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卡恩在卧房一角的沙发椅上静坐许久，直至平旦之时，丽娜才静悄悄地推门而入。
莱卡恩未动，望向丽娜，无声询问。
丽娜轻柔一笑，走到床边，先是观察片刻少女的睡颜，确认她当真已经陷入深眠，才动作轻柔地掀开被褥一角，托着她手腕的同时抵下荷叶边的袖口。
莱卡恩走到丽娜身后，低头端详绫手腕上的痕迹。
“这是……”
丽娜将绫的手臂放回被子内的动作比之方才更加轻柔，与莱卡恩对视一眼，二人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
丽娜担忧道：“莱卡恩大人，刚才在浴室，我看到绫的手腕脚腕以及脖颈处都有相同的痕迹，会不会……”
莱卡恩双手环胸靠在墙边，丝毫不见方才对待雇主时的温柔体贴，无论是眼神还是声音都近乎冷漠：“丽娜，契约的时效很短，除非她亲自开口，不然我们不必也没有立场去探究这位贵族最闪亮的明珠……不过马利格纳斯……旧文明的贵主，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真是神秘得令我有些好奇了。”
丽娜道：“儿时我曾听父亲说过，马利格纳斯公爵对女儿们很是宠爱，如此来看，说不定她冒用了这个身份，毕竟我们也没有证实的渠道不是吗？”她掩嘴而笑，评价道：“有勇有谋的少女，我很喜欢她。”
莱卡恩也露出些许笑容，余光落在大门雕刻的繁杂花纹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丽娜，就当我们为她编织了一个童话好了。”
莱卡恩大人，您又是何时如此心软了？丽娜看着莱卡恩，笑而不语。
翌日，绫睡到自然醒，又见到了温柔大姐姐丽娜，她的背后还有一个小尾巴。
绫记得她叫可琳，是昨天在门口迎接他们的其中之一个女仆。
可琳双手绞着，十分拘谨地同少女打招呼：“绫、绫小姐，早上好！”
少女依然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早上好，丽娜，可琳。”
唤出了小女仆的名字，可琳显然更加慌乱，丽娜对此习以为常，脸上温柔笑意岿然不动：“绫小姐，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请您先去洗漱。”
绫踩着柔软的毛绒拖鞋走进盥洗室，摸着自己的脸颊时，毛茸茸的袖口也蹭到皮肤上，有些扎。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昨晚洗完澡被丽娜涂了不少东西，今天看起来连皮肤似乎都光滑许多。
刷牙。昨晚睡得很好，几乎可以算得上沉眠，醒来时也不觉得疲惫困倦，看来是很高质量的睡眠。绫有些记不清楚上一次在这样温暖舒适的地方一觉睡到天亮是什么时候了。
洗脸。绫似乎从回忆中勾起了腐朽酸涩的一角，抬眼对着镜子看自己，她在心底说，若是以后每一晚都如同昨晚就好了。可惜呀。
再度回到房间内，几个衣柜的门都被打开，好几套风格各不相同的衣服被摊开放在床上与沙发上。
可琳手上还抱着一套衣服，黑色高领毛衣，深红的毛呢格子背带裙，黑色羊羔绒的及腰外套。
绫环顾四周，看得有些出神。
可琳抱紧了衣服，磕磕巴巴地说：“绫小姐，请您挑、挑选自己心仪的衣服……”
绫微怔，目光飘到角落衣架上挂着的自己的那套：“我、我……我还是穿我自己的衣服。”
可琳的脸红扑扑的，有些为难地看向丽娜。
丽娜走到绫身后，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推着她去看那些摆开的衣服：“这些都是可琳过冬前购置的衣服，大多都还未穿过，您与她的身量相仿，我想应当会很合身，请您不要有任何负担地挑选。况且若是莱卡恩大人将您午后的行程安排在公馆外，身上穿着美丽保暖的裙子，心情也会变得更好。”
“当然，”丽娜补充道，“挑选完着装后，请允许我为您编一个合适的发型。”
“公馆外？”
丽娜颔首：“不过具体行程莱卡恩大人应该会同您共同商议。”
绫有些犹豫地转了一圈，若是寻找一个确切的形容词来与三位女仆相符，那可琳毋庸置疑便是可爱，她的衣服也大多如此，但可爱似乎与少女自己有些不相符。
然后绫看向了可琳怀里抱着的那套衣服：“我比较喜欢那套。”她看着摸起来似乎会柔软的裙子与外套，无端地想起昨晚在自己眼前晃动的尾巴：“毛茸茸的，喜欢。”
丽娜与可琳在房外稍候，待绫换好衣服，丽娜笑着评价：“果然十分适合您。”
可琳从丽娜身后探出脑袋，露出腼腆的笑：“绫小姐看起来很可爱。”
被夸奖的绫认为百分之九十的原因还是因为可琳的衣服可爱，所谓人靠衣装，她坐在梳妆镜前，看丽娜灵巧地为她编了两根马尾辫混在披散的长发里增加层次后，觉得镜子中的自己有些陌生。
女孩子的精心打扮总是需要时间的，莱卡恩不知何时到来并等在门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不耐之色，反而笑眯眯地用巧言夸赞了少女一番。
去正厅的路上需再次路过长廊，少女望向落地窗外的花园与天色，快走几步，与莱卡恩跟得紧了些，才询问：“丽娜说下午你会带我出公馆？”
莱卡恩眼中困惑收得很快，答得也很快：“若是您期望的话，我是说，一切以您的愿望为主，一天的时间不长不短，还是有机会做很多事的，您可以慢慢想。当然，如果实在想不出，我可以为您安排——或许这样还更会惊喜些？”
“我想的，”绫说得很急，“我想出去逛街。”
莱卡恩莞尔：“好的，我会为您准备。”他仰头望向很远的天际，灰白色的天，在这个时间点可算不上什么好天气，而他心中也对百分之八十的降雨率心知肚明：“但愿下午会是个好天气。”
而少女对他的顾虑一无所知，带着喜悦的心情走进正厅。
有了昨晚的经验，莱卡恩在准备食物的份量上少了很多，早餐只有一份三明治与一杯红茶。不过少女醒得有些晚，直到中午也不会饿得相当过分。
“莱卡恩，你吃过早餐了吗？”
“是的，在等您醒来之前。”
“……另一个叫艾莲的女仆呢？”
“她去上学了，您晚上能看到她，她在维多利亚家政兼职。”
上学，原来还是学生，真好。绫啃着超级无敌美味的三明治，思绪很快飘远。
“我能追加一个条件吗？”
莱卡恩替绫倒茶的手一顿，将茶壶放回原位，正色道：“您讲，能力范围内，我一定为您达成。”
“我想和你们一起吃饭，”绫仰头看莱卡恩，“我还没和其他人坐在一起吃过饭。”
莱卡恩神色微动，原本在雇主面前便放得极其温和的眉眼无意识中带上了几分怜爱，有一瞬间，连同他搁在小腹前的手都微微颤动。他很想伸手摸摸少女的脑袋。
“当然可以，那么晚餐时我们会陪同您一起用餐。”
“谢谢你，莱卡恩，”绫又问，“需要加钱吗？”理论上来说，她预约的是莱卡恩，同她签订私人订制契约的也只有莱卡恩，因而他唤她为主人，但丽娜她们对她的尊敬只是礼节性，若是同时雇佣四个人，可不知道她的小旅行包够不够用呢。
莱卡恩有些被绫逗乐了，实际上他也许久未曾服侍过这样的雇主。
莱卡恩安抚道：“不必，我的主人，我想她们会很乐意与您一同用餐的。”维多利亚家政是包餐包宿的绝顶好工作，就算没有绫，他们也经常一起烹饪用餐。多加一个人其实也不算什么。
见绫的表情明显是放松安心下来，莱卡恩适时地岔开话题：“您觉得早餐味道如何？”
“非常美味，”绫的评价与昨晚如出一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感谢您的捧场。”
莱卡恩欣然接受少女的赞美，身后的尾巴微微晃动，拍在椅腿上。
绫听到这响动，没忍住偷偷望了那条尾巴一眼。这点小反应自然逃不过莱卡恩的眼睛，但被夸奖信任时忍不住摇尾巴可并非他稍加注意就能控制的。
莱卡恩轻咳一声，刻意压下自己乱晃的尾巴：“让您见笑了，它有时候总是这么不听话。”
绫舔掉指尖沾着的番茄酱，直勾勾地看着尾巴，试探性地小声道：“喜欢，想摸摸。”
莱卡恩听得很清楚，这么多年来提出想摸他尾巴的不止绫一个，他早就无奈地习以为常。对这些没有毛发的人来说，希人的尾巴似乎是有什么伟大的魔力。
契约上应当说明得很清楚，维多利亚家政不提供摸尾巴服务——莱卡恩向来都是用这套公式化的话术婉拒，可还未等他开口，绫已经率先撇开目光，红着脸羞恼道：“抱歉，那个，我知道尾巴对希人来说很特殊很重要，嗯……我不会摸的，就是开个玩笑。”
“你不要当真，莱卡恩，你别生我的气。”
少女有许多不懂，但对分寸感的把握浑然天成。意识到这一点，莱卡恩的尾巴又无意识晃动了几下。
他从篮子里拿出热毛巾，展开，一手拉过绫的手托住，另一手细细擦拭，神色不悲不喜，一贯的温和，看不出别的情绪：“您别着急，我很感激您的体谅，又怎么会生您的气。”
绫仍然低着头，目光落在莱卡恩的双手上。除了有尖锐的爪子，他的双手更近似于人类，没有动物的肉垫，但表面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
与狼执事的体型所相符，他的双手也很大，大概一只爪子就能将她的脖颈拧断。
绫此时很不适宜地想到，若是能让莱卡恩画上她人生的句号，其实也非常不错。如此，她更愿意，也似乎会更好受一些。
见少女抓着他的手出神，莱卡恩第三次开口询问道：“主人？”
少女方才如梦初醒，触电般缩回手，端起红茶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
“没什么，刚才想到了些以前的事情。”
莱卡恩了然，体贴地不再追问。
再如何被称呼为万能执事，在莱卡恩的人生中，依然有许多难以两全的憾事，譬如午餐过后，少女便愁眉不展地望着玻璃窗外冬雨夹着雪洒向大地人间的景象，而他也仅能观望而已。
其实绫远没有莱卡恩想象的那样低落，人的气运差到一定程度就能苦中作乐，她也一样，她很擅长调节期待被浇灌一盆冷水后的失望。
莱卡恩体贴地俯下身子：“主人，其实室内能做的有趣活动也不少，请您别失落。”他稍加思索，很快提议：“或许您可以在房间里观看电影，公馆内存有不少评价尚可的录像带……我有几位经营录像店的朋友，前日恰好经由他们推荐，借回来不少，您可以尽情挑选。”
绫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好。”
“那么请您回房间小睡片刻，我需要做大约一个小时的准备工作。”
挑选各种类型的录像带，准备甜点和水果，以及三四种不同的饮品，莱卡恩想让少女尝尝现下年轻人中最时新的茶奶，但外出购买太过花费时间也有些不卫生，所以他选择亲手尝试。
同巴特勒端着餐盘敲门进入卧房时，少女恰好收回手机，对着他扬起笑脸。
莱卡恩假装没看见她方才冷漠的脸色，将餐盘搁在矮桌上，与巴特勒一起做观影的准备。
录像带被分门别类地收纳在一个纸箱内，莱卡恩低声与绫解释了种类，她左看右看，最后决定闭着眼睛随手抽一盘出来。
莱卡恩将录像带塞进播放器里时扫了一眼，哦，是热血动作片，那对兄妹推荐的，他前天才刚看过。主人公为复仇成为天下第一代理人，在空洞内大杀四方，最后成功手刃仇人的大爽文，不计较剧情的细枝末节，就观影效果上来看还是非常不错的。
莱卡恩顺手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回到绫身边坐下，他们坐在毛绒地毯上，背靠着床尾，巴特勒离开前甚至从柜子里捧出一个造型奇特的抱枕塞在了她怀里。
影片开始，莱卡恩没有看电影时说话的习惯，绫也看得很认真，她的双眼再度十分明亮，他有些不太确认是否能在这双眼睛中看到星辰，像是她昨夜头一次尝到莱卡恩手艺的那般惊喜。
放映到三分之二处，影片暂停，趁着绫去洗手间的间隙，莱卡恩更换了她手边已经见底的茶奶，拈起一块糕点吞下，略微调整了甜点们的摆盘。
少女去而复返，很没见识地指着新换的饮品询问：“这个和从前尝到的茶和饮料都不一样，是叫茶奶吗？”
莱卡恩颔首：“是的，不过这并非是街上购买，而是由我亲手做的，味道可能与您在街上喝到的有些差异。据艾莲评价，我做的似乎口味偏淡……少女们大多喜欢口感偏甜的饮品，连可琳也是，有时候我还需叮嘱她们少放点糖。”说到最后，莱卡恩的语气中似乎有些无奈。
维多利亚家政的员工们之间亲密信赖宛若家人，在他们的相处中，莱卡恩于艾莲可琳而言似兄似父，绫在心中是艳羡的。她有一个完整的家族，父母兄弟姐妹俱全，但从未受过如此偏袒的关爱。
绫摇头，语气很真挚：“我以前没喝过，但我觉得莱卡恩做的很好喝。”
少女从不吝啬她的夸奖，莱卡恩很喜欢这点，所以他的心情也很好：“感谢您的偏爱。”
电影继续，剩下的部分与莱卡恩从前看过的其他热血动作片大同小异，经历激情澎湃的决斗，陷入无尽失望，然后因为什么原因再度重燃起希望，喊着什么友情啊羁绊啊热血啊地冲上去，给反派狠狠一记正义之拳作为结尾。
绫甚至兴致勃勃地看完了片尾曲，然后意犹未尽地问莱卡恩：“我可以再看一个吗？”
莱卡恩从胸口的口袋掏出怀表扫了眼时间，捧起放录像带的盒子凑到绫身前：“当然，请您挑选。”时间尚且充裕，稍微推迟些晚餐的时间也未尝不可。
绫煞有介事地闭上眼，手在盒子上空游移许久，才伸手抓了一盘新的录像带出来。
莱卡恩接过来看，这回抽到了爱情片，他没看过的。更换录像带时，他很荒谬地在心底想，其实看盲盒电影还怪有意思的呢。
但是，见鬼，他现在怎么跟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一起看爱情片。
上一部动作片太过热血且快节奏，导致少女一个劲地替主人公捏一把汗，此时影片开头的基调又舒缓又温柔，还有些影片制作国家特有的哀伤美学，终于让少女腾出心思来吃小点心们了。
余光瞥见精心准备的甜点被渐渐吃空，莱卡恩心里又满足了。
电影很偏日常，带上一些治愈标签，很安静，讲述一段恋情而已。莱卡恩专注地看着平淡发展的情节，算不上喜欢也并不讨厌，不知道这类影片的受众是谁，既然混在那对兄妹的推荐名目里，或许是哲放进去的？
总而言之——莱卡恩瞥吃饱喝足后，下巴抵着抱枕开始昏昏欲睡的绫——他的小主人肯定不算在受众里面。
影片的女主人公身患重病，大概还有十年能活，然后在与世界慢慢告别、小心翼翼活着的途中，与男主人公相遇、相知并相恋。
好吧，这故事也并非毫无波澜。莱卡恩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有值得珍惜怀念的美好时光，痛苦不舍，对生命的思考，与亲人之间的释怀，向前进步与继续努力生活的勇气。他们很般配，简直像是科幻片。莱卡恩如此评价。
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他们般的另一方简直天方夜谭。狼希人也不是毛头小子的年纪，从前也有过一些旁人无法想象的经历，到了现在，他的心就像一潭死水。
不过还好，他不太在意这些，找不到合适的伴侣也不至于怨天尤人。
绫起先还强打着精神看，她拉着莱卡恩一起看电影，并不想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可渐渐的，甜美的糕点与影片使人沉静的配乐一起在她头顶发酵旋转。
在男女主分开前的最后一次远途旅行中，绫抵着抱枕的脑袋垂了垂，嘟囔了一句“她怎么走了呀”，低着头睡着了。
莱卡恩原本安分搁在身后的尾巴在此时甩动几下，有力的尾巴尖绕去扫过少女另一侧的肩膀，外力甫一推动，他的肩膀便成了舒适的安眠枕。
雇主睡得香甜，莱卡恩也不再盘腿坐得那么板正，随意曲起一条腿，手搁在膝盖上托腮瞧少女沉静的睡颜，毛茸温暖的尾巴从背后将她圈起来。
莱卡恩轻笑，声音因为可以压低而显得有些嘶哑：“唔……这样姑且也算‘摸’到尾巴了吧？您的心愿还是实现了，我的主人。”
少女双唇翕动，从喉间溢出几个轻飘飘的破碎的呓语来。
莱卡恩尽可能地低头去侧耳倾听，发觉从绫口中拼凑出来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冯·莱卡恩，少女的声音是天籁，他从未在任何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如现在这般被润色得完满绮丽。
莱卡恩终于抬手摸了摸少女的额发，轻声安抚道：“……我在您的身边，我会时刻陪伴您。”
远途旅行后，两位主人公分开，再未相见。女主人公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在病床上，她翻看相机中记录的一幕幕美好，从头到尾，将它们一点点删去。而男主人公后来开了一家店铺，并以女主人公的名字命名，他在她身上汲取到努力生活的勇气与动力，并将永远纪念并怀念永爱。
说实在的，莱卡恩并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好的结局”。
屏幕上开始播放滚动字幕，莱卡恩又垂眸看睡得香甜的少女，微一侧身，脑袋失去了肩膀靠枕的少女贴着狼希人的胸口跌入他怀中，又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托住。
莱卡恩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住了绫。
莱卡恩轻声道：“主人，醒一醒，我该为您准备晚餐了。”
少女不太给面子，纹丝未动，连眉头都未曾蹙一下。
莱卡恩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静默良久，才又开口唤道：“……绫？”
“……嗯？”
绫哑着嗓子呢喃了一声，睁眼时竟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希人胸口蓬松洁白的毛发，她胡乱撑着地板坐起来，边抬手揉眼睛，边看向屏幕，茫然地说：“对不起，莱卡恩，我睡着了。”
莱卡恩取过看电影前被搁在床上的羊羔绒外套披在绫身上：“您无需道歉，准备晚餐尚需一些时间，您也可以去床上再小睡一会，待会我会让丽娜来叫您。”
绫还没完全清醒，回答是慢半拍的，但手已经先一步抓住了莱卡恩的戴着手套的爪子。他的指甲本就经过精心修剪，大部分情况下不会轻易对人造成伤害，但少女温度颇高的手心握着他的食指，尖锐的指尖戳在柔软的掌心上，轻微的刺痛让她清醒了些。
“我、我跟你一起去厨房。”
莱卡恩完全遵从她的意愿：“我明白了，我会等您梳洗完的，”他被少女抓着的手带着巧劲一翻，便该为托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在等待少女洗漱的中途，莱卡恩迅速将房间收拾一番，见她从盥洗室中走出来时仍然掩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走到她面前，轻声笑：“请您别动，我替您整理一下头发。”
丽娜的编发很精妙，但莱卡恩的双手大抵也非常灵巧，绫抬眼看他，却只能看到他抬起的手臂。
“莱卡恩。”
“主人，我在。”
“电影的结局是什么？他们又在一起了吗？”
绫看不见莱卡恩的脸，因而不知他抿唇沉默着。
“很好的结局，他们都深深爱着对方，恕我直言，生死、贫穷或是疾病，没什么能够将他们二人分开。”
莱卡恩避重就轻，既没有为欺骗她而编制一场美梦，也没有违背影片表达的含义。
绫轻轻笑了，笑得很开心：“死亡也没办法将他们分开，那真是太好了。”
最后莱卡恩还顺着头发垂落的方向抚平了翘起的碎发，指腹不经意间擦过耳廓和侧脸，绫感到很温暖，她有些贪恋。
去厨房的路上，莱卡恩询问：“主人也会烹饪吗？”
绫茫然地摇头：“从来没做过。”
“艾莲放学后会将食材带回来，并给我打下手，您是想在厨房帮我还是在正厅与丽娜可琳聊会天？丽娜出身显赫，也见多识广，她不会让您感到无趣的。”
莱卡恩想，虽然他的前一个提案显然与绫雇主的身份不符，但他认为她是愿意尝试新东西的。
绫就像一个年幼的孩子，一张新生的白纸，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莱卡恩知道有些贵族和企业家政治家的孩子生活得循规蹈矩，被规矩束缚成一个傀儡，但显然都不是她这个样子的。说句不恭敬的，其实她更像穷人家的孩子，还是长女。
虽然很想跟温柔大姐姐丽娜贴贴，但……绫问：“我可以进厨房吗？”
“当然，”获得了意料之中的回答，莱卡恩的心情也很好，“如果主人愿意，可以亲手尝试一下。”
莱卡恩未动，望向丽娜，无声询问。
丽娜轻柔一笑，走到床边，先是观察片刻少女的睡颜，确认她当真已经陷入深眠，才动作轻柔地掀开被褥一角，托着她手腕的同时抵下荷叶边的袖口。
莱卡恩走到丽娜身后，低头端详绫手腕上的痕迹。
“这是……”
丽娜将绫的手臂放回被子内的动作比之方才更加轻柔，与莱卡恩对视一眼，二人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
丽娜担忧道：“莱卡恩大人，刚才在浴室，我看到绫的手腕脚腕以及脖颈处都有相同的痕迹，会不会……”
莱卡恩双手环胸靠在墙边，丝毫不见方才对待雇主时的温柔体贴，无论是眼神还是声音都近乎冷漠：“丽娜，契约的时效很短，除非她亲自开口，不然我们不必也没有立场去探究这位贵族最闪亮的明珠……不过马利格纳斯……旧文明的贵主，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真是神秘得令我有些好奇了。”
丽娜道：“儿时我曾听父亲说过，马利格纳斯公爵对女儿们很是宠爱，如此来看，说不定她冒用了这个身份，毕竟我们也没有证实的渠道不是吗？”她掩嘴而笑，评价道：“有勇有谋的少女，我很喜欢她。”
莱卡恩也露出些许笑容，余光落在大门雕刻的繁杂花纹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丽娜，就当我们为她编织了一个童话好了。”
莱卡恩大人，您又是何时如此心软了？丽娜看着莱卡恩，笑而不语。
翌日，绫睡到自然醒，又见到了温柔大姐姐丽娜，她的背后还有一个小尾巴。
绫记得她叫可琳，是昨天在门口迎接他们的其中之一个女仆。
可琳双手绞着，十分拘谨地同少女打招呼：“绫、绫小姐，早上好！”
少女依然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早上好，丽娜，可琳。”
唤出了小女仆的名字，可琳显然更加慌乱，丽娜对此习以为常，脸上温柔笑意岿然不动：“绫小姐，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请您先去洗漱。”
绫踩着柔软的毛绒拖鞋走进盥洗室，摸着自己的脸颊时，毛茸茸的袖口也蹭到皮肤上，有些扎。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昨晚洗完澡被丽娜涂了不少东西，今天看起来连皮肤似乎都光滑许多。
刷牙。昨晚睡得很好，几乎可以算得上沉眠，醒来时也不觉得疲惫困倦，看来是很高质量的睡眠。绫有些记不清楚上一次在这样温暖舒适的地方一觉睡到天亮是什么时候了。
洗脸。绫似乎从回忆中勾起了腐朽酸涩的一角，抬眼对着镜子看自己，她在心底说，若是以后每一晚都如同昨晚就好了。可惜呀。
再度回到房间内，几个衣柜的门都被打开，好几套风格各不相同的衣服被摊开放在床上与沙发上。
可琳手上还抱着一套衣服，黑色高领毛衣，深红的毛呢格子背带裙，黑色羊羔绒的及腰外套。
绫环顾四周，看得有些出神。
可琳抱紧了衣服，磕磕巴巴地说：“绫小姐，请您挑、挑选自己心仪的衣服……”
绫微怔，目光飘到角落衣架上挂着的自己的那套：“我、我……我还是穿我自己的衣服。”
可琳的脸红扑扑的，有些为难地看向丽娜。
丽娜走到绫身后，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推着她去看那些摆开的衣服：“这些都是可琳过冬前购置的衣服，大多都还未穿过，您与她的身量相仿，我想应当会很合身，请您不要有任何负担地挑选。况且若是莱卡恩大人将您午后的行程安排在公馆外，身上穿着美丽保暖的裙子，心情也会变得更好。”
“当然，”丽娜补充道，“挑选完着装后，请允许我为您编一个合适的发型。”
“公馆外？”
丽娜颔首：“不过具体行程莱卡恩大人应该会同您共同商议。”
绫有些犹豫地转了一圈，若是寻找一个确切的形容词来与三位女仆相符，那可琳毋庸置疑便是可爱，她的衣服也大多如此，但可爱似乎与少女自己有些不相符。
然后绫看向了可琳怀里抱着的那套衣服：“我比较喜欢那套。”她看着摸起来似乎会柔软的裙子与外套，无端地想起昨晚在自己眼前晃动的尾巴：“毛茸茸的，喜欢。”
丽娜与可琳在房外稍候，待绫换好衣服，丽娜笑着评价：“果然十分适合您。”
可琳从丽娜身后探出脑袋，露出腼腆的笑：“绫小姐看起来很可爱。”
被夸奖的绫认为百分之九十的原因还是因为可琳的衣服可爱，所谓人靠衣装，她坐在梳妆镜前，看丽娜灵巧地为她编了两根马尾辫混在披散的长发里增加层次后，觉得镜子中的自己有些陌生。
女孩子的精心打扮总是需要时间的，莱卡恩不知何时到来并等在门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不耐之色，反而笑眯眯地用巧言夸赞了少女一番。
去正厅的路上需再次路过长廊，少女望向落地窗外的花园与天色，快走几步，与莱卡恩跟得紧了些，才询问：“丽娜说下午你会带我出公馆？”
莱卡恩眼中困惑收得很快，答得也很快：“若是您期望的话，我是说，一切以您的愿望为主，一天的时间不长不短，还是有机会做很多事的，您可以慢慢想。当然，如果实在想不出，我可以为您安排——或许这样还更会惊喜些？”
“我想的，”绫说得很急，“我想出去逛街。”
莱卡恩莞尔：“好的，我会为您准备。”他仰头望向很远的天际，灰白色的天，在这个时间点可算不上什么好天气，而他心中也对百分之八十的降雨率心知肚明：“但愿下午会是个好天气。”
而少女对他的顾虑一无所知，带着喜悦的心情走进正厅。
有了昨晚的经验，莱卡恩在准备食物的份量上少了很多，早餐只有一份三明治与一杯红茶。不过少女醒得有些晚，直到中午也不会饿得相当过分。
“莱卡恩，你吃过早餐了吗？”
“是的，在等您醒来之前。”
“……另一个叫艾莲的女仆呢？”
“她去上学了，您晚上能看到她，她在维多利亚家政兼职。”
上学，原来还是学生，真好。绫啃着超级无敌美味的三明治，思绪很快飘远。
“我能追加一个条件吗？”
莱卡恩替绫倒茶的手一顿，将茶壶放回原位，正色道：“您讲，能力范围内，我一定为您达成。”
“我想和你们一起吃饭，”绫仰头看莱卡恩，“我还没和其他人坐在一起吃过饭。”
莱卡恩神色微动，原本在雇主面前便放得极其温和的眉眼无意识中带上了几分怜爱，有一瞬间，连同他搁在小腹前的手都微微颤动。他很想伸手摸摸少女的脑袋。
“当然可以，那么晚餐时我们会陪同您一起用餐。”
“谢谢你，莱卡恩，”绫又问，“需要加钱吗？”理论上来说，她预约的是莱卡恩，同她签订私人订制契约的也只有莱卡恩，因而他唤她为主人，但丽娜她们对她的尊敬只是礼节性，若是同时雇佣四个人，可不知道她的小旅行包够不够用呢。
莱卡恩有些被绫逗乐了，实际上他也许久未曾服侍过这样的雇主。
莱卡恩安抚道：“不必，我的主人，我想她们会很乐意与您一同用餐的。”维多利亚家政是包餐包宿的绝顶好工作，就算没有绫，他们也经常一起烹饪用餐。多加一个人其实也不算什么。
见绫的表情明显是放松安心下来，莱卡恩适时地岔开话题：“您觉得早餐味道如何？”
“非常美味，”绫的评价与昨晚如出一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感谢您的捧场。”
莱卡恩欣然接受少女的赞美，身后的尾巴微微晃动，拍在椅腿上。
绫听到这响动，没忍住偷偷望了那条尾巴一眼。这点小反应自然逃不过莱卡恩的眼睛，但被夸奖信任时忍不住摇尾巴可并非他稍加注意就能控制的。
莱卡恩轻咳一声，刻意压下自己乱晃的尾巴：“让您见笑了，它有时候总是这么不听话。”
绫舔掉指尖沾着的番茄酱，直勾勾地看着尾巴，试探性地小声道：“喜欢，想摸摸。”
莱卡恩听得很清楚，这么多年来提出想摸他尾巴的不止绫一个，他早就无奈地习以为常。对这些没有毛发的人来说，希人的尾巴似乎是有什么伟大的魔力。
契约上应当说明得很清楚，维多利亚家政不提供摸尾巴服务——莱卡恩向来都是用这套公式化的话术婉拒，可还未等他开口，绫已经率先撇开目光，红着脸羞恼道：“抱歉，那个，我知道尾巴对希人来说很特殊很重要，嗯……我不会摸的，就是开个玩笑。”
“你不要当真，莱卡恩，你别生我的气。”
少女有许多不懂，但对分寸感的把握浑然天成。意识到这一点，莱卡恩的尾巴又无意识晃动了几下。
他从篮子里拿出热毛巾，展开，一手拉过绫的手托住，另一手细细擦拭，神色不悲不喜，一贯的温和，看不出别的情绪：“您别着急，我很感激您的体谅，又怎么会生您的气。”
绫仍然低着头，目光落在莱卡恩的双手上。除了有尖锐的爪子，他的双手更近似于人类，没有动物的肉垫，但表面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
与狼执事的体型所相符，他的双手也很大，大概一只爪子就能将她的脖颈拧断。
绫此时很不适宜地想到，若是能让莱卡恩画上她人生的句号，其实也非常不错。如此，她更愿意，也似乎会更好受一些。
见少女抓着他的手出神，莱卡恩第三次开口询问道：“主人？”
少女方才如梦初醒，触电般缩回手，端起红茶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
“没什么，刚才想到了些以前的事情。”
莱卡恩了然，体贴地不再追问。
再如何被称呼为万能执事，在莱卡恩的人生中，依然有许多难以两全的憾事，譬如午餐过后，少女便愁眉不展地望着玻璃窗外冬雨夹着雪洒向大地人间的景象，而他也仅能观望而已。
其实绫远没有莱卡恩想象的那样低落，人的气运差到一定程度就能苦中作乐，她也一样，她很擅长调节期待被浇灌一盆冷水后的失望。
莱卡恩体贴地俯下身子：“主人，其实室内能做的有趣活动也不少，请您别失落。”他稍加思索，很快提议：“或许您可以在房间里观看电影，公馆内存有不少评价尚可的录像带……我有几位经营录像店的朋友，前日恰好经由他们推荐，借回来不少，您可以尽情挑选。”
绫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好。”
“那么请您回房间小睡片刻，我需要做大约一个小时的准备工作。”
挑选各种类型的录像带，准备甜点和水果，以及三四种不同的饮品，莱卡恩想让少女尝尝现下年轻人中最时新的茶奶，但外出购买太过花费时间也有些不卫生，所以他选择亲手尝试。
同巴特勒端着餐盘敲门进入卧房时，少女恰好收回手机，对着他扬起笑脸。
莱卡恩假装没看见她方才冷漠的脸色，将餐盘搁在矮桌上，与巴特勒一起做观影的准备。
录像带被分门别类地收纳在一个纸箱内，莱卡恩低声与绫解释了种类，她左看右看，最后决定闭着眼睛随手抽一盘出来。
莱卡恩将录像带塞进播放器里时扫了一眼，哦，是热血动作片，那对兄妹推荐的，他前天才刚看过。主人公为复仇成为天下第一代理人，在空洞内大杀四方，最后成功手刃仇人的大爽文，不计较剧情的细枝末节，就观影效果上来看还是非常不错的。
莱卡恩顺手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回到绫身边坐下，他们坐在毛绒地毯上，背靠着床尾，巴特勒离开前甚至从柜子里捧出一个造型奇特的抱枕塞在了她怀里。
影片开始，莱卡恩没有看电影时说话的习惯，绫也看得很认真，她的双眼再度十分明亮，他有些不太确认是否能在这双眼睛中看到星辰，像是她昨夜头一次尝到莱卡恩手艺的那般惊喜。
放映到三分之二处，影片暂停，趁着绫去洗手间的间隙，莱卡恩更换了她手边已经见底的茶奶，拈起一块糕点吞下，略微调整了甜点们的摆盘。
少女去而复返，很没见识地指着新换的饮品询问：“这个和从前尝到的茶和饮料都不一样，是叫茶奶吗？”
莱卡恩颔首：“是的，不过这并非是街上购买，而是由我亲手做的，味道可能与您在街上喝到的有些差异。据艾莲评价，我做的似乎口味偏淡……少女们大多喜欢口感偏甜的饮品，连可琳也是，有时候我还需叮嘱她们少放点糖。”说到最后，莱卡恩的语气中似乎有些无奈。
维多利亚家政的员工们之间亲密信赖宛若家人，在他们的相处中，莱卡恩于艾莲可琳而言似兄似父，绫在心中是艳羡的。她有一个完整的家族，父母兄弟姐妹俱全，但从未受过如此偏袒的关爱。
绫摇头，语气很真挚：“我以前没喝过，但我觉得莱卡恩做的很好喝。”
少女从不吝啬她的夸奖，莱卡恩很喜欢这点，所以他的心情也很好：“感谢您的偏爱。”
电影继续，剩下的部分与莱卡恩从前看过的其他热血动作片大同小异，经历激情澎湃的决斗，陷入无尽失望，然后因为什么原因再度重燃起希望，喊着什么友情啊羁绊啊热血啊地冲上去，给反派狠狠一记正义之拳作为结尾。
绫甚至兴致勃勃地看完了片尾曲，然后意犹未尽地问莱卡恩：“我可以再看一个吗？”
莱卡恩从胸口的口袋掏出怀表扫了眼时间，捧起放录像带的盒子凑到绫身前：“当然，请您挑选。”时间尚且充裕，稍微推迟些晚餐的时间也未尝不可。
绫煞有介事地闭上眼，手在盒子上空游移许久，才伸手抓了一盘新的录像带出来。
莱卡恩接过来看，这回抽到了爱情片，他没看过的。更换录像带时，他很荒谬地在心底想，其实看盲盒电影还怪有意思的呢。
但是，见鬼，他现在怎么跟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一起看爱情片。
上一部动作片太过热血且快节奏，导致少女一个劲地替主人公捏一把汗，此时影片开头的基调又舒缓又温柔，还有些影片制作国家特有的哀伤美学，终于让少女腾出心思来吃小点心们了。
余光瞥见精心准备的甜点被渐渐吃空，莱卡恩心里又满足了。
电影很偏日常，带上一些治愈标签，很安静，讲述一段恋情而已。莱卡恩专注地看着平淡发展的情节，算不上喜欢也并不讨厌，不知道这类影片的受众是谁，既然混在那对兄妹的推荐名目里，或许是哲放进去的？
总而言之——莱卡恩瞥吃饱喝足后，下巴抵着抱枕开始昏昏欲睡的绫——他的小主人肯定不算在受众里面。
影片的女主人公身患重病，大概还有十年能活，然后在与世界慢慢告别、小心翼翼活着的途中，与男主人公相遇、相知并相恋。
好吧，这故事也并非毫无波澜。莱卡恩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有值得珍惜怀念的美好时光，痛苦不舍，对生命的思考，与亲人之间的释怀，向前进步与继续努力生活的勇气。他们很般配，简直像是科幻片。莱卡恩如此评价。
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他们般的另一方简直天方夜谭。狼希人也不是毛头小子的年纪，从前也有过一些旁人无法想象的经历，到了现在，他的心就像一潭死水。
不过还好，他不太在意这些，找不到合适的伴侣也不至于怨天尤人。
绫起先还强打着精神看，她拉着莱卡恩一起看电影，并不想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可渐渐的，甜美的糕点与影片使人沉静的配乐一起在她头顶发酵旋转。
在男女主分开前的最后一次远途旅行中，绫抵着抱枕的脑袋垂了垂，嘟囔了一句“她怎么走了呀”，低着头睡着了。
莱卡恩原本安分搁在身后的尾巴在此时甩动几下，有力的尾巴尖绕去扫过少女另一侧的肩膀，外力甫一推动，他的肩膀便成了舒适的安眠枕。
雇主睡得香甜，莱卡恩也不再盘腿坐得那么板正，随意曲起一条腿，手搁在膝盖上托腮瞧少女沉静的睡颜，毛茸温暖的尾巴从背后将她圈起来。
莱卡恩轻笑，声音因为可以压低而显得有些嘶哑：“唔……这样姑且也算‘摸’到尾巴了吧？您的心愿还是实现了，我的主人。”
少女双唇翕动，从喉间溢出几个轻飘飘的破碎的呓语来。
莱卡恩尽可能地低头去侧耳倾听，发觉从绫口中拼凑出来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冯·莱卡恩，少女的声音是天籁，他从未在任何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如现在这般被润色得完满绮丽。
莱卡恩终于抬手摸了摸少女的额发，轻声安抚道：“……我在您的身边，我会时刻陪伴您。”
远途旅行后，两位主人公分开，再未相见。女主人公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在病床上，她翻看相机中记录的一幕幕美好，从头到尾，将它们一点点删去。而男主人公后来开了一家店铺，并以女主人公的名字命名，他在她身上汲取到努力生活的勇气与动力，并将永远纪念并怀念永爱。
说实在的，莱卡恩并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好的结局”。
屏幕上开始播放滚动字幕，莱卡恩又垂眸看睡得香甜的少女，微一侧身，脑袋失去了肩膀靠枕的少女贴着狼希人的胸口跌入他怀中，又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托住。
莱卡恩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住了绫。
莱卡恩轻声道：“主人，醒一醒，我该为您准备晚餐了。”
少女不太给面子，纹丝未动，连眉头都未曾蹙一下。
莱卡恩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静默良久，才又开口唤道：“……绫？”
“……嗯？”
绫哑着嗓子呢喃了一声，睁眼时竟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希人胸口蓬松洁白的毛发，她胡乱撑着地板坐起来，边抬手揉眼睛，边看向屏幕，茫然地说：“对不起，莱卡恩，我睡着了。”
莱卡恩取过看电影前被搁在床上的羊羔绒外套披在绫身上：“您无需道歉，准备晚餐尚需一些时间，您也可以去床上再小睡一会，待会我会让丽娜来叫您。”
绫还没完全清醒，回答是慢半拍的，但手已经先一步抓住了莱卡恩的戴着手套的爪子。他的指甲本就经过精心修剪，大部分情况下不会轻易对人造成伤害，但少女温度颇高的手心握着他的食指，尖锐的指尖戳在柔软的掌心上，轻微的刺痛让她清醒了些。
“我、我跟你一起去厨房。”
莱卡恩完全遵从她的意愿：“我明白了，我会等您梳洗完的，”他被少女抓着的手带着巧劲一翻，便该为托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在等待少女洗漱的中途，莱卡恩迅速将房间收拾一番，见她从盥洗室中走出来时仍然掩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走到她面前，轻声笑：“请您别动，我替您整理一下头发。”
丽娜的编发很精妙，但莱卡恩的双手大抵也非常灵巧，绫抬眼看他，却只能看到他抬起的手臂。
“莱卡恩。”
“主人，我在。”
“电影的结局是什么？他们又在一起了吗？”
绫看不见莱卡恩的脸，因而不知他抿唇沉默着。
“很好的结局，他们都深深爱着对方，恕我直言，生死、贫穷或是疾病，没什么能够将他们二人分开。”
莱卡恩避重就轻，既没有为欺骗她而编制一场美梦，也没有违背影片表达的含义。
绫轻轻笑了，笑得很开心：“死亡也没办法将他们分开，那真是太好了。”
最后莱卡恩还顺着头发垂落的方向抚平了翘起的碎发，指腹不经意间擦过耳廓和侧脸，绫感到很温暖，她有些贪恋。
去厨房的路上，莱卡恩询问：“主人也会烹饪吗？”
绫茫然地摇头：“从来没做过。”
“艾莲放学后会将食材带回来，并给我打下手，您是想在厨房帮我还是在正厅与丽娜可琳聊会天？丽娜出身显赫，也见多识广，她不会让您感到无趣的。”
莱卡恩想，虽然他的前一个提案显然与绫雇主的身份不符，但他认为她是愿意尝试新东西的。
绫就像一个年幼的孩子，一张新生的白纸，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莱卡恩知道有些贵族和企业家政治家的孩子生活得循规蹈矩，被规矩束缚成一个傀儡，但显然都不是她这个样子的。说句不恭敬的，其实她更像穷人家的孩子，还是长女。
虽然很想跟温柔大姐姐丽娜贴贴，但……绫问：“我可以进厨房吗？”
“当然，”获得了意料之中的回答，莱卡恩的心情也很好，“如果主人愿意，可以亲手尝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