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馆的冰箱内还存有一部分食材，绫手忙脚乱地跟着莱卡恩学如何处理食材，在他第二次看怀表确认时间后，艾莲拎着一大袋食材走进厨房，相当随意地冲他们咧嘴笑。
“晚上好，老大和绫。”
被艾莲带动，绫也跟着她笑：“晚上好，艾莲！”
艾莲将食材放在流理台面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绑着蝴蝶结的小礼盒递给绫，身后的尾巴跟着晃动：“老大托我回来时给你带礼物，丽娜说你很喜欢毛茸茸的东西，所以买了这个。”
绫看看手上的小盒子，又看看艾莲：“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
艾莲拉着绫走到墙角，似乎是特意避开了莱卡恩：“打开看看吧。”
绫扯开绑带，掀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条项链，但吊坠并不是漂亮的小石头，而是挂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狼，还戳上了两只红色的眼睛。
艾莲压低声音偷偷说：“看起来跟老大很像吧？我帮你挂上吧。”
绫惊叹：“哇，真的耶。”
正在打蛋的莱卡恩轻飘飘扫了角落里嘀咕的两个少女一眼，跑这么远，说的什么他还不是听得一清二楚。
艾莲一回来，相当熟稔地跟绫开始聊天，让她对莱卡恩的关注度反而降低了许多。
“艾莲，上学是什么样的？”
“唔……不知道你是不是爱学习的孩子，反正跟朋友们玩还是挺有意思的，学习的话总感觉及格线就是万岁，多一分太可惜少一分不足够呢。”
“你有很多朋友吗？”
“有几个，也不算特别多。”
“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想，凛她……”
莱卡恩手上动作根本不停，却一直听着她们聊天，到最后几乎变成了莱卡恩在做，而凛与艾莲站在边上聊天。老天，他从来不知道少女对其他同龄人会如此好奇，也从不知道原来艾莲也能那么健谈。
后来丽娜与可琳也来帮忙端菜，五人围着正厅长桌的一角坐了一圈，一同享用了一顿美味的晚餐。
饭后可琳自告奋勇去洗碗，丽娜与艾莲围着绫坐着聊天，莱卡恩没打扰几位女士的美好时光，去厨房为她们准备了些饭后甜点与水果。
再度坐回座位时，艾莲已经抓着绫的手在涂指甲油了。颜色也是绫自己选的，和艾莲一样的红色。
护甲油、指甲油和亮甲油加起来总共涂了三四层，又贴了亮片和花里胡哨的贴纸，绫五指张开，平放在桌上一动不敢动，然后伸着手给坐在一旁单人沙发上的莱卡恩看，举起的双手根本挡不住她脸上的笑容。
莱卡恩搁下看了三分之一的书籍，认真端详一遍少女肤色略显苍白的双手，正儿八经地微笑着点评：“很好看，很适合您，主人。”
可琳洗完盘子回来后也加入了聊天室，对绫的指甲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赞赏。
说实在的，四位女士的声音实在有些吵，莱卡恩从前好像没觉得自己的同事们都如此健谈，他干脆也不看书了（其实是有些看不进去），慢吞吞地端着红茶喝，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温柔地落在了少女灿若星辰的笑靥上。
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的，夜已深，莱卡恩带着绫离开。
艾莲一反常态地同绫聊了许久，现在口干舌燥，她边喝红茶，边看着离去时还在低头同少女说什么的莱卡恩：“老大对绫很上心，她还有些可疑，为什么呢？”
可琳与绫的接触不太多，疑惑地看着二人。
丽娜笑得意味深长：“遇见可怜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罢了，莱卡恩大人还是很心软的。”她侧头朝玻璃落地窗外望去，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雨，淋洒在庭院里精心照料的花草上，也被风吹斜，在玻璃窗上砸出一朵朵水花。
雨夜，不好的天气，没有璀璨星光，也没有朦胧月色，就像谁的内心在哀鸣与流泪。
与前晚姿势相同地坐在床头，莱卡恩翻开绘本，实在无法忽视雇主小姐明亮的双眼。
“您还记得我昨晚讲的内容吗？”
“记得，”绫肯定地点头，“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莱卡恩莞尔，觉得她说的话时常带这些孩子气的童真：“看来我不需要为您讲前情回顾，后面的故事很短，还请您耐心听完他们的结局。”
“西梅公主、冠军福罗贝尔、旅人与精灵一同进入幽谈窟，那里面黑暗，潮湿，阴冷，而他们也在墙上读到了历代公主王子们与冠军的故事。传说中，有一位王国的公主，在王国的守护者迟迟未出现，资源又马上消耗殆尽的情况下，她做出了一个决定，让全体国民陷入沉眠，封印了除高塔外的所有领土，只留自己在高塔上等待守护者。”
绫显然不是个有耐心的倾听者，迫不及待地询问：“那她等到了吗？”
莱卡恩道：“我想是没有的，典籍上记载，她最后独自来到幽谈窟，然后消失了。如果您是这位公主，会作何选择呢？”
绫抱着白日观影的抱枕思索，然后回答：“这位公主很勇敢，但我不认可她的做法。与其一味等待，让子民陷入沉眠，将王国的命运交于未知摆布，还不如号召大家一起寻找守护者呢，即使最后依然难逃厄运，起码大家能一起面对命运的结局。”
“正如同圣物上所镌刻的一行字一样——故事循规蹈矩，往复来回，但每一篇都应当有自己的路途，”莱卡恩微笑：“看来您与西梅公主的看法相同，您也该是一位勇敢的公主。”
莱卡恩又启口说曾经的冠军的故事：“有一位冠军被誉为‘飞翼的西布雷吕’，它曾向女神祈愿希望有一对翅膀，女神告诉他，只要他跳得比所有纸蛙都高，那便是他如愿以偿的时刻。后来他果真一次次跃起，连续拿了七年的冠军，在第八年，他参加了最后一次比赛，拿到了第二名。西布雷吕不再能承担迎接公主的任务，就此退役，他对自己的朋友说，他不知道跳跃比赛的意义，在寻找到意义之前，他不会再参赛。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雨歌塘的记录中。”
绫这回没有说话，她好像共情了这位在等待中老去的冠军，心中有些忧伤。
“众人协力通过了幽谈窟的试炼，但圣物依然毫无反应，试炼场上的发光稿纸忽然开口说话，原来它们是曾经的公主与冠军，是希奥雅公主与西布雷吕冠军，他们是蒸干的露珠，力振难飞的翅膀，枯朽的等待，无处可归的回声，池塘里从来没有桂冠与公主，王国里也从未有过守护者与未来，等待是意义，未来是未知，所以他们将自己变成了一张稿纸。”
“旅人不解，毕竟等待什么都做不了，而此时西梅公主忽然狂笑起来，这位勇敢的公主感谢曾经的希奥雅公主殿下，她已经知道答案，此刻便要离开，感谢各位殿下的身体力行，让她知道幽谈窟内其实没有答案。希望还在别处。未来不是未知，等待也不是意义，未知才是意义。她不会用等待来拯救王国，如果守护者不来，她就去找，如果自己的王国找不到，她就去世界别处找寻，哪怕她的王国因此画上句号，她也要亲眼看着那支笔如何落下。”
“曾经的稿纸们恼怒，认为这位公主盲目，焦躁，轻狂。可圣物在此时绽放出无比璀璨的光芒，黑暗的幽谈窟之中亮起无数星光，宛若女神的手托举起公主、冠军、旅人与精灵，那些等待的稿纸们，那些曾经的公主与冠军们亦化作点点星光，伴随在他们左右。他们翱翔，从幽谈窟的洞口到铃风王国，再越过雨歌塘，短暂的漫游途中，他们看到兴高采烈的飞鼠们，看到大喊着冠军名讳的纸蛙们。渐渐的，旁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耳边只有呼啸风声，他们像流星，像飞光，像天地间汹涌的时间，疼痛追不上他们，眼泪也追不上他们。”
莱卡恩沉缓的声线戛然而止，看向久久未回过神的少女：“荷叶与森林的答案，到这里就结束了。”
“没有后续了吗？”
“后来……后来西梅公主、冠军、旅人与精灵一同迈上了寻找守护者的旅途。”
“莱卡恩，这是你现编的吧？”
莱卡恩用气音哼笑一声，有些无奈：“我向您保证，这内容绝对保真。”
绫依然抱着抱枕看他：“可是莱卡恩，我还不想睡觉。”说真的，既然委托时间到零点，她真的不能零点再睡觉吗？
莱卡恩将绘本放在床头柜，放松身体靠在床头：“您今天与丽娜他们聊了许多，现在轮到我陪您聊会天了，不过还请您原谅，我并没有女士们这么会说话。”
绫觉得这是莱卡恩自谦的胡扯，她动了动身体，往上蹭了些，寻了另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倒是与那条大尾巴凑近许多：“这些童话写得真好，原来小孩子们这么早就能学到这些，比起等待，更重要的是勇敢往前走，能被童话浇灌养育出来的孩子一定非常幸福。”
什么童话浇灌养育，分明是被爱浇灌养育的孩子才必然幸福。莱卡恩没将内心的腹诽说出口：“《希穆兰卡》还有许多其他的故事，下次有机会，我再为您读其他的。其实不止是童话，许多其他种类的书籍也很有意思，就跟电影一样，您永远无法想象作家脑海中的世界是怎样精彩纷呈。”
弥补现实的缺憾，制造完美的结局，抑或是平淡记录某件事的首尾，这些都是现实世界很难做到的事情。
绫眼眸微垂，平静道：“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读的。”
或是是涉及到少女往日的生活，让她有些失落，莱卡恩感觉得出来，在脑中想着如何自然地扯开别的话题。
但没等到他开口，绫又说：“我现在面临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我要去克服它对吗？”
莱卡恩俯下身，静静注视着少女的明亮眼眸：“我能看到，您的灵魂里有一株火苗，但现在它燃得愈发明亮，您听我说，没有人一出生就该去追逐天上的繁星，但若您努力迈开脚步，它会将您带向远方的那片土地。我的小姐，我的殿下，您要做一个勇敢的人。”
少女觉得鼻尖有些酸涩，她将脸埋进被子里：“谢谢你，莱卡恩，我有点困了。”
闻言，莱卡恩顺从地摁灭夜灯，站起身：“晚安，我的主人，祝您今晚也一夜好梦。”
在黑暗中，少女才有勇气开口：“今天真的令我很开心，莱卡恩，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的，谢谢你带给我的一切。”
“……感谢您的青睐，期待您的下次指名。”
莱卡恩听出来了，她在道别。
零点，狼执事尚未入睡，他站在窗边，透过粘稠的雨夜，远远注视着一个小点身手利落地翻过公馆外墙，冒着冬夜的暴雨悄然离开。
莱卡恩回到少女曾短暂停留的房间，推门而入，打开房间的灯。
原本该躺在温暖被窝里的少女和角落衣架上的几件单薄衣服早已不翼而飞，床榻整洁，看不出曾经被睡过的模样，丽娜为她挑选的一整套衣服被整齐叠好放在床上，旁边还放着少女的旅行包。
莱卡恩打开拉链，满满一袋子的丁尼一分不少。
重新合上拉链，莱卡恩微不可闻地叹气，至少她带走了他的礼物不是吗？
大概是和马利格纳斯家族有缘，距离绫的委托结束不过一个月，莱卡恩接到的预约对象自称马利格纳斯的家主——他发誓，不管上一次真不真，这一次肯定是真的，因为对方将约见地定在了传闻中马利格纳斯家族的古堡内，绫曾言这庞大古老的家族早已朝不保夕，从他被接见的表面来看，起码它似乎还保留着大家族该有的尊严。
家主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从年龄上的确符合那二十岁左右小姑娘的父亲。
委托内容也不是什么过家家，而是正儿八经的下空洞除以骸，据说那片伴生空洞虽然很小，但占据了家族原本的属地，为了营救困在里面的成员，家族曾派人前去好几次，也找了不少外头的代理人，但均已失败告终。马利格纳斯老爷的委托已经不再是营救成员，而是除掉空洞内的以骸，并夺回重要物资。
下空洞这事，维多利亚家政可是专业的，莱卡恩毫无负担地同老爷商量并签订契约，他需要两天时间准备，不出意外的话，第三天晚上就能将老爷想要的东西带到他面前。
那日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腐朽的古堡上亦熠熠生辉，由老爷的私人助理带路离开古堡，莱卡恩经过一段长廊，透过玻璃窗，无意间扫到后花园的那些女孩们。草地上铺开几张垫子，少女们似乎是在玩野餐游戏，周围还跟着好几个女仆。
狼希人的眼睛好，来回看了几遍都没找到想找的少女。
莱卡恩不明意味地说：“马利格纳斯老爷有很多女儿。”
私人助理偷瞄他一眼，大概是怕他看上这些娇嫩的贵族千金们，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半警告似的回答：“老爷有五个女儿，且很疼爱她们，最小的那个也在今年年初已经出嫁，今日是恰好与夫婿们回来看老爷。”
五个女儿，绫曾说过她有五个姐姐，莫非真是马利格纳斯家族凭空多出来的小姐？
私人助理是个精明的人，莱卡恩也不好旁敲侧击地问些什么，再说也是他从前言明以后恐怕不会再与绫有交集，所以他点到为止，绅士地微笑：“女儿多的家族会很热闹，老爷应当很幸福。”
私人助理几乎是看着这几个女孩长大的，闻言也露出一丝认同的微笑：“您说得对。”
直到各位拎着各自的武器进入空洞，三位女士还在那小声地讨论绫的身份——莱卡恩完全插不进嘴的那种。
但热聊归热聊，却丝毫未耽搁维多利亚家政对空洞内以骸优雅的绞杀。是的。绞杀。空洞外围的低级以骸大部分都不是那把热电锯或是寒芒鲨鱼刀的对手，莱卡恩与丽娜几乎没怎么出手，确认外围没有任何生命气息以及重要资源后，他们决定继续深入。
冯·莱卡恩，最优雅的狼执事，绝大多数时候——至少在雇主面前，他都是温文尔雅的，也正是如此，与他总是显露杀气的眼睛形成了一种反差美。他是维多利亚家政的强大战力，也是最坚实的后盾，在面对敌人时，那双极寒的合金腿骨可以轻易踩碎他们的脊柱与骨骼。
极大多数时候，他只需要用到腿，双臂只是完成高难度动作的辅助作用，若非他本人的动作狂野有力，冰蓝寒芒准确无误地踩在以骸的外壳上，将其狠厉踹到墙边，那优雅的仪态会让人误认为是在舞场跳交际舞。
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些重复且无聊的杀以骸游戏，艾莲捏着自己那把锋利至极的鲨鱼剪刀，掩嘴打了个哈欠：“说实在的，真是有些无聊了，赶紧结束任务回去睡觉吧。”
莱卡恩轻轻一笑，哪怕此时他的一只脚还踩在以骸的头壳上：“根据马利格纳斯老爷给的萝卜来看，这片空洞的最深处有一个上级以骸，估计会有些棘手。”
丽娜轻飘飘落地，望向远方：“那看来，马利格纳斯老爷需要的物资应当就在那里了。或许，我们直奔主题会比较快？”
可琳紧张地握着电锯：“要、要要要直接去找最厉害的那个吗？可、可琳会加油的！”
丽娜弯腰逗她：“小可琳看起来也斗志满满呢。”
莱卡恩沉思片刻，道：“丽娜说得对，根据萝卜提供的捷径杀过去吧。”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有些想念录像店的那对兄妹，比起可能落后八百个版本的萝卜来说，法厄同真是代理人最好的合作伙伴。
维多利亚家政一路杀入腹地时，一直盘腿坐在屋顶上的少女终于站起身，她全身上下覆盖着一层流淌着幻光的以太结晶，比起人类，此刻的她看起来似乎更像怪物一些。
阳光照下，少女首先看到的是鲨鱼刀尖瞬间迸发的夺目光芒，然后才是一路疾驰的日夜想念的四人。
少女有些麻木地戴上面具，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是造化弄人，她曾想过能死在莱卡恩手下算是一件幸事，而为了除掉他，马利格纳斯家主，她的父亲，当真舍得去聘请维多利亚家政。
类人的怪物骤然出现在面前，莱卡恩猛地停下脚步，示意身后的三人进入警备状态。
那堪称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恶战，以一敌四，僵持半小时以上，怪物的右胸才被艾莲一剪刀洞穿，露出了那颗闪耀夺目的核心。
莱卡恩看准时机，周围流动的空气都躁动起来，寒气逼人的腿骨覆满冰霜，一击即中。
他一手掐着怪物的脖颈，另一手徒手捏碎了它右胸处的核心，然后怪物的反抗渐衰，它抬起手，大概是要反抗，莱卡恩有些不太确定，因为那时他已经捏碎了怪物的脖子。
激烈地战斗吸引了四面八方的以骸，莱卡恩没管他方才击杀的上级以骸，反身便投入了一场新的战斗。
丽娜言之有理，在周围果然找到了一只上锁的保险箱，这里面便是马利格纳斯老爷需要的东西，这一路上没看到一个活物，说不定那些家族的人也早就以骸化后消弭在他们手上了。
可琳与艾莲在探查四周，莱卡恩站在原地保持戒备，丽娜拎着保险箱站在他的保护范围内，无意间扫到了地上那具尚未消散的怪物身体。
一般来说以骸被击碎后都会化成齑粉，当时因为激战不曾注意，可此时这具实体化得不能再实体的躯体却成为最不和谐的因素，难道它是牲鬼那样的……
想到这里，丽娜忽然看到脖颈与下巴间一小块未被遮盖的皮肤。
“莱卡恩大人，这是个人类。”
莱卡恩的视线循着丽娜的声音投下时，丽娜已经蹲在怪物身边，她伸手掀起类人怪物脸上的面具。
莱卡恩看清了面具下少女失焦暗淡的金色瞳孔，他曾经认为那是星辰的光泽，也听清楚了丽娜的声音。
“……她是绫。”
任务完满结束，那具被以太晶体覆盖的躯体被莱卡恩带出空洞，寻了一副上好的棺椁，现在安置在维多利亚家政的公馆内。
莱卡恩带着保险箱，再度来到了马利格纳斯家族的古堡。
老爷当着他的面查看保险箱内的东西，满意地称赞道：“当真完美，莱卡恩先生，从前听闻维多利亚家政的威名，如今看来，你们真是最好的选择。”
莱卡恩一如既往的谦逊和有礼：“感谢您的信任。”他迟疑片刻，还是开口：“其实我们还在空洞里见到了一个人。”
老爷抬眼看他：“人？”
莱卡恩的语气中探查不出任何情绪，似乎当真只是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是我前不久的雇主，以马利格纳斯女儿的名义。”
老爷并不意外，大抵是知道绫的存在：“我的女儿，她是这么与你说的？”
莱卡恩点头：“正是。”
老爷轻笑一笑，是有些轻蔑的笑，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应当有嘱咐过，要将空洞内的一切带回来，莱卡恩先生，您为何没有将她的尸体带给我？”
莱卡恩扯起谎来也是波澜不惊：“您并未预先与我申明空洞内会有这样一位小姐，况且，她早已以骸化，您知道的，它们最后都不过一捧齑粉罢了。”
老爷被他说服了：“好吧，你说得对。”
莱卡恩想到那日在阳光草地上嬉笑打闹的五个女孩：“所以她当真是您的第六个女儿？”
老爷既没肯定，也不给予否定：“如果您认为的父女是血缘关系上的话，那您的推测是正确的……她向你预约了什么委托？”
莱卡恩道：“一场过家家罢了，我为她讲了一个童话故事。”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老爷靠在沙发椅上，不再去看莱卡恩，而是将视线投向窗外：“实验体零号，魔王，马利格纳斯的战斗机器，您可以尽情如此称呼它，若是作为我的第六个女儿，她该名为拉尔卡·马利格纳斯。只可惜，她天生就是做魔王的料，你不会明白的，当我看到她降生时，我明白马利格纳斯的未来即将在我的手上抵达巅峰。”
拉尔卡，代表云雀，象征自由与快乐。
莱卡恩大概知道，少女怕是一个都没得到过。
莱卡恩答非所问：“我还没到有女儿的年纪，的确没法明白。”
“我仍有不解，既然她对您来说是如此重要的兵器，为何您要摒弃她？”
老爷的回答丝毫没有迟疑，沉重，也很肯定：“我们需要能为家族带来利益的兵器，而不是一件具有反抗意识的兵器，若非如此，她本可以一生为家族效力……她本该以此为荣的。”
莱卡恩垂下头，此时他认同了少女曾经的观点。
马利格纳斯早就不如往昔，人丁凋零，经济衰败，他们守不住那面墙上笔法华丽的家族树，也守不住偌大的土地。这样的家族，也许早该不复存在了。
回到公馆已经是深夜，莱卡恩直奔存放棺椁的房间。
回来时他们一起为少女洗了头发和脸（因为只有这一部分还是人形），并拿了一块绣着玫瑰的手帕盖住了她右胸失去核心的缺口。
莱卡恩伫立在棺椁旁凝视少女时，曾觉得她安静闭着眼的模样一如当时看电影时她昏睡过去的样子，安心而安详。
莱卡恩附身，指尖扫过她平坦的眉心。
她好像走得很安详，可他直接拧断了她的脖子，那时候她会不会很痛。
再度站在那扇门前时，莱卡恩有些犹豫，若是看见棺中少女，他该同她说点什么呢？告诉她，他为她找到了原本的名字，拉尔卡，自由快乐的云雀，我的天，这话也太乐极生悲了。
莱卡恩闭了闭眼，一番心里建设后，推开紧闭的房门迈步而入。
朦胧月光透过扇扇镌刻精美雕花的玻璃窗洒落在棺椁上，给整个世界蒙上一层柔和的灰白色，莱卡恩心中所念的少女并非安静祥和地躺在棺椁之中，而是站着，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覆盖身体的以太晶体不知何时散去，少女不着寸缕，仅有颈间才得到不久的项链，白皙身躯在月光笼罩下好像散发着朦胧的光辉，下一刻，她即将成为童话里所说的神女，就此归天而去。
莱卡恩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少女的记忆缓慢复苏，此时也看到了安静伫立在门口的莱卡恩，他大半身体都遮挡在黑暗里，比起他，少女的反应要更平淡一些。
“莱卡恩？”少女迈腿跨过棺木，赤足踩在铺设于地面的猩红地毯上，她只走了几步便停下，与莱卡恩保持很大一段距离。脚下地毯宛如盛大的血泊，而未被地毯覆盖的深灰色地面便是深深沟壑。
“是你将我的躯体带了回来？我该谢谢你，若是在空洞里复生还挺麻烦的。”
莱卡恩不发一言，鸽子血般深红的眼眸凝视月光下的少女良久：“你是绫？”
她是谁？这个问题本就困惑她许久，但这个名字是由莱卡恩所取，在他的面前，她可以不是实验体零号，可以不是魔王，可以不是战斗机器，也可以不是马利格纳斯家族的女儿，她只是绫，所以少女点头：“嗯。”
莱卡恩好像覆着寒霜的面色稍霁，将一切事情的始末道来：“三天前，维多利亚家政接到了马利格纳斯家主的委托，对方要求剿灭伴生空洞内的上级以骸，并夺回一项重要物资。”
莱卡恩有些难以启口：“你是如何……”
绫了然于心：“原来如此，既然你已见过那个人，想必也知道了我的一些事情，世界上总有些你想象不到的怪人，因为可以以骸化，可以不死，所以我才被称为‘魔王’。”
“接下来，你要把我交给那位马利格纳斯老爷，还是他吩咐你处理我？”
“真没想到，原来那个人最后甚至不愿意看见我，换个方面想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死前不必看到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你说对吗？”她轻轻一笑，随后抬头看黑暗中的狼希人，脸上的笑容很淡，“莱卡恩，你会如何处理我呢？”
绫想，对未来即将发生之事有一个心理准备，应当会安心些。
莱卡恩同她错开目光，从黑暗中缓慢走出，却不是向绫，而是走向角落安置的单人沙发，嘴里吐露出出乎意料的答案：“你是维多利亚家政擅自带回来的，我们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马利格纳斯老爷曾质问我，我回答他既然已是以骸，自然一切都如风烟散去。”
莱卡恩捞起沙发背上的一张薄毯，朝绫投去温和的笑意：“马利格纳斯老爷天纵英才又运筹帷幄，但可惜似乎对空洞的诸多事宜不太了解——我的意思是他被我成功糊弄住了——无论如何，我们绝不会再接受马利格纳斯家族的相关委托。”
每个字都认识，凑在一起的意思有些超过绫的认知，她仰头沉思片刻，然后茫然地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措辞：“你是说，现在，我自由了？”
从今往后，她能够尽情享受到一如那一日的每一日。
莱卡恩低头拨弄着那张毯子，两步并三步疾走至绫身前，捏着毯子的两个角撑开扬起，为他的公主殿下加冕上深红绣金色繁花的礼服。
绫抬手攥住那张包裹身体的薄毯，感觉莱卡恩粗粝温热的双手捧着她的脸，温柔地将被压在毯子下的长发理出来。粗短的绒毛擦过脖颈，让绫觉得有些痒，她微微眯起双眼，明知就是眼前这双手在几个小时前毫不留情地拧断了她的脖子，但她却不曾觉得恐惧。
“阁下，请您相信我，您永远是自由的。”
莱卡恩在心底轻声说，绫，你终于等到这天。
骤然被宣判自己得到了当之无愧的好结局，绫没觉得心口一松或是其他，更多的是茫然，她在天地间早已经孑然一身，她不知道此后能去什么地方。
替绫理好头发，执事克制有礼地退后几步，同她保持了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
或许读心术对莱卡恩来说当真是小事一桩，他温和开口：“维多利亚家政在各地都有安全屋，您也可以暂时待在公馆内，我们会负责您的衣食起居，直到您想好未来的想去的地方为止，或者，您现在就有什么打算吗？什么都可以，维多利亚家政都将竭力为您达成。”
绫有些不解：“我们之间的契约已经结束，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帮她这么多？
莱卡恩想到那袋被主人丢下的丁尼，好听话张嘴就来：“您的委托费远远超过当时的委托内容，阁下，维多利亚家政断然没有光收钱不做事的道理，我与您的契约还来日方长。”
绫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喉头有些哽咽。
莱卡恩的声音依然平稳沉缓，听不出其中蕴含了何种情绪，就像是给孩子讲抚平心绪的童话故事：“别担心，我们都会陪着您，您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归宿……”
绫忽然打断他：“莱卡恩，我想到要做什么了。”
莱卡恩垂眸看着少女，眼中并无意外：“您说？”
绫仰头，与莱卡恩对视，然后那双净若琉璃的澄澈眼眸微弯，带出一个从未有过的笑容：“我想留在你身边，我想留在维多利亚家政。”
莱卡恩很满意这个答案，事情终于迈向尾声，他如愿以偿地闭了闭眼，然后屈膝半跪，执起绫的右手，在月光的注视下，低头轻轻吻在她的手背上。
“当然可以，我的主人。”
“晚上好，老大和绫。”
被艾莲带动，绫也跟着她笑：“晚上好，艾莲！”
艾莲将食材放在流理台面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绑着蝴蝶结的小礼盒递给绫，身后的尾巴跟着晃动：“老大托我回来时给你带礼物，丽娜说你很喜欢毛茸茸的东西，所以买了这个。”
绫看看手上的小盒子，又看看艾莲：“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
艾莲拉着绫走到墙角，似乎是特意避开了莱卡恩：“打开看看吧。”
绫扯开绑带，掀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条项链，但吊坠并不是漂亮的小石头，而是挂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狼，还戳上了两只红色的眼睛。
艾莲压低声音偷偷说：“看起来跟老大很像吧？我帮你挂上吧。”
绫惊叹：“哇，真的耶。”
正在打蛋的莱卡恩轻飘飘扫了角落里嘀咕的两个少女一眼，跑这么远，说的什么他还不是听得一清二楚。
艾莲一回来，相当熟稔地跟绫开始聊天，让她对莱卡恩的关注度反而降低了许多。
“艾莲，上学是什么样的？”
“唔……不知道你是不是爱学习的孩子，反正跟朋友们玩还是挺有意思的，学习的话总感觉及格线就是万岁，多一分太可惜少一分不足够呢。”
“你有很多朋友吗？”
“有几个，也不算特别多。”
“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想，凛她……”
莱卡恩手上动作根本不停，却一直听着她们聊天，到最后几乎变成了莱卡恩在做，而凛与艾莲站在边上聊天。老天，他从来不知道少女对其他同龄人会如此好奇，也从不知道原来艾莲也能那么健谈。
后来丽娜与可琳也来帮忙端菜，五人围着正厅长桌的一角坐了一圈，一同享用了一顿美味的晚餐。
饭后可琳自告奋勇去洗碗，丽娜与艾莲围着绫坐着聊天，莱卡恩没打扰几位女士的美好时光，去厨房为她们准备了些饭后甜点与水果。
再度坐回座位时，艾莲已经抓着绫的手在涂指甲油了。颜色也是绫自己选的，和艾莲一样的红色。
护甲油、指甲油和亮甲油加起来总共涂了三四层，又贴了亮片和花里胡哨的贴纸，绫五指张开，平放在桌上一动不敢动，然后伸着手给坐在一旁单人沙发上的莱卡恩看，举起的双手根本挡不住她脸上的笑容。
莱卡恩搁下看了三分之一的书籍，认真端详一遍少女肤色略显苍白的双手，正儿八经地微笑着点评：“很好看，很适合您，主人。”
可琳洗完盘子回来后也加入了聊天室，对绫的指甲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赞赏。
说实在的，四位女士的声音实在有些吵，莱卡恩从前好像没觉得自己的同事们都如此健谈，他干脆也不看书了（其实是有些看不进去），慢吞吞地端着红茶喝，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温柔地落在了少女灿若星辰的笑靥上。
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的，夜已深，莱卡恩带着绫离开。
艾莲一反常态地同绫聊了许久，现在口干舌燥，她边喝红茶，边看着离去时还在低头同少女说什么的莱卡恩：“老大对绫很上心，她还有些可疑，为什么呢？”
可琳与绫的接触不太多，疑惑地看着二人。
丽娜笑得意味深长：“遇见可怜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罢了，莱卡恩大人还是很心软的。”她侧头朝玻璃落地窗外望去，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雨，淋洒在庭院里精心照料的花草上，也被风吹斜，在玻璃窗上砸出一朵朵水花。
雨夜，不好的天气，没有璀璨星光，也没有朦胧月色，就像谁的内心在哀鸣与流泪。
与前晚姿势相同地坐在床头，莱卡恩翻开绘本，实在无法忽视雇主小姐明亮的双眼。
“您还记得我昨晚讲的内容吗？”
“记得，”绫肯定地点头，“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莱卡恩莞尔，觉得她说的话时常带这些孩子气的童真：“看来我不需要为您讲前情回顾，后面的故事很短，还请您耐心听完他们的结局。”
“西梅公主、冠军福罗贝尔、旅人与精灵一同进入幽谈窟，那里面黑暗，潮湿，阴冷，而他们也在墙上读到了历代公主王子们与冠军的故事。传说中，有一位王国的公主，在王国的守护者迟迟未出现，资源又马上消耗殆尽的情况下，她做出了一个决定，让全体国民陷入沉眠，封印了除高塔外的所有领土，只留自己在高塔上等待守护者。”
绫显然不是个有耐心的倾听者，迫不及待地询问：“那她等到了吗？”
莱卡恩道：“我想是没有的，典籍上记载，她最后独自来到幽谈窟，然后消失了。如果您是这位公主，会作何选择呢？”
绫抱着白日观影的抱枕思索，然后回答：“这位公主很勇敢，但我不认可她的做法。与其一味等待，让子民陷入沉眠，将王国的命运交于未知摆布，还不如号召大家一起寻找守护者呢，即使最后依然难逃厄运，起码大家能一起面对命运的结局。”
“正如同圣物上所镌刻的一行字一样——故事循规蹈矩，往复来回，但每一篇都应当有自己的路途，”莱卡恩微笑：“看来您与西梅公主的看法相同，您也该是一位勇敢的公主。”
莱卡恩又启口说曾经的冠军的故事：“有一位冠军被誉为‘飞翼的西布雷吕’，它曾向女神祈愿希望有一对翅膀，女神告诉他，只要他跳得比所有纸蛙都高，那便是他如愿以偿的时刻。后来他果真一次次跃起，连续拿了七年的冠军，在第八年，他参加了最后一次比赛，拿到了第二名。西布雷吕不再能承担迎接公主的任务，就此退役，他对自己的朋友说，他不知道跳跃比赛的意义，在寻找到意义之前，他不会再参赛。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雨歌塘的记录中。”
绫这回没有说话，她好像共情了这位在等待中老去的冠军，心中有些忧伤。
“众人协力通过了幽谈窟的试炼，但圣物依然毫无反应，试炼场上的发光稿纸忽然开口说话，原来它们是曾经的公主与冠军，是希奥雅公主与西布雷吕冠军，他们是蒸干的露珠，力振难飞的翅膀，枯朽的等待，无处可归的回声，池塘里从来没有桂冠与公主，王国里也从未有过守护者与未来，等待是意义，未来是未知，所以他们将自己变成了一张稿纸。”
“旅人不解，毕竟等待什么都做不了，而此时西梅公主忽然狂笑起来，这位勇敢的公主感谢曾经的希奥雅公主殿下，她已经知道答案，此刻便要离开，感谢各位殿下的身体力行，让她知道幽谈窟内其实没有答案。希望还在别处。未来不是未知，等待也不是意义，未知才是意义。她不会用等待来拯救王国，如果守护者不来，她就去找，如果自己的王国找不到，她就去世界别处找寻，哪怕她的王国因此画上句号，她也要亲眼看着那支笔如何落下。”
“曾经的稿纸们恼怒，认为这位公主盲目，焦躁，轻狂。可圣物在此时绽放出无比璀璨的光芒，黑暗的幽谈窟之中亮起无数星光，宛若女神的手托举起公主、冠军、旅人与精灵，那些等待的稿纸们，那些曾经的公主与冠军们亦化作点点星光，伴随在他们左右。他们翱翔，从幽谈窟的洞口到铃风王国，再越过雨歌塘，短暂的漫游途中，他们看到兴高采烈的飞鼠们，看到大喊着冠军名讳的纸蛙们。渐渐的，旁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耳边只有呼啸风声，他们像流星，像飞光，像天地间汹涌的时间，疼痛追不上他们，眼泪也追不上他们。”
莱卡恩沉缓的声线戛然而止，看向久久未回过神的少女：“荷叶与森林的答案，到这里就结束了。”
“没有后续了吗？”
“后来……后来西梅公主、冠军、旅人与精灵一同迈上了寻找守护者的旅途。”
“莱卡恩，这是你现编的吧？”
莱卡恩用气音哼笑一声，有些无奈：“我向您保证，这内容绝对保真。”
绫依然抱着抱枕看他：“可是莱卡恩，我还不想睡觉。”说真的，既然委托时间到零点，她真的不能零点再睡觉吗？
莱卡恩将绘本放在床头柜，放松身体靠在床头：“您今天与丽娜他们聊了许多，现在轮到我陪您聊会天了，不过还请您原谅，我并没有女士们这么会说话。”
绫觉得这是莱卡恩自谦的胡扯，她动了动身体，往上蹭了些，寻了另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倒是与那条大尾巴凑近许多：“这些童话写得真好，原来小孩子们这么早就能学到这些，比起等待，更重要的是勇敢往前走，能被童话浇灌养育出来的孩子一定非常幸福。”
什么童话浇灌养育，分明是被爱浇灌养育的孩子才必然幸福。莱卡恩没将内心的腹诽说出口：“《希穆兰卡》还有许多其他的故事，下次有机会，我再为您读其他的。其实不止是童话，许多其他种类的书籍也很有意思，就跟电影一样，您永远无法想象作家脑海中的世界是怎样精彩纷呈。”
弥补现实的缺憾，制造完美的结局，抑或是平淡记录某件事的首尾，这些都是现实世界很难做到的事情。
绫眼眸微垂，平静道：“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读的。”
或是是涉及到少女往日的生活，让她有些失落，莱卡恩感觉得出来，在脑中想着如何自然地扯开别的话题。
但没等到他开口，绫又说：“我现在面临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我要去克服它对吗？”
莱卡恩俯下身，静静注视着少女的明亮眼眸：“我能看到，您的灵魂里有一株火苗，但现在它燃得愈发明亮，您听我说，没有人一出生就该去追逐天上的繁星，但若您努力迈开脚步，它会将您带向远方的那片土地。我的小姐，我的殿下，您要做一个勇敢的人。”
少女觉得鼻尖有些酸涩，她将脸埋进被子里：“谢谢你，莱卡恩，我有点困了。”
闻言，莱卡恩顺从地摁灭夜灯，站起身：“晚安，我的主人，祝您今晚也一夜好梦。”
在黑暗中，少女才有勇气开口：“今天真的令我很开心，莱卡恩，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的，谢谢你带给我的一切。”
“……感谢您的青睐，期待您的下次指名。”
莱卡恩听出来了，她在道别。
零点，狼执事尚未入睡，他站在窗边，透过粘稠的雨夜，远远注视着一个小点身手利落地翻过公馆外墙，冒着冬夜的暴雨悄然离开。
莱卡恩回到少女曾短暂停留的房间，推门而入，打开房间的灯。
原本该躺在温暖被窝里的少女和角落衣架上的几件单薄衣服早已不翼而飞，床榻整洁，看不出曾经被睡过的模样，丽娜为她挑选的一整套衣服被整齐叠好放在床上，旁边还放着少女的旅行包。
莱卡恩打开拉链，满满一袋子的丁尼一分不少。
重新合上拉链，莱卡恩微不可闻地叹气，至少她带走了他的礼物不是吗？
大概是和马利格纳斯家族有缘，距离绫的委托结束不过一个月，莱卡恩接到的预约对象自称马利格纳斯的家主——他发誓，不管上一次真不真，这一次肯定是真的，因为对方将约见地定在了传闻中马利格纳斯家族的古堡内，绫曾言这庞大古老的家族早已朝不保夕，从他被接见的表面来看，起码它似乎还保留着大家族该有的尊严。
家主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从年龄上的确符合那二十岁左右小姑娘的父亲。
委托内容也不是什么过家家，而是正儿八经的下空洞除以骸，据说那片伴生空洞虽然很小，但占据了家族原本的属地，为了营救困在里面的成员，家族曾派人前去好几次，也找了不少外头的代理人，但均已失败告终。马利格纳斯老爷的委托已经不再是营救成员，而是除掉空洞内的以骸，并夺回重要物资。
下空洞这事，维多利亚家政可是专业的，莱卡恩毫无负担地同老爷商量并签订契约，他需要两天时间准备，不出意外的话，第三天晚上就能将老爷想要的东西带到他面前。
那日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腐朽的古堡上亦熠熠生辉，由老爷的私人助理带路离开古堡，莱卡恩经过一段长廊，透过玻璃窗，无意间扫到后花园的那些女孩们。草地上铺开几张垫子，少女们似乎是在玩野餐游戏，周围还跟着好几个女仆。
狼希人的眼睛好，来回看了几遍都没找到想找的少女。
莱卡恩不明意味地说：“马利格纳斯老爷有很多女儿。”
私人助理偷瞄他一眼，大概是怕他看上这些娇嫩的贵族千金们，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半警告似的回答：“老爷有五个女儿，且很疼爱她们，最小的那个也在今年年初已经出嫁，今日是恰好与夫婿们回来看老爷。”
五个女儿，绫曾说过她有五个姐姐，莫非真是马利格纳斯家族凭空多出来的小姐？
私人助理是个精明的人，莱卡恩也不好旁敲侧击地问些什么，再说也是他从前言明以后恐怕不会再与绫有交集，所以他点到为止，绅士地微笑：“女儿多的家族会很热闹，老爷应当很幸福。”
私人助理几乎是看着这几个女孩长大的，闻言也露出一丝认同的微笑：“您说得对。”
直到各位拎着各自的武器进入空洞，三位女士还在那小声地讨论绫的身份——莱卡恩完全插不进嘴的那种。
但热聊归热聊，却丝毫未耽搁维多利亚家政对空洞内以骸优雅的绞杀。是的。绞杀。空洞外围的低级以骸大部分都不是那把热电锯或是寒芒鲨鱼刀的对手，莱卡恩与丽娜几乎没怎么出手，确认外围没有任何生命气息以及重要资源后，他们决定继续深入。
冯·莱卡恩，最优雅的狼执事，绝大多数时候——至少在雇主面前，他都是温文尔雅的，也正是如此，与他总是显露杀气的眼睛形成了一种反差美。他是维多利亚家政的强大战力，也是最坚实的后盾，在面对敌人时，那双极寒的合金腿骨可以轻易踩碎他们的脊柱与骨骼。
极大多数时候，他只需要用到腿，双臂只是完成高难度动作的辅助作用，若非他本人的动作狂野有力，冰蓝寒芒准确无误地踩在以骸的外壳上，将其狠厉踹到墙边，那优雅的仪态会让人误认为是在舞场跳交际舞。
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些重复且无聊的杀以骸游戏，艾莲捏着自己那把锋利至极的鲨鱼剪刀，掩嘴打了个哈欠：“说实在的，真是有些无聊了，赶紧结束任务回去睡觉吧。”
莱卡恩轻轻一笑，哪怕此时他的一只脚还踩在以骸的头壳上：“根据马利格纳斯老爷给的萝卜来看，这片空洞的最深处有一个上级以骸，估计会有些棘手。”
丽娜轻飘飘落地，望向远方：“那看来，马利格纳斯老爷需要的物资应当就在那里了。或许，我们直奔主题会比较快？”
可琳紧张地握着电锯：“要、要要要直接去找最厉害的那个吗？可、可琳会加油的！”
丽娜弯腰逗她：“小可琳看起来也斗志满满呢。”
莱卡恩沉思片刻，道：“丽娜说得对，根据萝卜提供的捷径杀过去吧。”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有些想念录像店的那对兄妹，比起可能落后八百个版本的萝卜来说，法厄同真是代理人最好的合作伙伴。
维多利亚家政一路杀入腹地时，一直盘腿坐在屋顶上的少女终于站起身，她全身上下覆盖着一层流淌着幻光的以太结晶，比起人类，此刻的她看起来似乎更像怪物一些。
阳光照下，少女首先看到的是鲨鱼刀尖瞬间迸发的夺目光芒，然后才是一路疾驰的日夜想念的四人。
少女有些麻木地戴上面具，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是造化弄人，她曾想过能死在莱卡恩手下算是一件幸事，而为了除掉他，马利格纳斯家主，她的父亲，当真舍得去聘请维多利亚家政。
类人的怪物骤然出现在面前，莱卡恩猛地停下脚步，示意身后的三人进入警备状态。
那堪称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恶战，以一敌四，僵持半小时以上，怪物的右胸才被艾莲一剪刀洞穿，露出了那颗闪耀夺目的核心。
莱卡恩看准时机，周围流动的空气都躁动起来，寒气逼人的腿骨覆满冰霜，一击即中。
他一手掐着怪物的脖颈，另一手徒手捏碎了它右胸处的核心，然后怪物的反抗渐衰，它抬起手，大概是要反抗，莱卡恩有些不太确定，因为那时他已经捏碎了怪物的脖子。
激烈地战斗吸引了四面八方的以骸，莱卡恩没管他方才击杀的上级以骸，反身便投入了一场新的战斗。
丽娜言之有理，在周围果然找到了一只上锁的保险箱，这里面便是马利格纳斯老爷需要的东西，这一路上没看到一个活物，说不定那些家族的人也早就以骸化后消弭在他们手上了。
可琳与艾莲在探查四周，莱卡恩站在原地保持戒备，丽娜拎着保险箱站在他的保护范围内，无意间扫到了地上那具尚未消散的怪物身体。
一般来说以骸被击碎后都会化成齑粉，当时因为激战不曾注意，可此时这具实体化得不能再实体的躯体却成为最不和谐的因素，难道它是牲鬼那样的……
想到这里，丽娜忽然看到脖颈与下巴间一小块未被遮盖的皮肤。
“莱卡恩大人，这是个人类。”
莱卡恩的视线循着丽娜的声音投下时，丽娜已经蹲在怪物身边，她伸手掀起类人怪物脸上的面具。
莱卡恩看清了面具下少女失焦暗淡的金色瞳孔，他曾经认为那是星辰的光泽，也听清楚了丽娜的声音。
“……她是绫。”
任务完满结束，那具被以太晶体覆盖的躯体被莱卡恩带出空洞，寻了一副上好的棺椁，现在安置在维多利亚家政的公馆内。
莱卡恩带着保险箱，再度来到了马利格纳斯家族的古堡。
老爷当着他的面查看保险箱内的东西，满意地称赞道：“当真完美，莱卡恩先生，从前听闻维多利亚家政的威名，如今看来，你们真是最好的选择。”
莱卡恩一如既往的谦逊和有礼：“感谢您的信任。”他迟疑片刻，还是开口：“其实我们还在空洞里见到了一个人。”
老爷抬眼看他：“人？”
莱卡恩的语气中探查不出任何情绪，似乎当真只是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是我前不久的雇主，以马利格纳斯女儿的名义。”
老爷并不意外，大抵是知道绫的存在：“我的女儿，她是这么与你说的？”
莱卡恩点头：“正是。”
老爷轻笑一笑，是有些轻蔑的笑，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应当有嘱咐过，要将空洞内的一切带回来，莱卡恩先生，您为何没有将她的尸体带给我？”
莱卡恩扯起谎来也是波澜不惊：“您并未预先与我申明空洞内会有这样一位小姐，况且，她早已以骸化，您知道的，它们最后都不过一捧齑粉罢了。”
老爷被他说服了：“好吧，你说得对。”
莱卡恩想到那日在阳光草地上嬉笑打闹的五个女孩：“所以她当真是您的第六个女儿？”
老爷既没肯定，也不给予否定：“如果您认为的父女是血缘关系上的话，那您的推测是正确的……她向你预约了什么委托？”
莱卡恩道：“一场过家家罢了，我为她讲了一个童话故事。”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老爷靠在沙发椅上，不再去看莱卡恩，而是将视线投向窗外：“实验体零号，魔王，马利格纳斯的战斗机器，您可以尽情如此称呼它，若是作为我的第六个女儿，她该名为拉尔卡·马利格纳斯。只可惜，她天生就是做魔王的料，你不会明白的，当我看到她降生时，我明白马利格纳斯的未来即将在我的手上抵达巅峰。”
拉尔卡，代表云雀，象征自由与快乐。
莱卡恩大概知道，少女怕是一个都没得到过。
莱卡恩答非所问：“我还没到有女儿的年纪，的确没法明白。”
“我仍有不解，既然她对您来说是如此重要的兵器，为何您要摒弃她？”
老爷的回答丝毫没有迟疑，沉重，也很肯定：“我们需要能为家族带来利益的兵器，而不是一件具有反抗意识的兵器，若非如此，她本可以一生为家族效力……她本该以此为荣的。”
莱卡恩垂下头，此时他认同了少女曾经的观点。
马利格纳斯早就不如往昔，人丁凋零，经济衰败，他们守不住那面墙上笔法华丽的家族树，也守不住偌大的土地。这样的家族，也许早该不复存在了。
回到公馆已经是深夜，莱卡恩直奔存放棺椁的房间。
回来时他们一起为少女洗了头发和脸（因为只有这一部分还是人形），并拿了一块绣着玫瑰的手帕盖住了她右胸失去核心的缺口。
莱卡恩伫立在棺椁旁凝视少女时，曾觉得她安静闭着眼的模样一如当时看电影时她昏睡过去的样子，安心而安详。
莱卡恩附身，指尖扫过她平坦的眉心。
她好像走得很安详，可他直接拧断了她的脖子，那时候她会不会很痛。
再度站在那扇门前时，莱卡恩有些犹豫，若是看见棺中少女，他该同她说点什么呢？告诉她，他为她找到了原本的名字，拉尔卡，自由快乐的云雀，我的天，这话也太乐极生悲了。
莱卡恩闭了闭眼，一番心里建设后，推开紧闭的房门迈步而入。
朦胧月光透过扇扇镌刻精美雕花的玻璃窗洒落在棺椁上，给整个世界蒙上一层柔和的灰白色，莱卡恩心中所念的少女并非安静祥和地躺在棺椁之中，而是站着，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覆盖身体的以太晶体不知何时散去，少女不着寸缕，仅有颈间才得到不久的项链，白皙身躯在月光笼罩下好像散发着朦胧的光辉，下一刻，她即将成为童话里所说的神女，就此归天而去。
莱卡恩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少女的记忆缓慢复苏，此时也看到了安静伫立在门口的莱卡恩，他大半身体都遮挡在黑暗里，比起他，少女的反应要更平淡一些。
“莱卡恩？”少女迈腿跨过棺木，赤足踩在铺设于地面的猩红地毯上，她只走了几步便停下，与莱卡恩保持很大一段距离。脚下地毯宛如盛大的血泊，而未被地毯覆盖的深灰色地面便是深深沟壑。
“是你将我的躯体带了回来？我该谢谢你，若是在空洞里复生还挺麻烦的。”
莱卡恩不发一言，鸽子血般深红的眼眸凝视月光下的少女良久：“你是绫？”
她是谁？这个问题本就困惑她许久，但这个名字是由莱卡恩所取，在他的面前，她可以不是实验体零号，可以不是魔王，可以不是战斗机器，也可以不是马利格纳斯家族的女儿，她只是绫，所以少女点头：“嗯。”
莱卡恩好像覆着寒霜的面色稍霁，将一切事情的始末道来：“三天前，维多利亚家政接到了马利格纳斯家主的委托，对方要求剿灭伴生空洞内的上级以骸，并夺回一项重要物资。”
莱卡恩有些难以启口：“你是如何……”
绫了然于心：“原来如此，既然你已见过那个人，想必也知道了我的一些事情，世界上总有些你想象不到的怪人，因为可以以骸化，可以不死，所以我才被称为‘魔王’。”
“接下来，你要把我交给那位马利格纳斯老爷，还是他吩咐你处理我？”
“真没想到，原来那个人最后甚至不愿意看见我，换个方面想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死前不必看到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你说对吗？”她轻轻一笑，随后抬头看黑暗中的狼希人，脸上的笑容很淡，“莱卡恩，你会如何处理我呢？”
绫想，对未来即将发生之事有一个心理准备，应当会安心些。
莱卡恩同她错开目光，从黑暗中缓慢走出，却不是向绫，而是走向角落安置的单人沙发，嘴里吐露出出乎意料的答案：“你是维多利亚家政擅自带回来的，我们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马利格纳斯老爷曾质问我，我回答他既然已是以骸，自然一切都如风烟散去。”
莱卡恩捞起沙发背上的一张薄毯，朝绫投去温和的笑意：“马利格纳斯老爷天纵英才又运筹帷幄，但可惜似乎对空洞的诸多事宜不太了解——我的意思是他被我成功糊弄住了——无论如何，我们绝不会再接受马利格纳斯家族的相关委托。”
每个字都认识，凑在一起的意思有些超过绫的认知，她仰头沉思片刻，然后茫然地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措辞：“你是说，现在，我自由了？”
从今往后，她能够尽情享受到一如那一日的每一日。
莱卡恩低头拨弄着那张毯子，两步并三步疾走至绫身前，捏着毯子的两个角撑开扬起，为他的公主殿下加冕上深红绣金色繁花的礼服。
绫抬手攥住那张包裹身体的薄毯，感觉莱卡恩粗粝温热的双手捧着她的脸，温柔地将被压在毯子下的长发理出来。粗短的绒毛擦过脖颈，让绫觉得有些痒，她微微眯起双眼，明知就是眼前这双手在几个小时前毫不留情地拧断了她的脖子，但她却不曾觉得恐惧。
“阁下，请您相信我，您永远是自由的。”
莱卡恩在心底轻声说，绫，你终于等到这天。
骤然被宣判自己得到了当之无愧的好结局，绫没觉得心口一松或是其他，更多的是茫然，她在天地间早已经孑然一身，她不知道此后能去什么地方。
替绫理好头发，执事克制有礼地退后几步，同她保持了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
或许读心术对莱卡恩来说当真是小事一桩，他温和开口：“维多利亚家政在各地都有安全屋，您也可以暂时待在公馆内，我们会负责您的衣食起居，直到您想好未来的想去的地方为止，或者，您现在就有什么打算吗？什么都可以，维多利亚家政都将竭力为您达成。”
绫有些不解：“我们之间的契约已经结束，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帮她这么多？
莱卡恩想到那袋被主人丢下的丁尼，好听话张嘴就来：“您的委托费远远超过当时的委托内容，阁下，维多利亚家政断然没有光收钱不做事的道理，我与您的契约还来日方长。”
绫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喉头有些哽咽。
莱卡恩的声音依然平稳沉缓，听不出其中蕴含了何种情绪，就像是给孩子讲抚平心绪的童话故事：“别担心，我们都会陪着您，您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归宿……”
绫忽然打断他：“莱卡恩，我想到要做什么了。”
莱卡恩垂眸看着少女，眼中并无意外：“您说？”
绫仰头，与莱卡恩对视，然后那双净若琉璃的澄澈眼眸微弯，带出一个从未有过的笑容：“我想留在你身边，我想留在维多利亚家政。”
莱卡恩很满意这个答案，事情终于迈向尾声，他如愿以偿地闭了闭眼，然后屈膝半跪，执起绫的右手，在月光的注视下，低头轻轻吻在她的手背上。
“当然可以，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