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恨霜在梦里一直寻找陆君的残魂碎片，时间已经过了多久，她早就记不清了。
她只是不停的找着，一个碎片一个碎片地触摸，经历着后羿和陆君遥的各种人生片段。
他们在她眼前栩栩如生，大多数时候能看得见，却摸不着。
即使是这样，月恨霜也从未气馁。
她只是偶尔有些气郁，不时有些沮丧，在心里偷偷地责怪陆君遥，为何藏得这么深这么好，就是不愿意和她相见。
她已经看过多少碎片了，几百片，还是上千片？
她早就忘了。
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往前再踏一步，伸手触摸眼前的那些碎片。
不过当她偶然触及到的这片碎片，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因为她一直要找的答案，竟然在这里有些眉目了。
月恨霜被吸入梦境之中，一睁开眼，便看见白雪皑皑昆仑山。
后羿正站在昆仑山山顶之上，眺望着下方广阔壮美，风光无限的高原和湖泊。
他的身旁站着宗远，后羿看着昆仑山下，宗远则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宗远才笑着开口说道：“兄台好兴致啊，竟邀请我来看着雪山美景。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是第一次邀请我出来赏景吧，今天刮的是什么风，竟然只约了我，没带上你家小雪貂？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的事，前几天你在那座山上射下太阳之后快不行了，你家含霜看到后立刻哭着从天上飞下去救你，我就知道了。”
“宗远，我可能活不长了。”
后羿看着远处的高原，突然开口说道。
“啊？”
宗远听到他突然这么一说，心里的石头一沉，忽觉惊讶不已。
“射下九个太阳，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魂之力，如果不是含霜将毕生修为渡给我，我恐怕早就不能站在这里了。”
“但是，总会有办法的吧！你先别放弃，我去找找太乙天尊，说不定他会有法子。”宗远激动地说。
后羿摇了摇头，看着他说道：“没有办法的，这件事，就连天帝都知道。如果光是依靠含霜的这点修为，我估计撑不到一个月。所以天帝念我射日有功，准备赐予我一枚西王母娘娘的仙丹。服下这枚仙丹，便可如同常人一样在人界生活一辈子，终老死去。”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马上就要没了呢。”宗远摸摸心口说道。
“不过作为一个凡人死去，对于你来说也是很不公平的事，毕竟你本来就是神，可以活个成百上千年的。只活个短短几十年就走，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我没有想这么多。”
后羿摇了摇头，眺望着远方，有些悲伤地说：“我只是在想，如果自己离开之后，含霜一个人该怎么办。”
宗远听到他的话，也低头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继续说道：“你如果死掉，应该会投胎转世的吧，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会去找你的。”
“……要经过多少年，我才会投胎转世。到那个时候，我估计也把她忘了，她一定会很伤心的吧。”
“忘了就重新相处，重新让你记起来呗！别忘了还有我呢，如果你忘了，我就帮她一起说服你；你若还不肯就范，我就一拳打醒你。”宗远拍拍自己的胸口说道。
后羿听到他这么一说，竟然轻轻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现在我是打不过你，但到那个时候你可是个凡人了，我轻轻松松就能拿捏住你了，你可别求饶。”
“好，到那个时候，就靠你了。”后羿看着宗远笑道。
到这里，梦境就结束了。
确切地说，梦境的泡泡竟然自己破裂了，月恨霜被强行传到了外面，眼前是一片黑暗。
这是怎么一回事，梦境为什么会自己破裂？
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月恨霜惊讶地想。
她还想知道后面的事情，便伸手去触碰下一个碎片，希望这一次不要再自动把她传出来了。
这一次触碰，她又回到了昆仑山顶上。
还是同样熟悉的风景，熟悉的两个人，只是对话和之前不同了。
“自从上次约我来这里才隔了几天，你怎么又把我叫到昆仑山顶了，不在家好好陪陪含霜嘛，总留她一个人在家不太好吧。”宗远摸了摸后脑勺，看着后羿说道。
“其实……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后羿看着远处没有一片云彩，蔚蓝无比的清冷天空说道。
“哦，什么事？”
以前后羿从未这么郑重其事地请求过他，这倒勾起了宗远十足的兴趣，于是他抬了抬眉毛，好奇地问道。
可是这个时候，后羿却低下了头，开始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听不到他说话，宗远便着急地开口催促：“什么事？你快说嘛，别吊我胃口。”
“……天帝，他要赐予我仙丹了。”后羿说道。
“哦，那不是好事嘛。”
“但是，他希望我和绫霞公主结婚。”
“啊？”
这一次，宗远的嘴巴张得比任何时候都大，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后羿说道：“怎么会这样？之前他有说过吗？”
后羿摇了摇头，低头淡淡地说道：“之前他并没有提过，我猜，这大概是绫霞公主说服天帝的。”
“那个绫霞仙子，她确实一直对你有好感。可没想到她竟然利用这件事情对你逼婚，这也太过分了。强扭的瓜不甜，难道她身为公主，不知道这件事吗？”宗远生气地说道。
“知道又如何，这就是她的作风。”
风吹过后羿的身旁，轻轻地把他的发丝和衣摆带起，显得他的身影格外寂寥没落。
“天帝允诺，如果我和绫霞仙子结婚，不仅会赐予我这颗仙丹……等以后西王母娘娘再炼成同样的仙丹，也会赐予我续命，这样我便可以和其他神仙一样拥有长寿了。”
如果天帝后续能赐予他仙丹，这就意味着后羿可以和以前一样，作为一个战神一直活下去，这也是作为天界驸马的一个特权。
“这……”
宗远听到他这么一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希望后羿和绫霞在一起，但是又希望他可以长命千岁，因此感觉很矛盾。
西王母娘娘炼制的这种仙丹据说十分珍贵，即使练就了百来余年，也就练成了寥寥几颗，全部献给天帝了。
天帝如今就只剩下了这么一颗，便赐予了后羿。
此丹药即使是像后羿这般连灵魂都快灰飞烟灭的神服下，也能延年益寿；倘若是被人或者妖吃了，岂不是能直接飞升成仙，长生不老？
这是多少修仙者梦寐以求的仙药啊，但是它何其珍贵，连许多神仙都没见过它的真面目，更不用说凡人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宗远向前走了一步，在他身边问道。
一只苍鹰从蔚蓝如水的天际展翅划过，后羿看着它慢慢飞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说道：
“这颗仙丹，我想给含霜服下。”
宗远听到他这么一说，大吃一惊地说：“啊？你说什么！这样你不就……”
“含霜她两次将自己所有的修为渡给了我。第一次渡的时候，她的修为就已经所剩无几，连人型都无法保持。这一次，她又毫无保留地渡给了我，恐怕连她自己的魂之力，都渡给我了，那个时候我才能醒过来。”
“可是，就算是这样……”
“我最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了，时常想睡觉。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睡着的时候，就会变成雪貂的样子。我触摸她的皮毛，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寒气了，这个时候我就知道，她恐怕要气数将尽了。”
“怎么会这样……”
“她之所以在白天能保持人型的模样，大概因为之前是在仙界吸收了仙气的缘故。她现在所有的魂之力也将尽耗尽，我不知道是她先走，还是我会先走。”
宗远听到他这么一说，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羿看着远方的天下，那是自己家乡所在的方向，含霜就在那里等他。
他有些忧伤地说道：“她和我不同，身上并没有神之力，如果这一次因为魂力耗尽死亡，恐怕魂魄也会消散，再也没办法投胎转世了。”
“所以这颗仙丹，你是一定要让给她了吗？”
后羿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是唯一能令她续命的方法了，我不能让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可是你……如果你没有服用这仙丹，过不了多久你也会死亡，你的魂之力也差不多消耗殆尽了，你能保证自己就能投胎转世吗？”
宗远这么说了，后羿却低下头，久久都没有说话。
“你也没有把握是吧？我就知道！”
宗远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一样闷得很，忍不住生气地说道：“难道你是在赌？赌你自己是神之子，还有一丝可能？”
“我不知道。”
后羿摇了摇头，有些悲凉地说：“但我敢肯定，如果她不服下这颗丹药，不久后一定会从这世界上消失的。”
“但是……你……唉！”
宗远一甩袖子，在他身边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又是气恼又是烦躁。他气后羿不顾自己的生死，更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这样做，含霜知道了会怎么想？她一定会气死的！”
“所以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
后羿说完之后，表情没有任何改变，还是淡淡地看着远方。
宗远知道，他一旦决定好的事情，任谁说得再多，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变了。
此时此刻，他只是心凉到了极致，没想到自己在人界认识了这么久的好兄弟，过了不久之后就要离开人世了。
而且，他能不能转世投胎，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如果他真的不能投胎，那宗远就要永远失去这个好兄弟了。
宗远起初在凡间认识后羿，因为他替自己消灭过很多古兽，完成了很多次任务。
所以宗远是即佩服他的强大，也感叹他有如此侠义之心。但后来他们接触久了，他又渐渐被后羿更多的方面所吸引。
后羿淡然于世，不求名也不求利，只一心为民斩妖除魔，并且向天帝谋求更多福泽恩惠天下。
他由始至终一如既往，从来没有任何一刻改变过。
宗远从未见过像后羿这般纯粹的人，即使曾经经历了痛苦的童年和过往，这些经历仍然没有一丝一毫改变他向世间散发善意的心。
即使在天上，宗远也很少遇见到像后羿这样的神仙，在凡间就更不用说了。
大概只有不管是能力还是心态足够强大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心性吧，所以宗远佩服他。
于是他便经常去找后羿，尽管起初后羿不怎么搭理他，他也一样厚着脸皮推开他的门。
宗远时常一脚踏进门槛闯进他家中，笑着告诉他最近天上和凡间发生的有趣之事，并且赖在他家请求后羿一起消灭自己对付不了的妖邪古兽。
他们就这样相处了很久，后羿才渐渐向他敞开了心房，将他当作自己唯一真正的朋友。
以前常常是后羿帮宗远的忙，宗远其实也非常想帮助他，奈何总是没有机会。
所以这一次后羿开口向宗远需要他帮忙到啥时候，宗远还挺高兴。
没想到谈的竟然是这样沉重的话题，所以他的心情一下子就从天上坠下了万丈深渊之中。
“你既然这么决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宗远微微低头，沉声说道。
“抱歉，我也是不得已的。”后羿有些悲凉地说。
“那，你真的要和绫霞仙子结婚吗？”
后羿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地说道：“嗯，如果不结婚，我就无法从天帝那里得到这枚仙丹。”
“绫霞公主的作为，太让人生气了。”
“没有关系，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宗远听到他这么一说，又在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我还是想和含霜结婚。”后羿慢慢地抬起头，看着远方说道。
“你……”
“这是我的私心。”
说到这里，后羿转过头，看着宗远说道：“我承认……其实自己很自私。但是如果这次不和含霜结婚，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心中认定的妻子，永远只有含霜一个。”
“但是，你和含霜结婚之后，转头又和绫霞结婚，这……”
“含霜若是飞升成仙，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找我的。如果她知道我不在人世之后，恐怕会自我了断，跟着我一起去黄泉。”
后羿说这段话的时候虽然没有太多感情起伏，但是语气却和以往不同，似乎充满了伤感之情。
他是和含霜在一起最久的人，一路看着她慢慢长大，是最了解她的心性的，他觉得这种事她真的做得出来。
“如果我死了，她可能会跟着我走。”
后羿抬起头，看着天空说道：“但是，她若是恨我呢？
往往一个人活下去的动力，除了爱，还有一个，便是恨。
越是恨我，就越是想留着这一条命，有一天找到我，报仇。”
“你……这又是何苦呢……”
宗远看着他，胸中积满苦闷郁结，却不知如何发泄。
“我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事……”
后羿低下头，看着远方广阔的雪原，继续说：“如果我还有机会转世，也许她还能找到我，是报复也好还是怎样也罢，那也是我该受的。
倘若她那时候不再爱我也不再恨我，我们以后各自过上自己的生活，生命不再有交集，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她还能活着，这样我也没什么渴求的了。”
“那你若无法转世呢？”
“如果我无法转世，时间便会冲淡一切。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过了足够久之后，她就真正会放下，永远忘记我了。”
听到他这么一说，宗远久久不能说出话来。他没想道，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和生死纠葛，竟会如此惨烈悲凄。
“所以……宗远，”
后羿转过头，看着他恳切地说道：“如果我和绫霞结婚了之后，请你去见她一面，告诉她我选择的是绫霞，断了她想见我的念头，让她安生在仙界修行吧。”
如果是平时，宗远恐怕早就大发雷霆了，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要做这种恶人，变成一个罪恶媒介欺骗一个伤心欲绝的人。
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能漠然的看着后羿，眼神空洞地点了点头。
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帮他，就没有人会帮他了。
“多谢你了，兄台。”
后羿看着他，笑了。
但是不知为何，宗远此时此刻却觉得他没有在笑，而是在哭，内心深处的泪水，在不断地流淌。
此时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哭，那就是一直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的月恨霜。
她哭得不能自已，眼前一片模糊，两人的影子在她的眼前扭曲变形，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她捂着胸口，哭得心脏都要碎掉了，无论怎样，都停止不了抽泣，眼泪像开闸的水一样，流个不停。
她已经无法用言语说话了。
此时此刻，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摇头，再摇头，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后羿说话的时候，她好几次想要触碰他，但她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什么也没抓住。
最后她只能不停地抽泣着，泪如雨下，看着他们对话，直到梦境泡沫消散，回到黑暗之中。
原来如此……这就是真相吗……
后羿……后羿……
是我错怪你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
月恨霜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捂起脸无声的大哭起来。
她从未像这样哭过，因为一千年前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纠结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住的心，终于被松开了。
所以她哭成这样，哭自己，也为后羿而哭。
她没有爱错后羿，后羿实在是太让她心痛了，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但最后所有的一切，却都由他一个人承担了。
在广寒宫度过了八百年的苦寒岁月，她出来之后，性格早已不像从前，而是变得冷漠如霜。
她不知道后羿是怎么死的，只是从其他仙人口中得知他因公殉职，死于某次英勇战斗之中。
所以她没有再去找他。
即使他以后转世了，她也不会去找他，因为他已经忘记了一切。
再说了，她觉得后羿也不值得自己这么付出。
只是没想到最后，他们俩还是阴差阳错地相遇了。
她实在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的。
她错怪了他一辈子，大概是上天的惩罚吧，所以如今想要找回他的时候，才这般艰难，总是不断地错过。
眼泪无法停下，但她仍然要前进，她必须要找到他，一定找到他。
所以她慢慢地抬起手指，触摸了眼前那片发着奇异光芒的碎片。
她只是不停的找着，一个碎片一个碎片地触摸，经历着后羿和陆君遥的各种人生片段。
他们在她眼前栩栩如生，大多数时候能看得见，却摸不着。
即使是这样，月恨霜也从未气馁。
她只是偶尔有些气郁，不时有些沮丧，在心里偷偷地责怪陆君遥，为何藏得这么深这么好，就是不愿意和她相见。
她已经看过多少碎片了，几百片，还是上千片？
她早就忘了。
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往前再踏一步，伸手触摸眼前的那些碎片。
不过当她偶然触及到的这片碎片，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因为她一直要找的答案，竟然在这里有些眉目了。
月恨霜被吸入梦境之中，一睁开眼，便看见白雪皑皑昆仑山。
后羿正站在昆仑山山顶之上，眺望着下方广阔壮美，风光无限的高原和湖泊。
他的身旁站着宗远，后羿看着昆仑山下，宗远则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宗远才笑着开口说道：“兄台好兴致啊，竟邀请我来看着雪山美景。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是第一次邀请我出来赏景吧，今天刮的是什么风，竟然只约了我，没带上你家小雪貂？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的事，前几天你在那座山上射下太阳之后快不行了，你家含霜看到后立刻哭着从天上飞下去救你，我就知道了。”
“宗远，我可能活不长了。”
后羿看着远处的高原，突然开口说道。
“啊？”
宗远听到他突然这么一说，心里的石头一沉，忽觉惊讶不已。
“射下九个太阳，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魂之力，如果不是含霜将毕生修为渡给我，我恐怕早就不能站在这里了。”
“但是，总会有办法的吧！你先别放弃，我去找找太乙天尊，说不定他会有法子。”宗远激动地说。
后羿摇了摇头，看着他说道：“没有办法的，这件事，就连天帝都知道。如果光是依靠含霜的这点修为，我估计撑不到一个月。所以天帝念我射日有功，准备赐予我一枚西王母娘娘的仙丹。服下这枚仙丹，便可如同常人一样在人界生活一辈子，终老死去。”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马上就要没了呢。”宗远摸摸心口说道。
“不过作为一个凡人死去，对于你来说也是很不公平的事，毕竟你本来就是神，可以活个成百上千年的。只活个短短几十年就走，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我没有想这么多。”
后羿摇了摇头，眺望着远方，有些悲伤地说：“我只是在想，如果自己离开之后，含霜一个人该怎么办。”
宗远听到他的话，也低头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继续说道：“你如果死掉，应该会投胎转世的吧，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会去找你的。”
“……要经过多少年，我才会投胎转世。到那个时候，我估计也把她忘了，她一定会很伤心的吧。”
“忘了就重新相处，重新让你记起来呗！别忘了还有我呢，如果你忘了，我就帮她一起说服你；你若还不肯就范，我就一拳打醒你。”宗远拍拍自己的胸口说道。
后羿听到他这么一说，竟然轻轻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现在我是打不过你，但到那个时候你可是个凡人了，我轻轻松松就能拿捏住你了，你可别求饶。”
“好，到那个时候，就靠你了。”后羿看着宗远笑道。
到这里，梦境就结束了。
确切地说，梦境的泡泡竟然自己破裂了，月恨霜被强行传到了外面，眼前是一片黑暗。
这是怎么一回事，梦境为什么会自己破裂？
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月恨霜惊讶地想。
她还想知道后面的事情，便伸手去触碰下一个碎片，希望这一次不要再自动把她传出来了。
这一次触碰，她又回到了昆仑山顶上。
还是同样熟悉的风景，熟悉的两个人，只是对话和之前不同了。
“自从上次约我来这里才隔了几天，你怎么又把我叫到昆仑山顶了，不在家好好陪陪含霜嘛，总留她一个人在家不太好吧。”宗远摸了摸后脑勺，看着后羿说道。
“其实……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后羿看着远处没有一片云彩，蔚蓝无比的清冷天空说道。
“哦，什么事？”
以前后羿从未这么郑重其事地请求过他，这倒勾起了宗远十足的兴趣，于是他抬了抬眉毛，好奇地问道。
可是这个时候，后羿却低下了头，开始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听不到他说话，宗远便着急地开口催促：“什么事？你快说嘛，别吊我胃口。”
“……天帝，他要赐予我仙丹了。”后羿说道。
“哦，那不是好事嘛。”
“但是，他希望我和绫霞公主结婚。”
“啊？”
这一次，宗远的嘴巴张得比任何时候都大，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后羿说道：“怎么会这样？之前他有说过吗？”
后羿摇了摇头，低头淡淡地说道：“之前他并没有提过，我猜，这大概是绫霞公主说服天帝的。”
“那个绫霞仙子，她确实一直对你有好感。可没想到她竟然利用这件事情对你逼婚，这也太过分了。强扭的瓜不甜，难道她身为公主，不知道这件事吗？”宗远生气地说道。
“知道又如何，这就是她的作风。”
风吹过后羿的身旁，轻轻地把他的发丝和衣摆带起，显得他的身影格外寂寥没落。
“天帝允诺，如果我和绫霞仙子结婚，不仅会赐予我这颗仙丹……等以后西王母娘娘再炼成同样的仙丹，也会赐予我续命，这样我便可以和其他神仙一样拥有长寿了。”
如果天帝后续能赐予他仙丹，这就意味着后羿可以和以前一样，作为一个战神一直活下去，这也是作为天界驸马的一个特权。
“这……”
宗远听到他这么一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希望后羿和绫霞在一起，但是又希望他可以长命千岁，因此感觉很矛盾。
西王母娘娘炼制的这种仙丹据说十分珍贵，即使练就了百来余年，也就练成了寥寥几颗，全部献给天帝了。
天帝如今就只剩下了这么一颗，便赐予了后羿。
此丹药即使是像后羿这般连灵魂都快灰飞烟灭的神服下，也能延年益寿；倘若是被人或者妖吃了，岂不是能直接飞升成仙，长生不老？
这是多少修仙者梦寐以求的仙药啊，但是它何其珍贵，连许多神仙都没见过它的真面目，更不用说凡人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宗远向前走了一步，在他身边问道。
一只苍鹰从蔚蓝如水的天际展翅划过，后羿看着它慢慢飞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说道：
“这颗仙丹，我想给含霜服下。”
宗远听到他这么一说，大吃一惊地说：“啊？你说什么！这样你不就……”
“含霜她两次将自己所有的修为渡给了我。第一次渡的时候，她的修为就已经所剩无几，连人型都无法保持。这一次，她又毫无保留地渡给了我，恐怕连她自己的魂之力，都渡给我了，那个时候我才能醒过来。”
“可是，就算是这样……”
“我最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了，时常想睡觉。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睡着的时候，就会变成雪貂的样子。我触摸她的皮毛，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寒气了，这个时候我就知道，她恐怕要气数将尽了。”
“怎么会这样……”
“她之所以在白天能保持人型的模样，大概因为之前是在仙界吸收了仙气的缘故。她现在所有的魂之力也将尽耗尽，我不知道是她先走，还是我会先走。”
宗远听到他这么一说，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羿看着远方的天下，那是自己家乡所在的方向，含霜就在那里等他。
他有些忧伤地说道：“她和我不同，身上并没有神之力，如果这一次因为魂力耗尽死亡，恐怕魂魄也会消散，再也没办法投胎转世了。”
“所以这颗仙丹，你是一定要让给她了吗？”
后羿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是唯一能令她续命的方法了，我不能让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可是你……如果你没有服用这仙丹，过不了多久你也会死亡，你的魂之力也差不多消耗殆尽了，你能保证自己就能投胎转世吗？”
宗远这么说了，后羿却低下头，久久都没有说话。
“你也没有把握是吧？我就知道！”
宗远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一样闷得很，忍不住生气地说道：“难道你是在赌？赌你自己是神之子，还有一丝可能？”
“我不知道。”
后羿摇了摇头，有些悲凉地说：“但我敢肯定，如果她不服下这颗丹药，不久后一定会从这世界上消失的。”
“但是……你……唉！”
宗远一甩袖子，在他身边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又是气恼又是烦躁。他气后羿不顾自己的生死，更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这样做，含霜知道了会怎么想？她一定会气死的！”
“所以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
后羿说完之后，表情没有任何改变，还是淡淡地看着远方。
宗远知道，他一旦决定好的事情，任谁说得再多，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变了。
此时此刻，他只是心凉到了极致，没想到自己在人界认识了这么久的好兄弟，过了不久之后就要离开人世了。
而且，他能不能转世投胎，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如果他真的不能投胎，那宗远就要永远失去这个好兄弟了。
宗远起初在凡间认识后羿，因为他替自己消灭过很多古兽，完成了很多次任务。
所以宗远是即佩服他的强大，也感叹他有如此侠义之心。但后来他们接触久了，他又渐渐被后羿更多的方面所吸引。
后羿淡然于世，不求名也不求利，只一心为民斩妖除魔，并且向天帝谋求更多福泽恩惠天下。
他由始至终一如既往，从来没有任何一刻改变过。
宗远从未见过像后羿这般纯粹的人，即使曾经经历了痛苦的童年和过往，这些经历仍然没有一丝一毫改变他向世间散发善意的心。
即使在天上，宗远也很少遇见到像后羿这样的神仙，在凡间就更不用说了。
大概只有不管是能力还是心态足够强大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心性吧，所以宗远佩服他。
于是他便经常去找后羿，尽管起初后羿不怎么搭理他，他也一样厚着脸皮推开他的门。
宗远时常一脚踏进门槛闯进他家中，笑着告诉他最近天上和凡间发生的有趣之事，并且赖在他家请求后羿一起消灭自己对付不了的妖邪古兽。
他们就这样相处了很久，后羿才渐渐向他敞开了心房，将他当作自己唯一真正的朋友。
以前常常是后羿帮宗远的忙，宗远其实也非常想帮助他，奈何总是没有机会。
所以这一次后羿开口向宗远需要他帮忙到啥时候，宗远还挺高兴。
没想到谈的竟然是这样沉重的话题，所以他的心情一下子就从天上坠下了万丈深渊之中。
“你既然这么决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宗远微微低头，沉声说道。
“抱歉，我也是不得已的。”后羿有些悲凉地说。
“那，你真的要和绫霞仙子结婚吗？”
后羿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地说道：“嗯，如果不结婚，我就无法从天帝那里得到这枚仙丹。”
“绫霞公主的作为，太让人生气了。”
“没有关系，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宗远听到他这么一说，又在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我还是想和含霜结婚。”后羿慢慢地抬起头，看着远方说道。
“你……”
“这是我的私心。”
说到这里，后羿转过头，看着宗远说道：“我承认……其实自己很自私。但是如果这次不和含霜结婚，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心中认定的妻子，永远只有含霜一个。”
“但是，你和含霜结婚之后，转头又和绫霞结婚，这……”
“含霜若是飞升成仙，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找我的。如果她知道我不在人世之后，恐怕会自我了断，跟着我一起去黄泉。”
后羿说这段话的时候虽然没有太多感情起伏，但是语气却和以往不同，似乎充满了伤感之情。
他是和含霜在一起最久的人，一路看着她慢慢长大，是最了解她的心性的，他觉得这种事她真的做得出来。
“如果我死了，她可能会跟着我走。”
后羿抬起头，看着天空说道：“但是，她若是恨我呢？
往往一个人活下去的动力，除了爱，还有一个，便是恨。
越是恨我，就越是想留着这一条命，有一天找到我，报仇。”
“你……这又是何苦呢……”
宗远看着他，胸中积满苦闷郁结，却不知如何发泄。
“我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事……”
后羿低下头，看着远方广阔的雪原，继续说：“如果我还有机会转世，也许她还能找到我，是报复也好还是怎样也罢，那也是我该受的。
倘若她那时候不再爱我也不再恨我，我们以后各自过上自己的生活，生命不再有交集，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她还能活着，这样我也没什么渴求的了。”
“那你若无法转世呢？”
“如果我无法转世，时间便会冲淡一切。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过了足够久之后，她就真正会放下，永远忘记我了。”
听到他这么一说，宗远久久不能说出话来。他没想道，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和生死纠葛，竟会如此惨烈悲凄。
“所以……宗远，”
后羿转过头，看着他恳切地说道：“如果我和绫霞结婚了之后，请你去见她一面，告诉她我选择的是绫霞，断了她想见我的念头，让她安生在仙界修行吧。”
如果是平时，宗远恐怕早就大发雷霆了，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要做这种恶人，变成一个罪恶媒介欺骗一个伤心欲绝的人。
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能漠然的看着后羿，眼神空洞地点了点头。
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帮他，就没有人会帮他了。
“多谢你了，兄台。”
后羿看着他，笑了。
但是不知为何，宗远此时此刻却觉得他没有在笑，而是在哭，内心深处的泪水，在不断地流淌。
此时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哭，那就是一直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的月恨霜。
她哭得不能自已，眼前一片模糊，两人的影子在她的眼前扭曲变形，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她捂着胸口，哭得心脏都要碎掉了，无论怎样，都停止不了抽泣，眼泪像开闸的水一样，流个不停。
她已经无法用言语说话了。
此时此刻，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摇头，再摇头，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后羿说话的时候，她好几次想要触碰他，但她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什么也没抓住。
最后她只能不停地抽泣着，泪如雨下，看着他们对话，直到梦境泡沫消散，回到黑暗之中。
原来如此……这就是真相吗……
后羿……后羿……
是我错怪你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
月恨霜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捂起脸无声的大哭起来。
她从未像这样哭过，因为一千年前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纠结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住的心，终于被松开了。
所以她哭成这样，哭自己，也为后羿而哭。
她没有爱错后羿，后羿实在是太让她心痛了，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但最后所有的一切，却都由他一个人承担了。
在广寒宫度过了八百年的苦寒岁月，她出来之后，性格早已不像从前，而是变得冷漠如霜。
她不知道后羿是怎么死的，只是从其他仙人口中得知他因公殉职，死于某次英勇战斗之中。
所以她没有再去找他。
即使他以后转世了，她也不会去找他，因为他已经忘记了一切。
再说了，她觉得后羿也不值得自己这么付出。
只是没想到最后，他们俩还是阴差阳错地相遇了。
她实在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的。
她错怪了他一辈子，大概是上天的惩罚吧，所以如今想要找回他的时候，才这般艰难，总是不断地错过。
眼泪无法停下，但她仍然要前进，她必须要找到他，一定找到他。
所以她慢慢地抬起手指，触摸了眼前那片发着奇异光芒的碎片。