意。他是步行前来，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虽有刻意放慢脚步，但身姿并不高挑的少女跟得毫不费力，脚步轻盈，几乎没有声响，似乎是对行路有一套独特的心得。
莱卡恩知道，唯有注重过自身双腿的训练才能做到这样。
维多利亚家政的据点是附近的一座公馆，外形简洁雅致，造型柔和装饰不多，外墙平坦，若是光看建筑群的占地面积，应当会觉得里面住着某位治安局的高官或是某家TOP企业的董事会。绫伫立在雕花大门前，仰头逆光观摩着巴洛克风格明显的建筑楼，由衷赞叹：“好大……”
莱卡恩微弯腰，用瞳孔认证打开大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绫小姐谬赞，听闻马利格纳斯的古堡领地辽阔恢弘大气，希望这座公馆能及上十分之一二。”
“……马利格纳斯早就不如往昔，人丁凋零，经济衰败，他们守不住那面墙上笔法华丽的家族树，也守不住偌大的土地。这样的家族，也许早该……”
绫回头看自动缓缓合上的大门，今日头一次主动提起家族的信息，听不出有什么惋惜或是愤怒的情绪，也许这些情绪早已随着未说出口的几个字散在了今日微寒的深冬冷风里。
试探的话到此为止，莱卡恩充满歉疚地道：“很抱歉引起您的不愉快，是我多言了。”
“没什么，”绫干巴巴地又补充道，“至少这些对我来说都没什么。”
穿过庭院，公馆大门早已开启，远远便能看到三个人影伫立在门口，待走近，绫才发现那是风格迥异的三个女仆。
莱卡恩率先道：“绫小姐，这三位分别是丽娜、艾莲、可琳，您居住在公馆的期间，我们将为您献上最舒适的服务。现在请您跟丽娜先去沐浴，我将在正厅备好晚餐恭迎您。”
丽娜提起裙摆行了一个标准的淑女礼：“欢迎回来，莱卡恩大人，绫小姐。”她对绫露出职业性的温柔甜美笑容：“请跟我来，绫小姐。”
丽娜与莱卡恩三人去的是截然相反的方向，绫迟疑着迈出两步，回头看莱卡恩，欲言又止。
莱卡恩注意到了，停下脚步回以他一惯安抚人心的儒雅微笑：“绫小姐，有什么顾虑吗？”
莱卡恩再度看到一连串情绪变化出现在一双眼睛上的瞬间。良久，她低下头摇了摇。从莱卡恩的高度来看，无法窥见斗篷下的她丝毫。
她在害怕。莱卡恩笃定，因为她看上去有些像他在散步时会喂食的小猫小狗。但他想不到她在害怕什么。
莱卡恩只好同聪慧的好同事丽娜对视一眼。
公馆的浴室很大，经丽娜的介绍，里头还有一处室内温泉，平常将公馆作为宿舍的她们也会使用——莱卡恩大人除外，他的浴室与卧室配套，是单独的。
丽娜小声地说多亏如此，她们不必在打扫浴室时还需要留心掉得到处都是的绒毛。
绫想到狼希人那副毛茸茸的模样，不禁有些好奇他本人卧室与浴室的盛况。
丽娜的食指抵着水润唇瓣，脸上带着狡黠的笑，还刻意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请不要说是我偷偷告诉您的，深冬到初春正是狼希人的换毛期，若您看到满天飞舞的狼毛，也请不要责怪莱卡恩大人。”
绫好奇地追问：“狼希人的换毛期真的这么夸张吗？”
丽娜温柔笑意不变，叮嘱道：“可不要小看犬科的狼希人哦。”
调试好水温，丽娜帮绫脱下斗篷折叠好放在一旁，没有再继续：“若是您需要，我可以为您提供洗浴按摩的全套服务；若是您不习惯洗浴时有旁人在侧，我会在外等候。请不要担心，有任何事都可以吩咐我，我会听到的。”
绫瞥丽娜大裙摆的女仆裙，有些犹豫：“你的裙子会被我打湿的。”
丽娜有些意外，但既然已经得到允许，她半蹲下身体，抬手替绫解开衬衫扣子：“绫小姐真是温柔的孩子，请不要担心这些，洗浴结束后我会立刻换上干爽的制服。”
室外的气温很低，但绫穿得很单薄，褪去一切衣衫，丽娜看到她与贵族千金身份毫不相符的干瘦身体，皮肤并不光滑，有很多细碎的疤痕，脖颈处、双手手腕以及双脚脚腕上有些相同的痕迹。
丽娜费了些时间去思考，直至绫泡在温泉里时下意识将身体缩在一起时，她才反应过来，那是锁链才会留下的痕迹。
“按压的力道不会感到疼痛吧？”
听到丽娜的问话，绫原本有些放松的身体又再度紧绷起来：“嗯……不会。”
丽娜收回双手，温声道：“该出去了我的小姐，若是您着凉，我会心怀愧疚。”
绫应声，从温暖的泉水中起身，或许是有心安抚丽娜，忽然说：“没关系，我不会生病的。”
“嗯？”丽娜微怔，伸手托住绫的手臂，防止她踩着阶梯走上来时滑倒，掌心接触到的皮肤冰寒一片，但她的脸上除了礼节性的笑容外，看不到一丝疑惑或是忧虑，“看来绫小姐的身体很健康。”
浴室外早已备好换洗衣物，绫拎着那条绒制睡裙展开看了好一会，才磨磨蹭蹭地穿在身上。
丽娜手上拿着吹风机，请绫坐在换衣间的梳妆台前，夸奖道：“看起来很合身，您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吧？”莱卡恩大人的眼睛与尺无异，由他精心准备的衣服向来不曾出错。
绫摇头，摸着毛茸茸的睡裙，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
用温暖的热风吹干头发，丽娜送绫走出房间，示意她顺着一旁的楼梯往下走两楼，莱卡恩大人会在楼梯口等待。
“那你呢？”
“我需要去换一身制服，并为您原来的衣服做清洁，请放心，明日我们还会再见面。”
丽娜大姐姐，优雅温柔又温暖。绫有些念念不舍地走下楼梯，站在平台上抬头时，丽娜依然站在原地，报以一笑，只是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中，这个笑容有些模糊。
又朝下走一楼，绫果真看见了月光下的狼人执事，他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毛呢大衣，浑身上下露出的白色毛发恍若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脸上没有笑容时不怒自威，无论是身上的拘束带，还是那只鸽血石般浓艳的红色眼睛，都在黑夜中亮得骇人。
莱卡恩抬手置于胸前，微微鞠躬，起身时将明显不合身的大衣披在绫的身上，然后熟悉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您来了，穿过行廊的这段路会稍感寒冷，但公馆内没有合身的衣物，只好请您将就一下。正厅已经确保温度适宜，请您跟我来。”
绫对气味很敏锐，哪怕经过充分的洗涤晾晒甚至长时间木柜中的放置，她依然在这件大衣上嗅到了莱卡恩身上的味道。
行廊很长，但安置落地大窗，能看见后花园笼罩在一片柔和月色下的绝景，绫安静地跟在莱卡恩身后，侧头注视着行廊外的景色。
莱卡恩与绫保持着三步以上的距离，未曾回头，却好像知晓万事：“明日如果天气不错，您可以在后花园喝下午茶，这里的植物都是精心栽培，就观赏程度来说我认为非常不错，您觉得如何？”
忽然被点名的绫一惊，看着莱卡恩挺拔的脊背：“……莱卡恩安排就好。”
莱卡恩停住脚步，伸手拉开正厅闭合的沉重大门，做出一个“请入内”的姿势，那只眼睛却一错不错地注视着绫：“感谢您的信任。”
正厅不是特别明亮，只有侧面一盏小灯亮着，照着铺有暗红色桌布的长桌一角，桌上除了晚餐外还点了一架蜡烛灯，不得不说，这样的环境反而让绫更有安全感。
莱卡恩拉开椅子让绫坐下，另一手已经接过大衣搁在了一旁的椅背上，随后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绫这才注意到有一份协议摆在她的面前——原来是她的委托契约，莱卡恩已经替她列好了——条款清晰罗列，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只不过，在委托费上……
绫仰头看莱卡恩：“真的只需要收取我三分之一的委托费吗？”很早之前她就听闻过维多利亚家政很昂贵，但很巧，丁尼与她而言显然是没什么多大用处的。
莱卡恩微笑着摇头：“维多利亚家政从来不取不义之财。”
闻言，绫只好旋开钢笔的笔帽，在落款处一笔一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事实上，她有些不确定在这份协议上签上她几个小时前方才决定的名字，协议内容是否具备法律效益。
绫拘谨地又仰头去看莱卡恩：“这样就可以了吗？”
莱卡恩拿起协议扫了一眼，将它连同钢笔搁在一旁，躬身半跪下，执起绫的左手虚吻，左眼微垂，似乎显露出忠诚与臣服：“感谢您的指名，主人，协议就此生效，从此时至明晚的午夜，您可以尽情驱使我。”
这是吻手礼，绫知道，也曾经看过母亲和姐姐们受礼，因而不至于特别慌乱。
莱卡恩灼热的鼻息宛若蜻蜓点水在绫的手背扫过，他很快直起身，替绫重新摆好餐具，比之人类尖利的指甲点在醒酒器的手把上：“主人，您能喝酒吗？”
“能喝一点，”绫看向玻璃器皿中的深红色液体，直言不讳，“不过……我不太会品尝。”
正常培养的贵族之子是不可能不懂这些的，这很容易让她的身份被认为是捏造的，可在莱卡恩面前，她并不想用那些蹩脚的谎言去掩盖谎言。
莱卡恩看起来毫不在意，将注满三分之一酒液的高脚杯递给绫，语气依然温和：“主人，请捏着这里……对，您做得很好，按照自己的喜好品尝即可。”
见绫凑过去嗅了嗅，莱卡恩轻笑着提议：“您可以让酒在口腔内多停留片刻，充分感受后再咽下，据说这样会更加美味。”
“……据说？”
绫有些好奇向来严谨优雅又无所不能的莱卡恩为何会选择用这样的措辞。她照葫芦画瓢地抿了一口，舌头与酒液纠缠着打了两个滚才咽下，浓郁的果酒芳香在唇齿间弥漫。
“没有什么人天生就什么都懂，在做这份工作前我也从不会去关注这些，”莱卡恩在为她切牛排，又解释补充一句，“主人，我的意思是说我平常不大喝酒……您觉得味道如何？”
绫点点头：“很好喝。”
莱卡恩切完牛排，再度退到椅边：“那就好，不过，还请您不要贪杯。”
绫开始吃刚切好的牛肉，二人不再交谈，莱卡恩静默地伫立了很久，久到整个人都似乎快与身后的昏暗夜色融为一体，所幸少女将食物送入口中时双眼太过明亮，这种像是初次吃到火烧热食的新奇反应令他觉得忍耐等待似乎也并不那么无聊。
她身上应该是有很多秘密的，但窥探仅仅只有24小时契约的雇主可不是好执事会做的。
莱卡恩想，明晚之后，他们或许不会再见面——这与录像店那对兄妹可不同——他们甚至没有从雇佣关系到成为朋友的机会。
拿捏不准少女的口味，所以对于这顿晚餐，莱卡恩做了很多不同种类的菜品，他预想中应当会剩下许多。但直到少女放下刀叉无声宣判用餐结束时，莱卡恩看着几乎被扫荡一空的盘子，询问中带了些许犹豫：“我还准备了一些餐后甜点与水果，您还吃得下吗？”
少女的眼睛又明亮起来。
餐后甜点是香草米布丁，水果是一些草莓和柑橘，一点不剩地全进了少女的肚子。
厨艺能被雇主赏识认可，莱卡恩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只不过就算不用询问，他也知道少女吃得实在是有些太多了。将餐盘丢给专人处理，他顶着参观公馆的名头带绫四处散步消食，途中为她介绍了放置在公馆各处的艺术品们，少女听得很认真，偶尔还会对着某幅画凝望出神。
到了该说晚安的时间，莱卡恩将绫带到被精心布置过的客房，她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丽娜挂在的房间角落的衣架上，连同旅行包也在。
现在问题出在，明明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但绫却毫无睡意。
契约上是有哄睡服务的，理论上莱卡恩应当在主人入睡后离去。他原本都已站在门口，听到少女辗转翻身的响动，又无奈折返，摁亮床头的夜灯，低头看着少女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极其柔和稚嫩的脸，而少女湿润明亮的双眼同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莱卡恩突然问：“那么您需要我为您讲一个睡前故事吗？”
睡前故事，一般都是童话，绫自出生起就没听过，自然而然地忽视了这可能仅是一句客套话的可能性：“真的可以吗？”
莱卡恩罕见地沉默片刻，竟然从房间的书架里抽出一本厚厚的童话绘本，然后绫感到床头处因为承重而微微塌陷，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胡乱扫过她的脸颊，安静地贴着莱卡恩的大腿。
莱卡恩的尾巴上也有束缚带，金属环扣很亮，似乎有些捆不住蓬松的毛发。
绫盯着这条尾巴看了许久，但她知道耳朵和尾巴对于希人来说是很私密的部位，于是逼着自己挪开目光，去看已经被莱卡恩翻开的绘本：“莱卡恩要给我念什么？”
莱卡恩就着夜灯飞快地浏览第一页的内容，念出方才看过的绘本题目：“绘本叫《希穆兰卡》，我预备给您讲其中一篇名为《荷叶与森林的故事》*，您曾经看过吗？”
绫摇头：“没有人给我读过睡前故事。”
没等莱卡恩说点什么，绫忽然笑了：“莱卡恩，你是第一个。”
没人知道少女从前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也没人知道此刻沉默的莱卡恩在想什么。
“我的荣幸，主人，”莱卡恩也微笑，“希望我的朗读能让您做个美梦。”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旅人，与她同行的向导是一位白色的精灵小姐。在旅行途中，他们误入了一个童话王国，在这里，她们遇见了王国的原住民，是一些折纸小动物。在预言中，王国被恶龙破坏，会有异世勇者前来为他们带来正义与和平，”莱卡恩缓缓开口，这是非常传统的开头，异世界冒险无非旅人或是勇者，这下两者兼备了，“有一日，旅人与精灵到了一个名叫雨歌塘的地方，那里正在举行折纸青蛙的跳跃比赛的决赛，唯有夺得冠军，才能够担下迎接公主的殊荣与重担。”
莱卡恩的声音沉缓有力，语调又十分平缓柔和，很适合读绘本。
绫好像感到些许睡意，但她仍不想那么早入睡，于是开口问：“公主也是折纸青蛙吗？”
被骤然打断的莱卡恩并无任何不满，反而仔细思索她的问题，才开口：“或许不一定只有同一种族的公主才能被称为公主吧。”
“譬如……”莱卡恩低头，温柔地注视着绫，“此时此刻，我的主人，若您希望，您就是公主殿下。”
绫避开眼神，脸朝枕头埋得更深，传来的声音带着些闷：“你继续讲吧。”她的耳廓几乎都快拂过大尾巴蓬松的绒毛了。
看来他的主人还是很害羞的。莱卡恩无声地笑，翻了一页纸，看着书面上那些彩绘画，继续将故事娓娓道来：“冠军的热门选手是一位名叫福罗贝尔的蓝色青蛙，在此次决赛之前，他已经连续获得六次冠军，可在旅人与精灵围观的这次决赛中，他仅仅只跳过了三个荷叶的距离就落入水中。”
绫又问：“好奇怪的计量方法，那他平时能跳过几个荷叶呢？”
莱卡恩又沉默了会，在绘本的注解内得到了答案：“主人，是跃过十二个荷叶并且第十三个荷叶不会起任何水花。”
绫称赞：“喔……好厉害。”
“受第一裁判之托，旅人与精灵追赶没有参加第二次复跳便匆匆离开的福罗贝尔，正在她们劝说时，底下的荷叶骤然开始漂动，无奈之下，福罗贝尔只好开始操控荷叶，他们漂过山涧，跃过低洼，又顺着激流重新回到山洞，最后那片荷叶冲出瀑布，旅人与会飞的精灵腾飞而起，而福罗贝尔高高跃起，跳出了最完美的第二次复跳。”
“帮助福罗贝尔重拾信心后，旅人与精灵踏上了前去铃风王国的旅途，而冠军福罗贝尔也迈上了寻找并拯救公主的路途。”
绫疑惑道：“咦？怎么又拯救公主了，不是迎接吗？”
莱卡恩这次回答地很快：“在雨歌塘的传说之中，公主被困高塔，唯有后腿最健壮的蛙才能跃上高塔拯救公主。而雨歌塘的跳跃竞赛便是为了选出这位冠军。”
绫又道：“连公主在何处都需要寻找，那做这一切岂不是很没有意义。”
亲爱的，您怎么能在童话故事里纠结意义呢？莱卡恩温声道：“会有意义的，任何事只要做了，总有一日能找到意义，若是实在找不到，编造一个也无所谓。”
绫不再说话，偷偷看着莱卡恩，在心底询问——所以你也为我荒唐的举动编织了一个存在的意义，才能面不改色地为我做准备完丰盛的晚餐后，在这里给我讲童话故事？
如果她问出口，莱卡恩一定会笑着回答，雇主的心愿就是他们的使命，优秀的执事从不会探究主人内心的想法。况且许多雇主与他们而言便是过往云烟，他又怎么会对一个过客产生好奇心呢？
“在铃风王国中，旅人与精灵果真找到一位公主，她叫西梅，是折纸飞鼠，她是最勇敢的公主，是整个铃风王国唯一能在烈风中飞行之鼠。许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能够被‘王国圣物’承认的守护者。旅人、精灵与西梅公主一同通过了重重试炼，成为了王国等待已久的守护者，但在典礼之中，圣物依然没有为旅人亮起。最后，西梅公主说道‘让圣物去旁边呆着吧，为我的王国而来的应募者，理由应该由我认可’，她以铃风王国公主的身份宣告旅人和精灵即为此间王国的‘铃风卫士’。”
绫赞叹：“好一位勇敢的西梅公主。”
莱卡恩应道：“确实，在许多童话故事中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公主。”
绫催促道：“然后呢然后呢？”
莱卡恩道：“然后，她们遇见了为寻公主而来的福罗贝尔。然而，公主不在高塔内，也不需要福罗贝尔拯救，铃风王国的那些试炼也并非福罗贝尔可以完成的。在诸人皆一筹莫展之际，西梅公主提议带着圣物去往幽谈窟。”
大抵是知道绫必然会发问这个新地名是个怎样的地方，莱卡恩紧跟着补充说明：“名为幽谈窟的洞穴，自西梅公主即位以来便频频拜访，似乎所有寻求守护的公主与王子们最后都回来到这里，最后在这个世界消失。从前哪怕她遍寻无果，顾及着老大臣们，一直未曾进入，如今，有旅人与精灵，有圣物，还有荷叶的冠军福罗贝尔，是时候该进入幽谈窟找寻答案与真相了。”
说到此处，莱卡恩合上书，将它随意搁在床头柜上，看向安静伏在他蓬松尾巴边的少女的脸：“夜已经深了，主人，接下来的故事明晚我再为您讲，睡吧。”
少女并未表露出任何不满与好奇，既不缠着他催促他吐出接下来的故事，也不说什么别的话，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
莱卡恩撑着床榻微俯低身体，伸手拉过被子盖实少女的后背，与那灯光下愈发明亮的双眼对视时，他本人的眼前好似也蒙上一层朦胧柔和的光雾：“我的小姐，睡前故事已经讲完，就算您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我可不擅长唱摇篮曲。”
少女被他逗笑了，裹紧了被子，半个下巴都埋了进去。
“莱卡恩，谢谢你。”
“让您开心是我应做的，”莱卡恩反手去摁灭夜灯，原本安静挨在腿边的尾巴轻微晃动，“晚安，主人，祝您一夜好梦。”
莱卡恩低沉的声音从好像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温柔地抚过绫的双眼，或许昏睡魔咒对万能执事来说也是必备的，总之如他所言，绫感到睡意涌了上来。
这么多年来她从不做梦，如果当真能向命运女神许愿，那她希望今夜能如莱卡恩所说，赐予她一个甜美的幻梦，也好作为真正的睡前童话故事。
室内万籁俱寂，沉重的深色窗帘遮盖了月色，可黑夜对于狼希人来说本就宛若白昼，所以在离开前，莱卡恩并未错过少女脸上一丝哀婉与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