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织造坊回来,已近晚间。慕汐用过晚饭,沐浴过后,便从书架上抽了一本游记读起来。

    她虽在郦朝生活了近十年,可却从未熟悉过地形,而今书架上的这几本游记,倒真该好好拜读几番。

    将近子时,裴行之亦不曾过来。

    慕汐正欲命霜碧熄了灯睡下,却又忽地想起一事,便淡声吩咐:“不知殿下今晚会不会来,上回他过来时外头的灯全熄了,险些把他绊倒,害我受了好一顿责备。你且给他留两盏,免得说我苛待了他。”

    她话里虽处处有嫌弃之意,然话音里的那一丝关心却是怎么也掩不住。霜碧闻言,一边把帘子放下,一面笑道:“是。姑娘难得关心殿下,我待会把此处收拾完,便留两盏灯。”

    素色的里衣贴在心口处,浸得发凉,这是裴行之最爱的颜色。

    若换了从前,她是绝不愿穿上的。

    慕汐侧身对着墙,面色寒凉,语调却带着几分娇嗔:“我关心他作甚?他便是要摔,亦断断不能在寄春馆里。若不然,倒惹我一身污名。”

    霜碧只觉她是在犟嘴,拉下帘子,忍不住好言劝慰她:“这些日子我瞧殿下待姑娘也算真心实意。平常人家的姑娘,皆盼夫君如此相待,何况殿下还声名赫赫。现下的形景也已定,姑娘若肯听我一言,何不试着放下心胸,尝试去接纳这里?”

    她此言落了良久,帘子里仍无声音传来。

    慕汐闭了眸,半晌方沉沉地道:“若是有这般简单,我何至于此?可细细想来,你说的亦不无道理,我且自己想想吧!”

    直至听到门被掩上的声音,慕汐倏然睁眸。

    霜碧,到底是他的人。

    裴行之踏着夜色入了寄春馆时,已近寅时。

    来人虽已沐浴,然他搂上来的一刹间,慕汐还是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那日在兰西军营,他审余廷时的那番血腥情形陡然浮现在眼前。慕汐控不住身子,微微一颤。

    身后的男人感觉到她的微颤,忙掖好锦被,把她搂得愈发紧,“可是本王带了寒气进来?”

    慕汐缓了片刻,方带了几分睡意和埋怨顺着他的话道:“裴行之,你往后若要来便早些。夜深露重,你这般忽然钻进来,我便是没病,亦要被你惹出病来。”

    裴行难见她有这样温和的时候,且他进来时瞧见外头亮着的两盏灯,兼之听了霜碧的回禀,不由得心生欢喜。

    只是,她那般倔强的一个人,现下当真有卸下防备的苗头了么?

    裴行之又隐隐不大敢信。

    然他转念一想,又觉哪论如何,这终究是个好的开头,因而裴行之搂紧了她,柔声道:“好,便听汐儿所言,往后本王定当早些来。”

    慕汐自然知晓,要彻底消掉裴行之对她的防备必然没有想像中的那般容易。

    所以她不能急。

    次日。

    慕汐悠悠转醒时,身旁已没了人。这段时日,裴行之早出晚归,极少在府中。

    慕汐洗漱完时,桌上已摆好了早膳,见一早便有党参乌鸡汤,不由得蹙眉道:“早膳该清淡些,鸡汤有些油腻。”

    霜碧仍盛了碗乌鸡汤过来,笑道:“殿下早起时吩咐的,道是姑娘昨晚受了些寒气,今儿该好好补补。且这乌鸡还是一早送来的,可新鲜了,姑娘尝尝。”

    慕汐只好尝了两口,又似忽地想起一事,便头亦不抬地道:“我听他昨晚的语气似有些倦,小厨房若还有汤,便送些去浮夷轩,也省得周伯再忙活。”

    “哎!”

    霜碧闻言,笑着应声,转身便要出门。

    慕汐忙补上一句:“还有,千万记得别说是我送的。便说是寄春馆做多了,倒掉浪费。”

    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般,霜碧也不戳破,只是应过声后便到小厨房盛上汤亲自送往浮夷轩。

    鹿韭做好了清甜解腻的枣花糕,正端进来,便见霜碧乐呵呵地出门去,闻得是送乌鸡汤到浮夷轩,不觉朝慕汐讶异道:“姑娘这是定下心了?”

    知晓她所指的是何事,慕汐只是低眉瞧了眼碗里的汤,面色淡淡,“定不下也得定,终究也只能待在这里了。”

    舀着汤勺的手微顿,慕汐再没胃口吃早膳,便起身道:“罢了,不说这些。我听闻王府有一莲花池,现下花开得正美。”

    忽闻她要出门走走,鹿韭微怔后,忙笑道:“是啊!我昨儿经过时,看见可美了。姑娘难得愿意出来走走,若老这么待在房里只怕要闷坏了。”

    裴行之正处理案几上那堆积如山的公牍,忽闻霜碧来禀,且还是得了慕汐的吩咐,心下自是十分欢喜。

    见两人的关系终于有了些许缓和,管砚亦暗暗松了口气,天知道他这几个月来是怎么过的。现下可算熬到头了。

    一面喝着汤,裴行之一面还不忘朝管砚吩咐了句:“让缇月换了沉缃楼的人来。把那些人看紧了,想必郦京的事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是。”

    一连好几日,慕汐皆是这般做。每每小厨房做好了膳食,她皆找了个由头让霜碧送到浮夷轩。

    直至裴行之终是按捺不住,于一日深夜欢爱过后,他搂着慕汐,伸手略显亲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尖,笑得肆意:“你近来连番送东西到浮夷轩,可是想清楚了?”

    慕汐强压着想躲过他骨节刮过的冲动,她自是知晓他所指何意,便尽可能使自己的语调平和,说出的话又不至于太可疑,“既然这两年我只能待在此处,你又好言相待,我又何必同自己过不去?”

    她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裴行之思量片刻,方轻笑道:“难为你能想清楚。”

    “我可没那么好养活,”慕汐嗔了他一句,“寄春馆的布置也太不合我心意了。”

    她具体喜欢怎样的布置,裴行之倒不曾细想。当日他也只是吩咐了周伯一声,她的喜好亦不曾细说过半句。因而寄春馆的所有,周伯皆是按裴行之日常所喜好的来,里头顶多也就是加了几样女儿家的玩意儿。

    “那你想如何,明儿只管周伯说了。”男人撩起她的青丝,垂首蹭了蹭她的脖颈。

    慕汐抬眸,“当真?”

    她抬眸时,纵是身处暗夜,裴行之仍是瞧见她眼里星光灿灿。顿然间,他只觉心头在这一刹泛起圈圈涟漪,惹得他再不愿去计较这里头的真真假假,只想沉溺其中,再不醒来。

    “不说话,是想反悔么?”

    她一声嗔怒把他的思绪拉回,男人不由得笑出声,“自然当真。”

    “我花再多银两,也不许说我。”

    “不说不说。你现下可是王府的女主人,本王的俸禄不供你使,还能供谁使。”

    翌日。

    慕汐列了个清单,要把桌椅、卧榻、茶几、书架以及各类摆件皆换成她喜欢的样式。

    写完,慕汐把单子递给霜碧,“把这个交与周伯,他自会采买回来。”

    霜碧接过略略瞧了两眼,见上头写着要把圈椅和卧榻皆换成黄花梨所做的,她不觉惊得张了张嘴,讷讷道:“姑娘,这黄花梨木贵比千金,您这一列,便是粗略算算,少说也得上万两了。”

    慕汐淡声道:“殿下乃淮州王,食邑万户,这等银钱王府出得起。且黄花梨质地极稳,做这么一张卧榻,想来用上十来年亦不成问题。”

    她此话传入裴行之耳中,男人却心生欢喜,不免笑出了声,“这张卧榻她若当真能用上十来年,倒亦不失为一个省下用度的好法子。”

    不过短短五日的时辰,寄春馆的布置便全按慕汐的意思,换成了她所喜好的模样。

    入夜,裴行之早早便过来。

    “这下你可欢喜了?”

    慕汐点点头,倚在他怀里,因闲得无聊,便抬手在他胸口画着圈儿。借着微微烛光,却见他右边胸口处有道细细疤痕,蜿蜒曲折至腰身不见。

    此前与他云雨时,皆是熄了灯后,且她待裴行之唯有厌恶,哪里还会细看他上身有什么疤痕?

    现下瞧来,这疤痕似是久经年岁。

    “你的这道伤是何时的事?”

    她突如其来的关心,倒令裴行之微微一怔。

    顿了两秒,男人方地淡声道:“大抵是十一二岁之时,具体是什么时候,本王亦不大记得了。”

    十来年过去,却仍是这般触目惊心,可想而知他当初也曾遭受几多磨难。

    “我听周伯说过,你十二岁上沙场征战,十五岁便收复了兰西十二州。既能年少成名,想必那时也是骁勇善战的。却不知,何人能伤你至此?”

    裴行之毫不在意地轻笑一声,“这是我父亲伤的。”

    慕汐怔然。

    “我当着了他的面儿,一剑杀了他最宠爱的妾侍。”

    入了王府的这些日子,慕汐亦隐隐有所耳闻,裴行之自小便不得父亲宠爱,且那裴将军所宠的乃是一位妾侍所生之子。

    里头的爱恨情仇,慕汐并不想知,她亦没再问下去,只是淡声转了话头:“往前看,别回头。既已成为过去的事,便不值得你再为此费一丝神。”

    事情已然过去这么多年,裴行早已释怀,只是当下忽然听到她正经地哄了自己一回,心下的疑虑又不免消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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